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婆的红烧肉到屋顶的星光:年夜饭的年味
现在想,所谓年味的底,是年夜饭打下的。
我小时候不觉得,是长大离家四处晃荡,才发现无锡传统乡间吃菜,大概就是讲究糯,讲究甜。
我小时候过年,年夜饭别的菜倒还罢了,最后压桌的菜,讲究做红烧蹄髈——如果买不到蹄髈呢?红烧肉也将就。
我外婆的做法,红烧肉是把猪肉先煮一煮,再加上酱油、酒和糖,慢慢炖,炖好了,再在米饭锅上蒸一蒸,以求酥烂,水放得少,所以肉头味道醇浓,没有水汽。
除了红烧肉,还得有份鸡汤——年夜饭到最后,鸡汤经常喝不完,但起码得有一大盆放着。我外婆做鸡汤,鸡肚子里塞了葱和姜,外面浇了黄酒和水,滚开了十分钟,酒香流溢,再小火,慢慢炖,炖完了,肥的好鸡会让鸡汤上有一汪汪的黄油。
这两样备齐整了,就得预备其他菜了。
大年三十前几天,得去菜市场:买白切牛肉(红曲煮好的)、买羊糕肉(凝冻的冷羊肉)、买酒酿(即醪糟,用来做酒酿圆子)、买黄豆芽(不知道为啥,我们那里很流行吃黄豆芽配百叶结,祭祖宗时尤其要吃),买虾,买榨菜,买黑木耳,买胡萝卜,买青椒,买芹菜,买豆腐干,买百叶。顺便跟那些菜贩们一一道别:
还不回去过年呀?
今天做完,这就回去了!
那么新年见!
好好,新年见!
买许多卤菜熟食。过年了,店主也豪迈。买猪头肉,白送俩猪耳朵。买红卤肠,白送鸡肝。
早点卖完我就收了!
忙啊?回老家啊?
不忙!就是去打麻将!
年三十那天,我常看着长辈们从早上便开始忙。最早是外婆在厨房指挥,后来外婆年纪大了,就都是我爸妈做了。
年夜饭不讲贵,但要敦厚、肥硕,用本地话,“扎足”。
大青鱼的鱼头汤在锅里熬着;红烧蹄髈得炖到酥烂;卤牛肉、烧鸡要切片切段儿;要预备酒酿圆子煮年糕。我小时候,过年时,我爸单位会分一条大青鱼。过年了,我爸负责把青鱼或鲢鱼头切开,起锅热油;等油不安分了,把鱼头下锅,“沙啦”一声大响,水油并作,香味被烫出来;煎着,看好火候,等鱼焦黄色,嘴唇都噘了,便加水,加黄酒,加葱段与生姜片,闷住锅,慢慢熬,起锅前不久才放盐,不然汤不白……上了桌,年夜饭大概是:卤牛肉、松花蛋、炒虾仁、黄豆芽炒百叶、糖醋排骨、藕丝毛豆、红烧蹄髈、八宝饭、鸡汤……现在想起来,一半是黄绿色,一半是红色:浓油赤酱的红。
后来条件好了,年夜饭餐桌上就多了炒花生,海蜇、熏鱼、脆鳝、白切羊羔肉蘸点辣子。百叶包、蛋饺、炸春卷、红焖虾,用我爸的话说,就是“实在”的菜。
年夜饭通常会吃得很长,五点多上桌,拖拖拉拉的吃。我爸要喝酒,吃得慢,用我妈话说就是“前三灶吃到后三灶”。经常到七点多,汤凉了,我妈再回炉热一热。春节晚会开始,一般是边喝鸡汤泡饭或面,边举家看电视。外婆以前喜欢边嗑瓜子和剥花生看,后来牙口差了些,改吃软水果糖了。我妈总是让我们把年夜饭几道汤喝掉,大菜和凉菜倒无妨,可以在年初一、二几天用来做杂烩菜,下粥下饭。
大年初一,早饭是酒酿圆子年糕、稀饭年糕,配上自家腌的萝卜干,求的是步步登高,团团圆圆。多幸福,少是非。年初一照例没有亲戚来,到黄昏,大家就把年夜饭剩下的菜,做成了咸泡饭:冷饭和冷汤,倒一锅里;切点青菜,就开始熬:
炖咸泡饭时,隔夜饭好些:盖隔夜饭比刚出锅白饭少点水分,更弹更韧,而且耐得久,饭却没烂,甚至还挺入味。拿些虾仁干——当地话叫开洋——下一点儿在泡饭里,很提味。一碗咸泡饭在手,热气腾腾,都不用就菜就汤,呼噜呼噜,捧着就吃。
初二初三,就得下乡拜亲戚了:这个过年招待亲戚的,也算年夜饭。
