李开元:为何不敢彻底“任人唯贤”?
秦国是西周以来的古国,实行的是世袭贵族政治,氏族贵族是国家的根基。用人唯亲,也就是依照血缘的亲近任用氏族贵族担当国政,不但在秦国,在所有的古代国家都是理所当然的。
秦国的这种传统,从秦襄公建国(前770 年)到秦孝公继位(前361 年),牢固而完整地维系了四百余年。秦穆公任用百里奚的故事,不过是用人唯亲的汪洋大海中溅起的一滴浪花,一件外来贵族流落到秦国并得到重用的特例,转瞬即逝,少之又少。
重大的变化出现在秦孝公任用商鞅后,变法加强了王权,限制了贵族,以军功决定身份官职,制度性地开启了用人唯贤的新政,秦国由此强大,也引发了世袭贵族与军功新贵之间的矛盾。秦惠王继位,处死商鞅,不废商鞅之法,混合取舍旧传统与新风气之利弊,对用人政策做了重大调整,确立了“亲贤并用”的方针,秦国国政由此稳定而进取,不断强大。
亲贤并用的“亲”,是立国以来支撑国政的世袭贵族,中心是王族和后族。王权加强以后,同姓王族受到较多的限制,异姓后族,也就是外戚,参与政治的倾向加强,成为用亲政治的主体。秦武王时以魏夫人为首的魏系外戚集团,秦昭王时以宣太后为首、孝文王和庄襄王时以华阳太后为首的楚系外戚集团,都是执政的主导力量。历代亲族外戚中名臣辈出,著名的有樗里疾 ( 韩系秦公子)、魏冉(兼魏楚两系外戚)、昌平君(楚系外戚),他们都是长期出任丞相,在内稳定国政、对外建功立业的杰出历史人物。
亲贤并用的“贤”,是非世袭贵族出身的人才,凭借个人的能力功业出人头地,秦军的名将如白起、王翦、章邯,都崛起于卒伍之间。在那个国际化的特殊时代,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来自不同国度的游士,秦国的丞相中,魏国人张仪、卫国人吕不韦、楚国人李斯,都是声闻天下的名相。
亲贤并用的国策维系了秦国政权长期的稳定和进取,特别是王位更替、权力交接时难以避免的政治动荡,主要依靠王族和外戚的重新组合来解决。如秦武王卒死时出现的季君之乱,由魏冉与宣太后联手平息;秦王政亲政时出现的嫪毐之乱,由昌平君与华阳太后联手平息。负面的影响仅仅限于王族、后族的有限范围之内。
秦始皇统一天下后,亲贤并用的政治传统出现了重大的改变,不仅王族子弟被彻底限制,无尺寸之封,看不到任何出仕的事例和迹象,后族外戚也都消失不见,甚至直到今天,连秦始皇的皇后是谁都无人知晓。开国的军功勋贵们,比如王氏家族、蒙氏家族、杨氏家族,都不再有封土封国,在官僚制的文法消磨中,他们逐渐边缘化,失去影响力。活跃在政坛上的人物,多是以李斯、赵高为代表的近幸文法吏,他们都是从用贤这条道升迁上来的人物。
秦始皇这种任人唯贤一边倒的做法,使王位更替时王族和后族都无法进入政治核心,无力维持政权的正常继承,进而导致国家被赵高、李斯一类无德能人断送。汉帝国建立以后,统治者吸取了教训,再次确立了亲贤并用的政治方针,分封同姓,外戚参政,与功臣贤能之间建立起互相牵制的平衡,安定了政权,维系了二百年江山。
遗憾的是,秦始皇改变秦国政治传统的详情,由于史料的缺乏,已经难以了解得很清楚。我依据残缺的史料做了系统的整理,大致可以断定说,该策略始于李斯《谏逐客书》,完成于秦始皇采用李斯废封建行郡县的主张。
可以说,秦始皇当政以后,改变古来秦国政治“亲贤并用”的传统,“用人唯贤”一边倒,成了导致秦帝国突然崩溃的重大原因之一。由此,我们也可以得出一种历史的训诫:古往今来,用亲以求稳定,用贤以求进取,亲贤并用,才是治国之道。
西汉初年实行封建与郡县并行的双轨制,既是一种新政治制度的推行,也是一种新政治势力的养成。
汉朝分封刘氏同姓为王,看重的是皇室的血缘亲族关系,将其当作政权的一大支柱。汉朝分封功臣为列侯,看重的是功劳,将功臣当作政权的另一大支柱。在封建制下,不管亲族的诸侯王,还是功臣的列侯,都是世袭继承,由此养成了一个新的贵族阶层。对于这种经由行封建养成新贵族阶层的政治行为,我曾经概括其为“新贵族主义”。
