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本清源释“中国”—1:沉埋三千年的崇高与神圣
自古以来,我们就称自己的国家为“中国”。这个称号最初的含义是什么呢?这是一个看似简单,实则复杂的问题。大概十个人里有九个会说,“中国”最初就是“中央之国”的意思。这是一个从中古时代就已经成型,流传至今,被民间广泛接受的说法。但从中国上古史的角度看,这个解释却是难以成立的。三千年之后回头看,“中央之国”这个想当然的解释,实际上远远低估了“中国”二字所蕴含的神圣和崇高的意味。
甲骨文字学家于省吾先生曾著《释“中国”》一文,尝试解释我们国家国号的来历。在文中他事实上否定了“中央之国”这个解释。上古时代的华夏各国族都曾经辗转迁徙,他们呈散点状分布的居住地域曾与“戎夷”犬牙交错,共同分布于中原。后来华夏各国把“戎夷”从这块自然条件最优越的平原地带肃清出去,形成华夏居中原,四夷居外方的格局。正如于省吾先生所指出的,这个局面是在东周以后才逐渐形成的。不能用它来解释西周初期已经存在的“中国”概念。
于先生在文章中分析了“中”和“国”两个字的原义分别是怎样的,但并未直接回答“中国”这个组合的来历。
顾颉刚先生在《“夏”与”中国”——祖国古代的称号》一文中也讨论过这个话题,但同样回避了“中国”这个名称的字面逻辑来源问题。只是以
“周人从习惯上以所居之地为‘中国”
来一笔带过。这凸显了这个问题的复杂程度,也反映了两位先生谨慎求实的学术态度。
葛兆光写过一本以《宅兹中国》为名的书,但他讨论的是“中国”这一名号从宋代开始在内涵和外延上的变迁,对它在西周乃至更早的时期是怎样起源的,则不置一词。
《诗经》里的“中国”,也有“京师”的含义(上古的“国”以城圈为限)。那么京师是否一定在疆域的中心,所以称“中国”呢?这也是一种想当然,实际上并不存在这样的规律。盘庚八迁,不常厥居,商人的都城是迁徙不定的。我们可以再来看看周人的都城,他们留下了最早的使用“中国”一词的实例。
西周青铜器“何尊”铭文:宅兹中国——“中国”一词的最早实例。
这个实例就是著名的西周青铜器”何尊”的铭文:“宅兹中国”。这是周人在今洛阳附近营建新的都城洛邑(“成周”)时祭告上天的话。这个西周初年周人的“中国”——洛邑,是否周人疆域的中心呢?当时周人的主体还在陕西周原的“宗周”,洛邑只是周人为控制新征服的东方各族而向东前出的据点,远不在周人本族居住地的中心。那它是否在当时已知的“天下”的中心呢?我们来看看地图。
洛阳与华北平原的位置关系——图一
洛阳与华北平原的位置关系——图二
洛邑(故址在今洛阳市西郊),乃至后世的洛阳,位于豫西山地之中的一个盆地之内。这个地方叫做“洛阳盆地”,四面环山,仅有内部很小的一点平地。从地理大形势上看,洛邑位于平原与山地的分界线上。洛阳以西,基本上是莽莽群山,仅以黄河谷地为通道,与另一块被山地封闭的狭窄平原——关中平原(号称“八百里秦川”)相联系。而洛阳以东,则是肥沃宽广、平坦无际的华北大平原——当时人口和文化的繁盛之地。殷商的七个都城(图二中蓝色圆点所示)都位于这个区域之内,那里才是当时已知的“天下”的中心地带。
洛阳在先秦时远不能看做地理中心。只有在鄂西山地、川藏、甘肃和青海都收入版图之后,洛阳才可以被视为处在地理上的中部,但那至少是唐代之后的事情了。
但洛阳盆地这个地方汇聚了二里头遗址、偃师商城、周洛邑王城、汉魏隋唐洛阳城等等众多古代都城,还是有其原因的。只是这个原因与它是否地理中心无关,而是在于其独特的山川形势。我们来把地图放大,看看洛阳附近的地形。
洛阳盆地的地形