乡下开宴席,惯例请师傅来,在院子里支起锅子做菜,喧腾热辣,乒乒乓乓。父亲跟叔叔们聊天,母亲和阿姨们拉家常,磕瓜子、花生和糖果。来探亲的远房亲戚中,年轻的姑娘红着双手,提着开水为一家家长辈泡茶,一被人夸美貌就红起脸来,转身跑了。乡间土菜,都不甚精细,但肥厚重味,气势庞大。菜式与城里差不多,就是分量大。到吃时,大师傅们被请到桌旁,上酒上汤,吃自己做的饭食。别人敬烟,夸他菜做得好,他便将烟别上耳朵,哈哈大笑。
天色暗下来,宴席吃完了一巡,大家三三两两地散了,爱喝酒的红着脸拿酒去隔壁串门。隔壁家还没吃完的,听见人敲门赶紧开,各自拍肩欢笑。各家门前挂了灯,怕喝醉了的摔着。房间里便有人收拾了桌子,便开始打牌。孩子们这时有些已累了,蹲在妈妈膝上看打牌的也有,在沙发上睡着的也有。有些不甘寂寞,从后门跑去河旁。就听见远远的一片鹅叫声。
近了午夜,主人家把消夜摆上桌来。宴席没用上的菜,简单整治一下出来,淡一些的茶,用鸡汤下的粥,以及些甜点面食。小孩子们不知饥饱,看见甜点就扑了过去。大人们彼此感叹,说酒量是不行啦,这个年纪多喝点汤身体才能好。你看我这不,胖成猪了。哎呀,胖才好呢,有福嘛。吃完了这顿,大家各自散了,或是去主人家安排的房间去睡了。我记得某年冬夜,吃罢住在乡下。我们一家三口到了客房,正待收拾床,却有人敲门。开门时,却是我叔叔、我两位姑父,拿着酒,红着脸,对我父亲挤眉弄眼。我母亲叹口气,说去吧。我叔叔看着我,道:
“你来不来?”
我去了。我们爬上屋顶,坐在屋顶的瓦楞上。我叔叔提了一个炉子上来搁在平整处,大家围着炉子,看着满天星光,呵着白气,看见下面一片灰黄的田野,一路远去的萧疏林木。叔叔和两位姑父开了瓶酒,给我爸倒了一碗,给我倒了一点儿,叮嘱我,“别急着喝,抿一点点。”我呵着白气,搓着手,不知道该期待什么,只记得他们四个人——在小时候的我看来,那时他们又高又大——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指点着这片他们生长的农田。
初四初五,四处走了几趟亲戚,回家应该吃炸春卷。春卷皮包了豆沙和芝麻,往油里一落,滋沥沥作响,面皮由白变黄,香味就出来了。
到年初五,该上街去溜达了,去菜市场买些新鲜菜来。回家过年的诸位,也有些回来开铺子了。大家小别数日,都无比惊喜,彼此道:
新年好!
恭喜发财!
于是,一年又开始啦!
小时候偶尔会想:过年为什么高兴呢?
大概年夜饭?红烧蹄髈?嗑瓜子?春节晚会?“过年好”的祝福声?杂烩饭?走亲访友?爆竹声?似乎是,又似乎都不是。
大概是因为有吃有喝,热热闹闹,而且有亲戚,有电视节目看,又正好是寒假……归根结底,“过年就该是高兴的!”这还需要理由?
后来我离开了家,后来我有那么几年,没法回家过年了。
自己在家操持年夜饭,才觉出以前爸妈的辛苦。敢情对操持过年的人而言,过年一点都不清闲。
只我小时候,总坐在那个坐享过年的角色,享受着大人们营造的过年氛围与年夜饭,所以开心。
站大人们的视角,大概,在奔忙的时间里,有那么一个节点,大家忙碌那么一顿饭,彼此有个由头进行这么个仪式,这就是乐趣所在吧?
小时候,坐享其成地享受过年,于是慢慢地相信了这份理所当然:过年就该是快乐的,就该是喜气洋洋、辞旧迎新、关爱互助、温情礼让,走向更好的开始。
所谓年味,也就是自少年时,从上一代和上上一代长辈的日常言行里,承继下来的氛围;一种暖烘烘的,大家真诚的彼此关怀的,足以让人感觉周遭过于美好,过于和睦,简直可以无忧无虑的氛围。
到最后,过年本身从一段快乐的记忆,变成了快乐的理由,或者说,一段念想:
别管现实生活多忙碌繁杂,至少还有年可过不是?
大家过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