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对话节选:人工智能什么时候控制人类?可能已经悄悄开始了

在2018年的IDG资本闭门私享会上,IDG资本与科幻文学创作者、《三体》和《流浪地球》作者、IDG资本首席畅想官刘慈欣进行了一场大开脑洞的对谈,其中不乏许多上帝视角的想象,例如关于人类的未来、人与人工智能、虚拟与现实、脑机接口与基因改造问题;另一方面,投资人与作家也就一些现实热点话题展开了探讨,比如马化腾的知乎提问,马斯克的火星计划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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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关于人工智能的部分对谈内容节选:

过以宏:现在从投资、创业各个角度都会碰到一个概念,就是人工智能(AI),IDG资本也是全球人工智能独角兽企业商汤科技最早的机构投资人,我们看到很多科幻作品也在讨论这个。比如人通过机器人在改变一些事物,过程中就失控了,人工智能反过来控制和打击人类,开始作恶。目前似乎还看不到这样的失控转折点,这样的点是否真的存在,如果有,我们该如何提前捕捉到一些讯息?

刘慈欣:举一个有意思的例子,我们说人类被自己创造的某种力量控制了,或者统治了,比如AI。但我要提一个问题,此前没有过吗?也许在上古时代就出现过。比如小麦。尤瓦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里提出的一个观点,是我们驯化了野生的小麦成为农作物,还是野生的小麦驯化了我们。仔细想一想,可能后者更合乎情理。农民要照顾小麦,很辛苦,要给它浇水、除虫、耕地,辛辛苦苦就是为了让它一代代繁衍下去,而且繁衍的越多越好,某种程度上就是小麦控制了人类,但是我们意识不到这一点。你说人工智能什么时候控制人类,可能现在已经悄悄开始了。

我前两天去了一趟雄安新区,那边的超市没有店员,酒店没有柜员,都是自动化的。街上行驶的都是无人车,送快递、送外卖都是自动的,这个可能就是你说的一个节点吧。

过以宏:如果再往前延展一点,从科幻电影来说不光是不知不觉的控制,而是要作恶,取代人类,把人类作为他们的工具。

刘慈欣:要达到电影里面的强人工智能,在现在看来中间还有很多技术障碍。现在的人工智能,前面有多少智能后面就有多少人工。所以说距离真正的人工智能离那一步还差的很远。真正的智能是什么呢?

举一个例子。大家都知道图灵测试(编者按:指测试者与被测试者(一个人和一台机器)隔开的情况下,通过一些装置(如键盘)向被测试者随意提问。进行多次测试后,如果有超过30%的测试者不能确定出被测试者是人还是机器,那么这台机器就通过了测试,并被认为具有人类智能。)

现在很多机器已经通过图灵测试了。但我不这样认为,真正的智能是什么呢?这个机器能通过图灵测试,但他假装通过不了,这才是真正的人工智能。还有比如说AlphaGo赢了柯洁,这个也不叫人工智能,它就该这样,那就是他最擅长的东西。真正的人工智能是什么,他赢不了柯洁,恼羞成怒,拿起棋盘往柯洁脑袋上砸,这个才是。但是到这一步,人工智能还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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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奎光:台下很多科技企业CEO,特别关心科技的发展。关于科技加速发展的问题,您如何思考?技术越来越进步,同时也带来了很大的焦虑,那么快速进步是一个好事吗?

刘慈欣:我觉得不管好事、坏事,进步肯定不能停止,这是我们生存必需的。而且技术本身,用凯文·凯利的话说,本身就是自我进化的东西,无论如何都是要进步的,不以我们的意志所转移。除非发生某个不可预料的灾难,社会肯定会进步。

你的问题本质可能在于,人在不断进步过程中,所处的位置是什么样的。人的位置肯定是渐渐变得没有用处了,以后可能会出现所谓的“无用阶级”。

从目前来看,最需要人做的工作,基础科研。但有一个很令人担忧的趋势,传统的研究思路越来越多被大数据所取代,而对大数据的分析不是靠人分析,是靠机器分析,就是科研中相当一部分工作是由机器来完成的。这种情况如果发展下去也是十分可怕。

牛奎光:这确实是很可怕的事情。在数据化的生存状态之下,一个新的关于公平和自由的问题是,当人越来越多被数据化以后,数据的拥有方和产生方之间存在着巨大的不平等,拥有方甚至逐渐拥有垄断性的力量。

再举个例子,比如说导航,此前是人类看了路线自己做决定,现在导航每次做决定比人好以后,人类慢慢就不做决定了,导航说怎么走就怎么走。机器是收集全局的信息,进行全局的优化。人变成一个局部的信息,做局部的优化,人类很可能干不过机器。慢慢机器可能变成一个超级力量,而个体变成一个小力量,可能到这样一个时间点事情就失控了。

公平和自由的定义分别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大刘您怎么看?

刘慈欣:这个问题是两方面的:一方面大数据确实侵犯到个人隐私或者自由,被少数人操纵可能造成对个人权力的某些损害,甚至发生更严重的事情。但是另一方面,大数据也好、IT技术也好,有另一面常常被忽略。它在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提供了一个机会,每个人有了向整个社会发表意见的机会。个体有直接的渠道让自己的声音被所有人听到,这是整个民众的意愿,它会在网上形成前所未有的力量,这个力量是相当巨大的

牛奎光:您刚才也提到人会变得越来越没用、越来越宅,《三体》也写到。

刘慈欣:现在已经是了。

牛奎光:技术对人在这个方面的改变会是什么样的?