群山拱卫,六水辐辏,如同众星捧月,洛阳盆地的地形非常独特,可以说中国境内找不到第二个。它四周环山,北倚邙山,南临箕山与外方山,又被嵩山与崤山从东西包夹于内。形势险要,易守难攻。洛河、伊河、汝河、颍河等等六条河流汇聚于盆地之内,水源充足,交通方便。西晋陆机《洛阳记》说洛阳“东有成皋关,南有伊阙关,西有函谷关,北有孟津关”,皆是依山控河所建的关隘。洛阳的山川形胜,甲于天下。
从这里借助黄河顺流而下,东方大平原尽在攻击范围之内。进可攻,退可守。周人在克商之后在这里营建新的都城洛邑,把人口从陕西渭河流域的“周原”和镐京东迁一部分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建立一个便于控制东方的武装据点。从洛邑再向东去,就是一片坦荡的大平原,无险可守了,所以洛邑是必然选择。历史上的王朝从长安迁都洛阳,也是出于同样的逻辑。
周人在洛邑建立新的王城并祭告上天,声称要“宅兹中国”,其实并不是因为这里是地理中心或者人口中心,这个“中国”的含义与原始宗教有关。我们与三千年前的古人存在巨大的思想鸿沟,不能用“中”的现代语义去望文生义。
周人也称殷商的都城为“中国”,比如《诗经-大雅-荡》:
文王曰咨,咨女殷商。女炰烋(咆哮)于中国,敛怨以为德。
殷商的都城屡次迁徙,不拘一处。但没关系,他们迁到哪儿,哪儿就是“中国”。南朝裴骃著《史记集解》引用东汉学者刘熙的话:
“帝王所都为中,故曰中国”。
此言深得古义。 这里的“中”,实与“中央”之义无关。《尚书》:
“皇天既付中国民越(与)厥疆土于先王”
即“上天把中国之民和他们的疆土托付给先王(周文王,也有人认为是武王)”
。从周原卜辞有周人祭祀殷人始祖成汤的记录,和殷周易代之际文化现象的平稳过渡来看,现代学者多认为殷人和周人没有文化、语言和种族上的区隔,他们是同一个祖先人群的两个分支。这从周人克商之后对商遗民的处理方式也能看得出来。
在周人的眼里,以商人和周人这两族为代表的一个共祖人群,有着共同的血缘和文化,更重要的是,有共同的原始宗教信仰。他们就是所谓的——有着特定神话含义的——“中国民”,这与他们的疆土在哪儿没有关系。他们共同拥戴的王——也是最高宗教领袖——所居住的地方,就叫做“中国”。在商代,这个共主是殷商的王,所以殷商的都城是“中国”。周人克商之后,周王是共主,周王所居之处就是“中国”。也有人认为何尊铭文“宅兹中国”指的是陕西西安附近的镐京,不是洛邑,这与我们的判断就更不矛盾。周人自称“肇国自西土”,称自己“西土之人”,如果镐京称“中国”,显然更不能以“中央之国”来解释。
我们有一个误区,就是倾向于以“中”的现代语义去解释“中国”,这是行不通的。无论是“天下之中”,还是“疆土之中”,都不符合事实。那“中国”是不是“四邻之中”的意思呢?其实,哪一国,哪一族,不是生活在四邻之中?岂不是大家都可以称“中国”?古人没有这么无稽、无聊和无厘头。他们称自己的王城是“中国”,有更深刻的原因。
“中”这个汉字的含义,在先秦古文里面已经比较复杂。
出土简文《清华简-保训》里面的几处“中”字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学者们还在争论不休。其实其诸多含义,其实都是从一个最古老的原始含义派生出来的,而今天现代汉语中它的“中央”、“射中”、“可行”等等语义,也是从这个原始含义派生出来的。但这个原始含义如今已经湮没无闻,“中央”喧宾夺主,成了主要的语义。这是“中国”这个词的语源至今模糊不清的主要原因。
