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出卖了，还得被说是自愿的

每个被出卖的人，都会被找补一句：

“是自愿的”。

甚至，还会搞得挺感动呢。

比如昭君出塞，《汉宫秋》写得汉元是痴情人：“我可知舍不的卿哩！”被人劝割恩断爱，以社稷为念，早早发送娘娘去罢，还要唱：

“它那里黄云不出青山岫，投至两处凝眸，盼得一雁横秋。单注着寡人今岁揽闲愁！”

然而《汉书》只冷静地说：

“以后宫良家子王墙字昭君赐单于。”“赐单于待诏掖庭王樯为阏氏。”

没了。

比如《长生殿》，写马嵬驿要赐死杨贵妃了，杨贵妃自请死：臣妾受深恩，杀身难报。今事势危急，望赐自尽，以定军心。

李隆基也像个多情人：妃子说那里话！你若捐生，朕虽有九重之尊，四海之富，要他则甚！宁可国破家亡，决不肯抛舍你也！

然而《旧唐书》也没那么哭天抢地：“与妃诏，遂缢死于佛室。”就弄死了。

什么汉元杀毛延寿啊、李隆基哭马嵬啊，多是后人多情，给加的戏。

真正被出卖的人，一般都没啥出声余地。

比如《骆驼祥子》里的二强子，为了养好俩儿子，将女儿小福子卖给个旧军阀兵痞。

兵痞有需求：他们到哪儿驻扎，都随地娶个小姑娘。费用跟个仆人没差别，还能占人家身子的便宜。

二强子有供应：他这类破落户，更在意儿子，女儿就卖了得了，省俩钱，还能落点好处。

他们谁都知道，这段关系最后肯定完蛋：兵痞将来要开拔了，跑路算数，会把姑娘抛下。二强子也知道这兵痞没法算女婿，最多是个买家。

但王八看绿豆，对了眼儿。兵痞乐意出点钱，二强子乐意拿这笔钱。小福子就成了牺牲品。

后来兵痞跑路，女儿回来，二强子也没给她什么好脸色。喝醉了酒，就逼女儿去卖身：“有现成的，不卖等什么？”

因为觉得女儿是私产，因为还得养儿子，所以女儿就活该卖一次再卖第二次。将她的价值压榨殆尽。

然后还要去骂，显出不是他的错：

是小福子自己不要脸！

有真为女儿着想的吗？也有。

《金瓶梅》里，宋蕙莲在西门庆家里打工，自尽了；宋蕙莲的父亲宋仁去告状，说西门庆逼死了自己女儿。

结果西门庆抓了宋仁，反问他打纲诈财，倚尸图赖。上夹棍带打二十大板，把宋仁逼死了。

西门庆是否逼死宋蕙莲，暂且不问；先反咬一口宋家再说。有财有势者，自有他们的优先反击权。分分钟把宋家说成讹诈犯，把西门庆说成受害者。

类似套路，可以操作得很流畅：周星驰《九品芝麻官》里，头一天是周星驰审案，戚秦氏说出常威侮辱自己，杀了戚家十三口。常家当晚一通操作，第二天就由陈大人接管了。不让戚秦氏说话，常威得以说出：“她还风骚地请我喝糖水！”

开始敢卖的人，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惨淡结局。昭君、贵妃、小福子，都只是出卖人的砝码。

开始敢买的人，从一开始就很笃定，知道没风险。

之后加加工，就是被出卖的人自己乐意。

如果有异议，西门庆和常威就表示“想讹钱”。

您一定发现其中的荒谬之处：从一开始，作为个体的人就不该被买卖啊！？这狗屁产业链是怎么存在的？

但也会有人站在无忧无虑的地方好奇：干嘛不反抗呢？反抗了才显出不乐意嘛！

——因为被卖的人，大多处于极弱势的地位。他们总得出卖掉点什么，才能活下去。

——只是，许多人往往想不到：比如小福子大概开始只想委身于人，然而却要被卖很多很多次，要被出卖得那么彻底。

还得说是自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