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称复旦要大手术式改革:将工科学院全部拆分、降低文科招生比例等,大家怎么看
复旦大学将在建校120年之际迎来一场“教育教学3.0版”的改革。
2025年2月25日下午,在复旦大学2025年春季工作会议上,校长金力发表《从破题到破局 关键在落实》的讲话,表示改革将围绕教育教学、学科建设与科研体制、深化“准聘—长聘”制等方面展开。
纵观复旦校史,1952年院系调整,复旦由此成为文理综合性大学;2000年上海医科大学与复旦合并办学,形成文理医格局。此次改革,根据校方公开信息,将形成文理医工“四轮驱动”格局,被视为该校“面临的第三次机遇”。
“跳出现有的学科概念,将原来的工科学院全部拆分为6个创新学院”“文科招生的比例,会从原来的百分之三四十降到百分之二十”……这些改革措施,看起来确实颇具魄力。
2025年3月6日,全国人大代表、中国科学院院士、复旦大学校长金力就教育改革与复旦精神等话题接受南方周末记者专访。
“动了大手术”
南方周末:2025年学校的关键词被定为“改革·破局”。复旦为什么要改革?
金力:复旦大学的目标是到2035年,通过深化教育科技人才一体化改革,走到世界顶尖大学的前列。我们需要回答一个问题,就是什么时候改?改什么?我们校内有不同的意见,有些人说早点改,有些人说晚点改,不少人提出再等一等、看一看。我们班子讨论后觉得,晚改的话还不如早改。
作为一所高校,核心任务是人才的培养。但现在专业设置和人才培养体系,我们认为有几十年没动了,基本按照过去的惯性去做。这也是为什么学校培养的人才和社会需求,对接总会出现问题。在国内越是好的学校,对教育教学越不重视。复旦在顶尖高校里,对教育教学的重视程度很高。但如果仔细想一下,当老师的考核、晋升都和科研成果有关系,他对教育的关注和投入又自然不会很高。
按照教育部的要求,每一个教授都必须上课,我们也能勉强做到。这里面又产生了个问题,老师对学生需要学到什么考虑得不够多。更多的是这个课原来怎么讲就怎么讲,想讲什么就讲什么,能讲什么就讲什么。真正的教学必须以学生为中心,而不是以教师为中心,但几乎所有学校的教学都是以教师为中心展开的。我们这次教育教学体系动了大手术。
南方周末:复旦的教育教学体系会有哪些变化?
金力:我们需要培养什么样的人才?这类学生专业上很优秀,又有学科交叉背景,同时能应对未来的不确定性。我把这类人叫做“干细胞式”人才。我们主要培养他们的潜能,让他们潜能很多,潜能也很大。
今年复旦招生的时候会让人耳目一新,我们的招生方向和专业安排,将有颠覆性的变化。而这又与教育教学改革和人才培养方案密切相关。比如,我们围绕集成电路、智能机器人与先进制造等领域,跳出现有的学科概念,将原来的工科学院全部拆分为6个创新学院。
新工科强调从基础研究“0”到后面的成果转化,原来复旦做“从0到1”,现在我们的新工科做“从0到10”,6个创新学院就是干这个事。不知道社会的接受度会如何,但我想赌一把。复旦来推行的话,估计大家还会有比较高的认可度。同时会有大量的新文科。文科招生的比例,会从原来的百分之三四十,降到百分之二十。
南方周末:这是不是不重视文科?这两年也有很多关于文科还重不重要的讨论。
金力:文科很重要,一个成熟的社会,文科比理科更重要。关键在目前的时代背景下,文科需要多少本科生?我们现在文科老师的比例占全校的38.8%。对我们来说,文科一定要做得非常精,你必须是所在领域里最顶尖的人。
南方周末:改革后老师的教学是不是也会发生变化?
金力:他们说你这么一改的话,我们老师吃饭都成问题了。我说我们首先回答一个问题,复旦大学究竟是谁的大学?大学究竟是老师的大学,还是人民的大学?大家说这个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一个大学不能为了满足老师的工作量,就决定它的办学方向,这个是错的。
2024年5月16日,高校毕业季来临,复旦大学生与校园地标建筑合影忙。(视觉中国/图)
跳出“非升即走”
南方周末:复旦大学即将推行“准聘—长聘”制改革,人事制度改革会如何进行?
金力:我们2013年做了“准聘—长聘”制的尝试,这次改革将非常彻底。准聘阶段招聘优秀的年轻人,严格进行挑选,让他工作6年时间,看他是不是行。如果他是优秀的,通过长聘制把他留下来。一旦留下来就容易躺平,怎么办呢?后面再采取激励机制。选人也好,激励也好,最终是把老师的职业发展和学术成长,作为整个“准聘—长聘”制的灵魂。
南方周末:长聘以后如何激励这些老师,不让他们躺平?
金力:我们也有考核、绩效和晋升。对于人事制度改革前的教师,我们也做长聘认定,所有人都有机会,但只有一次机会纳入长聘制。作为一种过渡的做法,如果他们没有通过认定,也不能不继续聘请。但以后学校在生源等方面的资源配置,就不再向他们倾斜了。之前的改革没有动这部分存量教师。
南方周末:非升即走造成内卷,让青年教师压力很大。“准聘—长聘”制改革会不会加大年轻教师的压力?