刘慈欣:首先这个改变没有办法,现在人们对人工智能的未来最担心的,其实有点走偏了。无论是学者、政治家还是普通民众,最担心的就是刚才所说的,智能机器逐渐代替人的工作,在这个方面提出了两个可能性:

一个可能性很黑暗、很可怕,我们和机器的关系理不顺,大量的人失业找不到工作,社会越来越动荡,19世纪的卢德运动,一帮人砸毁机器,现在可能就是破坏网络、砸毁电脑。长期的动荡下去,这是一种可能性。

另一种光明的可能性是,人和机器终于理顺了关系。建立了新的社会分配制度,让机器代替了大部分事务,同时给每一个人更富足、更优裕的生活,工作时间大幅度的减少,甚至不用工作。这是两种可能性,他们认为前面一种很黑暗的可能性,后面一种是很光明,我认为恰恰相反。

如果前一种可能性发展下去,整个人类因为AI抢了工作,乱七八糟,到处打砸抢,社会动荡。虽然不是一个好事,但是至少社会还能正常发展下去,因为人类历史上这种事情多了。如果真的出现后面那种事情,我们的社会分配制度、经济制度、政治制度发生彻底的变化。

之前人类文明发展所有的动力都是我们生存的愿望、改善的愿望,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精神动力。假如这个动力突然没有了,“不劳者不得食”改变了,整个人类社会可能从精神上完全失去力量。当然有人会说,我们没有工作了,我们可以从事艺术和科学,这个是想当然而已。少部分人会的,但大部分人不会的,不信可以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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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以宏:挺有意思,思考为创业者提供新的机会。本身我们请大刘来做IDG资本畅想官也是想有更多思想碰撞,帮助激发更多想象力,希望在中国,科幻的力量也能成为创新的重要来源之一。

牛奎光:我沿着大刘的思路,在已有的宇宙规律之下考虑人与机器的关系,还是假设人这个事情是稳定和不变的。现在有很多基因技术,人已经开始尝试自己改造自己了,这个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之前的基因改变都是靠突变,这个突变的概率很低,十几万分之一,几百万分之一突变,改变一下。但是人改变自己的基因之后,或者改变动物的基因之后,这个多样性有可能一下子就爆发了,如果再加上您说的技术也不可逆,改变可能拉不回来,听上去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场景,也可能导致人类很快就玩完了。

刘慈欣:你说的有两点:一个是人改造自己的基因,第二个就是人建立了某种接口与机器结合。

牛奎光:是的,虚拟与现实。

刘慈欣:这两点确实,可能是人类历史上真正的转折点。

举一个例子,比如把一个石器时代、原始时代的尸体放到停尸房,验尸官基本不会发现异常,他认不出这是一个古代的人,因为跟现代人在各方面都极其相似,甚至是智力上。一个石器时代的人如果让他生活到现在,只要教会他认字完全可以生活,其实我们就是原始人,只不过是生活在现代环境中。

但一旦我们介入了自身的进化,科学技术真的侵入到人类生物学特征上,这个改变即便是科幻小说也很难想象。很可能会把我们的价值观,我们的社会、文化、哲学彻底改变。

比如现在各种亚文化作品里的“第三种性别”的人类,在21世纪以前有谁能想得到?

牛奎光:既然说到哲学问题,究竟现在的科技发展是让人变得越来越强,还是因为人变得越来越弱而不得不进行的一种智力进化?

刘慈欣:我认为人是越来越强,包括我们的生存能力,其他能力也好。即便生存能力很强的细菌,也是借助外界的力量支持自己的生存,他也要从周围提取能量。

而人类能够作为一个社会来协同,一旦协同起来就变成地球上最致命的物种。当年的智人没有科学技术,但是能协同;智人到了哪个大陆,哪个大陆的物种都开始大量的灭绝,包括剑齿虎、猛犸象这些都被他吃了、杀了,这是很厉害的。

牛奎光:我在知乎上看到过一个问答,“有什么让你细思极恐的问题”,当时有一个回答大意是这样的——机器比如电脑,机器因为天然的联合,会比个体的人和人之间的联合更有效率,最后达到的就是机器不需要意识就可以把人干掉。当时我看了之后吓出一身冷汗,这个您怎么看?

刘慈欣:我承认机器协同联合的效率确实比人高很多。

牛奎光:求存还是付诸于感性,以后我们可能全都是机器了,这样想一想是非常冷冰冰的。

刘慈欣: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也就是现在还没有发生的进化进程。假如人类只是一个生存阶段,然后你所创造的东西在地球创造出更好的智慧、更高的文明,那也没有办法,我们只能作为中间的一个形态。

牛奎光:一个过渡形态。

刘慈欣:对。

牛奎光:这个还是蛮悲观的。

刘慈欣:不是,我们之前已经发生过了。人类作为哺乳动物之前有很多了,包括刚从海里走到陆地上的一群两栖动物也是早就灭绝了,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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