正是因为“中国”等于“中央之国”这个错误认识,中国又称“华”的原因才无法弄清楚,只能以“服饰像花一样美”来搪塞一下。中国又称“神州”的原因就更搞不清楚,连个像样的解释都没有。其实,这些古老的称号有统一的逻辑。上古三代的中国,是一个神权社会,有着浓重的宗教气氛。“中国”和“华”这些自称,与当时的神话信仰有关。“神州”虽然后出,也出自一脉相承的逻辑。我们在三千年之后的今天,总是试图用一些世俗的观念去解释它们(比如“位置居中”,比如”像花一样美”),不啻于缘木求鱼。
要探究“中”的原始含义,需要一步一步来。按照我们的惯例,先来看看甲骨文。
甲骨文里的“中”,有如图的A、B两类写法。
约100年前的甲骨金文研究兴起之初,曾经有学者认为A类对应“仲”,B类对应“中”。但正如唐兰指出的,在商代甲骨文中,两类写法并无明确固定的语义区分。比如“中商”、“中俎”都作A类的写法,不能以“仲”解之。A类写法常用作人名的“仲”是周代之后金文的习惯,但到了战国时代两类写法再次合流,又不做区分了。秦小篆兴起之后,更另造了“仲”字,专做表排行居中的人名之用。(有学者认为C类字型也是“中”,也有人认为不是“中”,而是“旌旗之游”,即旗帜的飘带,我们认为后者是正确的)秦代之后,“中”字最终统一于A类字型,延续至今。
关于“中”的本义,唐兰以B类写法为基准,认为是旗帜的象形[1]。他猜测说,可能“古代立旗以聚民众,所以旗帜所在之处,就形成了中心”。虽然找不到证据显示古代的聚落是以旗帜为中心的,但还是应了张光直先生那句话:“后来学者,想不出更好的解释,只得从之。”
郭沫若以A类写法为基准,认为“中”就是“箭中靶”之形,同样,也没人敢说他就错了(尽管甲骨文里的表达箭矢的字型部件都带有箭头符号)。
我们却都不打算从之,因为这里的疑点实在太多了:
1)如果是旗帜,那字型中部的圆圈或者方框是什么呢?历来没有很妥帖的解释。有的学者因此认为不是旗帜,而是测风工具、测日工具、测天仪等等,不一而足。
2)如果是旗帜,为什么A类字型似乎完全是“光杆”而且战国以后成为字型主流,把其关键元素——飘扬的旗旒——彻底移除了呢?正如我们对風-鳯演化的过程所做的论证中提到过的,先秦古人对这类具有“神圣”含义的文字的造字逻辑是十分明了并且有所坚持的,字型简化皆不会违背其造字的原义。
3)A、B两类写法在字型上具有明显的共同元素,字义上也密不可分,为什么一个是“旗帜”,一个是“箭中靶”,没有一个统一的逻辑呢?
“中”字的甲骨文为何作如此写法,显然还是个未解之谜。“中”字的最原始含义,就在谜底之中。我们需要一个直观的线索,来一步一步揭开这个答案。
我们来看看“史”字的甲骨和金文字型,“史”与“中”有密切联系。
“史”的字型是“中”和“又”(一只手)的组合。关于这个字型,学者们认为其上部的“中”代表简册,“史”就是手持简册的象形,意即史官。你看,“中”可以是旗帜,可以是箭中靶,还可以是简册,解释起来随意为之,没有一个统一而又自恰的解释系统。
目前关于“中”的原义的研究,就是这样一个现状,所以《清华简-保训》一出来,里面几个“中”怎么解释立即就吵成一锅粥,现在仍然是悬案(而且目前最通行的解读还是错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觉得,“中”和“中国”的含义都需要正本清源,这样重要的事情,时不我待。
(待续)
——谨以此系列文章,献给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十周年!
[1] 《甲骨文字诂林》,中华书局,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