金力:对他们的培育很重要,学校如何帮助他们更好地成长,一定要放到很重要的位置上。“非升即走”为什么造成内卷?人和人之间有竞争才有内卷,因为能晋升职称的人是有限的。我们现在跳出“非升即走”,对有多少人能留下来是不限定的,你只要优秀我就能留。而且原来是晋升职称以后才能留,现在是先留下来才可以升,把“升”和“留”的先后次序换了一下。你要卷的话跟自己卷。
按照国家的要求,教育、科技、人才三位一体深化改革。我们教育和人才的改革,紧紧地捆绑在一起。科技领域的改革,复旦在6年前就已经启动了,当时校长是许宁生。那时建立校内的新型研发机构,强调新增学科的交叉。我们学校一共35个学院,新型研发机构有70多个。这些机构都独立于学院之外。
所以复旦最近两三年,科研上升的势头非常快,跟这些新型研发机构有很大关系。这也为这次教育教学改革和人事制度改革打下了非常好的基础。它们原来不参与教学,现在也全部纳入其中。我说外面已经建了一支特种部队,现在要对学校进行改革,特种部队杀回来了。
“有权威吗?”
南方周末:复旦大学的绩点制度曾经比较特殊。30%的A类成绩限制,意味着超过70%的人,只能拿到3.3及以下的绩点。学校因此被戏称为“3.3大学”。2024年复旦为什么调整了绩点计算方式?
金力:原来的绩点计算设置不合理,大家卷得更厉害,更关注绩点。调整后让绩点在内部的竞争中弱化。绩点的作用主要是三件事:评奖学金、研究生推免和申请国外高校。我们认为调整绩点制度以后,绩点在评奖学金和推免过程中的分量减少,在评奖学金和推免时遇到的问题,基本可以得到缓解甚至解决。现在学生对更高绩点的冲动弱了很多,但是从应试教育中拼出来的人,还是有思维惯性。实际上没必要,浪费时间。
南方周末:2024年采访你的时候,你说大学不是学知识的地方。
金力:大学不是学知识的地方,也不是学技能的地方。知识和技能会一点就够了,更何况在人工智能时代,把人和人之间知识的差异基本拉平了。关键是怎样去理解知识,用好知识,驾驭知识。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在受教育的时候,不是去学习,而是去实践和思考。
南方周末:从2024年秋季学期开始,复旦的AI课程覆盖全体本科生和研究生。如何让这些课程不流于形式?
金力:我们的做法和其他学校很不一样。其他学校把人工智能作为一个学科来做,我们是把它作为“学科+工具”。人工智能前沿的东西,我们做得不错。但我更看重的是让所有人都拥抱人工智能,它是作为一个工具,来帮助你做你想做的事。人工智能的课程现在有116门,大概分为4个部分。大部分都不是真正意义上人工智能的课,而是与你的专业相结合的。
复旦大学最近科研成果大爆发,百分之六七十都是用了人工智能,去帮助实现科研问题的发现和解决。与其担心被人工智能取代,不如主动地拥抱人工智能,让它来取代自己部分的功能,这样的话可以做得更好。
南方周末:上海高校流传着一句话,“吃在同济,玩在复旦”。你怎么看?
金力:这句话是很早以前流行的。主要是我们文科生,看书讨论、搞各种活动比较快乐,我觉得这也是一种学习的过程。复旦学生天然的松弛感,深深刻画在学校的文化里。所谓松弛感是什么?就是精神和思维上不把自己框在一个笼子里面,这也印证了复旦民间的校训“自由而无用”。跳出牢笼,跳出框架,是思想上的松弛感。复旦人也一直自诩,站在精神道德的高地。
有人以前传过这样一个段子。清华的人说“我们要成为权威”,北大的人指着权威说“你们不是权威”,这很好地反映了两所学校不同的风格。复旦的人说“有权威吗?”
我记得我在读大学的时候,学校请了当时英国皇家学会的会长,他也是赫胥黎的孙子。老师在上面介绍这个人多么有名,下面坐着一百多号学生。有个同学坐我边上,他嘟囔了一声“我怎么没听说过”。大家哄堂大笑。
这个例子不是说我们不尊重权威,而是说复旦有这种文化,不把自己的思想捆绑起来。
南方周末:复旦的这种文化传统对科学研究有什么影响?
金力:这对做交叉学科有影响。泰晤士排行榜去年发了交叉学科的排名,复旦排到了内地高校第一,全球第十六。不去管排行榜准不准确,我们只不过拿来作为工作的参考。我是蛮高兴的,这肯定了复旦学科的结构,学科融合的跨度是比较大的。
几年前,QS排行榜上复旦的材料是全球第二,仅次于麻省理工学院。我很好奇,复旦只有个很小的材料系,做材料的人在哪儿?后来他们盘点了一下,原来在化学系、物理系、数学系,到处都是。这样的例子在复旦蛮多的,作为一个综合性大学,学科的跨度是创新很重要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