深入一步考察,功臣列侯的身后根基是汉初军功受益阶层。这个社会阶层由创建汉帝国的刘邦政治军事集团转化而来,不仅拥有高贵的身份、强大的政治势力和经济财富,而且对于政治权利具有强烈的所有权意识,相对于皇权也具有相当大的独立性。诸侯王的身后是皇族和外戚,他们被刻意扶持和培养,逐渐成为能够与军功受益阶层拮抗的平衡势力。汉初的政权建立在这两大势力的平衡点上,获得了相对的稳定,能够稳妥处理政权交替之际的突发事变,奠定了二百年长治的基础。
深入一步思考更不难发现,西汉初年推行的新贵族主义,也是一种纠偏改错的政治举措,针对的是秦王朝排斥王族功臣、消灭贵族阶层的政策失误。
回看历史,秦始皇二十六年,李斯主张废封建,直接针对的限制对象正是王族和功臣。他在上书中说:“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意思是,如今有赖于陛下的神灵,天下一统,都成为郡县。对于诸位王子和众多功臣们,国家用赋税加以厚重的赏赐,已经甚为充足,而且易于控制。
我们在前文的考察中说到,秦王朝建立以后,秦国的宗室贵族已经被排除在政局之外,作为一种政治势力,已经完全不存在,作为一种社会阶层,已经消失。而没有了封地的军功勋贵,在官僚制的文法消磨中逐渐边缘化,也失去了成为一种新贵族阶层的条件。
秦灭六国,远古以来的贵族王政消亡,唯一的幸存者正是秦国。秦始皇废封建,秦国的王族外戚在政治上等同于平民,功臣列侯的封邑也被剥夺,贵族阶层被废除。从此以后,秦朝成为天下唯一的国家,皇帝成为国家的唯一主宰,官僚成为听命于皇帝的奴仆。独天下的专制皇权由此形成,皇权官僚中央集权的政治体制由此出现。
阎步克先生在分析中国传统政体时认为,从政治势力上说,若存在强大的“中间阶层”,则国君难以专制。从中国古代的历史来看,限制国君专制的强大“中间阶层”,首先是贵族阶层。古来的贵族阶层,依靠天生的血缘获得世袭的等级身份;新生的功臣新贵,则依靠功业劳绩获得世袭的等级身份。这种世袭的等级身份成为一种相对独立于王权的力量,用当下的流行语来说,贵族阶层是“自带流量”的。与此相对,秦的官僚阶层没有独立的身份,“自身不带流量”,直接依附于王权。
贵族阶层的存在,不但是限制国君专权的制衡力量,也是现代民主政体得以从英国产生的根源。从秦国的历史上看,每当王权出现继承危机时,都是由贵族出面来稳定政权。比如秦武王突然死后,穰侯魏冉与宣太后联手平定季君之乱,建立安定的新政权。
又比如秦王政亲政之初,嫪毐之乱爆发,也是华阳太后与昌平君联手平定叛乱,稳定了政权。然而,当秦始皇突然去世,秦王朝出现继承危机时,再也没有贵族能够站出来维护政权的连续性,在李斯和赵高这类依附王权的官僚和近臣的把持下,二世而亡。这完全应验了当年博士淳于越的预言:“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无辅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
《汉书·地理志》说:“秦遂并兼四海,以为周制微弱,终为诸侯所丧。故不立尺土之封,分天下为郡县,荡灭前圣之苗裔,靡有孑遗者矣。”意思是,秦统一天下以后,认为周朝因为封建制度的衰微最终被诸侯所灭亡,所以,不分封尺寸的土地,将天下全部实行郡县制,彻底消灭了古来贵族的后代,没有任何遗留。
值得注意的是,秦统一天下,推行单一郡县制,不仅消灭了各国的贵族,从最终的结局上看,也将秦的贵族消灭了个干净,有五百年悠久历史的秦国也因此消亡。从更长远的视角来看,中国远古以来的氏族贵族及其社会结构,也至此而彻底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