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马克沁机枪,我有魔法护身
流入加尔各答三角洲的几条河流,在注入该三角洲之前最后不到一百英里的流域,就是桑塔人(Santal )的土地。喜爱这个原始部落的歌曲与传说的人类学家称其为“原始澳大利亚人种”。他们的外貌的确与澳大利亚原住民相似,皮肤非常黑,鼻子短而扁平,塌鼻梁,头发蜷曲。这个部落人口众多,是印度最大的仍然说原住民语言的部落。他们没有自己的文字。直到20世纪初才有人为他们创造了文字。他们也没有枪炮和金钱。他们居住在大河沿岸丛林茂密的谷地中。不足为奇的是,他们在现代世界飘摇不定。
即便如此,英国人还是强迫他们用现金缴纳土地税,这意味着他们在收获庄稼之后必须尽快到市场上卖掉很大一部分收成。孟加拉商人轻而易举地欺骗和压榨这些信仰万物有灵的淳朴部落族民,他们很快就受骗去借利息50%至500%的高利贷。如果孟加拉放债人起诉桑塔人农民,后者能拿得出来的唯一证据就是计数的结绳,上面打的结表示他借的卢比金额,结之间的空档表示他借款之后的年数。而放债人拿得出账目和交易日记帐,更不要说抵押契据了。当然这种契据很可能是伪造的。
当桑塔人无力还债时,孟加拉商人就借用英国法律去制裁他,并且确保桑塔债务人对法律程序一无所知。这种程序往往在一百英里之外的法庭进行。往往在没有任何预先警告的情况下,桑塔人的水牛和家宅会被卖掉抵债,更不要说他妻子的铜器皿和铁臂镯。
桑塔人奋起反抗,这不奇怪;令人惊讶的是他们居然没有早一点揭竿而起。1855年6月底,四个桑塔人兄弟向聚集在一起的1万部落族民宣布,邦加(他们信奉的神祇)指示他们打碎外国人的桎梏。他们抓住并杀死放债人,烧毁欧洲人的平房、电报站和火车站。桑塔人叛军将纳拉因布尔的柴明达尔的双腿从膝盖处砍断,并喊道“四个安纳”,意思是现在还了四分之一债务;然后砍断他的大腿,喊道“八个安纳”;然后是他的双臂,“十二个安纳”;最后他们砍掉他的脑袋,并胜利地宣布“还清了!”
这一地区的英军兵力很少。在比尔拜恩蒂附近的恒河岸边,桑塔人轻松击溃了伯勒斯少校指挥的150名士兵。当地的英国专员向达纳布尔的劳埃德少将报告称,叛军死守不退,用的武器是弓箭和一种战斧。【50】现在叛军有成千上万,甚至可能多达3万,他们挥舞着这些原始武器,震慑了全国。虽然他们大多住在丛林里,但他们的领地扩展到了从加尔各答延伸出去的各条交通要道:好几条大河、大干道,现在还有一直延伸到拉尼甘杰(在桑塔人领地的腹地)的电报线与新铁路。在紧急状态期间,所有这些邮政和铁路系统都必须停止运作。
桑塔人领袖吹嘘道,东印度公司的统治完蛋了,他们的邦加的时代降临了。【51】当地种植靛青的农民惊恐万状。《加尔各答评论》也惊慌失措地哀鸣:“我们的臣民对我们统治的信心动摇了。在很多地方,他们蒙受了极大的苦难。很大一部分公众抱怨政府明显地缺乏团结一致的精神。公款在流失。公共工程停滞不前。最让人担心的是,今天最受推崇的项目,铁路,也受到了严重的挫折。”
石器时代的原始部落对19世纪的文明施加了令人无法容忍的羞辱,而且全都是在距离英印帝国的大都市只有几十英里的地方。达尔豪西勋爵此时还在南部山区休养,他搜罗和拼凑了一支混合军队逆流而上去讨伐桑塔人。为了让这支部队的兵力看上去像个样子,他不得不牺牲自己的卫队。这就是为什么罗伯特·坎利夫·洛第一次实战的敌人是衣不蔽体、手中只有弓箭斧子的原始部落。
总督从遥远的科塔吉里写信给正在加尔各答的约翰·洛:“如果能听你更多讨论此次桑塔人叛乱,我会很高兴。此事的后果令人不安,让坐在遥远地方的我也颇为焦虑和烦恼。
“我希望你的儿子不要患上热病,现在它是我们最坏的敌人。”【52】
第一个麻烦在于,英军刚刚接近,桑塔人就躲进丛林,所以桑塔人负伤的都很少。沙克伯勒少校吹嘘自己“对桑塔人作了又一次成功的扫荡,摧毁了大量财产,但叛军看到我军接近就逃之夭夭而不是坚守抵抗,而他没有骑兵,所以没办法接近和杀伤敌人”。【53】用现代武器来攻击只有弓箭的原始部落,本身就很可耻了,更丢人的是英军没有办法杀伤敌人。他们能做的就是纵火烧毁村庄,这种做法没有体现出孟加拉副总督F.J.哈利迪先生所说的“真正的克制与人道”的英国政策。更糟糕的是,英国人非常尴尬地意识到,自己站在了压迫者一边。这违背了他们大肆宣扬的使命,即保护弱小部族。
英军逐渐将叛军消灭殆尽。很快这场军事行动就变成了打靶一般轻松的恃强凌弱。第56土著步兵团的文森特·杰维斯少校在镇压桑塔人的行动中发挥了主要作用,他后来懊悔道:
这根本不是战争。他们不理解投降的意思。只要他们的战鼓还在敲,他们就全体站在那里等着我们开枪把他们打倒。他们的箭常常能杀死我们的士兵,所以只要他们还站着抵抗,我们就不得不向他们开枪。他们的战鼓停歇之后,他们就后退四分之一英里。然后鼓点又敲响了,他们镇静自若地站在那里,直到我们逼近并向他们发出几轮齐射。参加此次战争的印度兵没有一个不觉得羞愧难当的。【54】
桑塔人为什么不再逃跑了呢?他们没有枪炮,他们也亲眼目睹了英国人步枪的恐怖杀伤力(不管是猎杀野兽,还是惩罚叛军)。那么他们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离开了丛林,耐心地站着等待被屠杀呢?官方的记述和司法审判(大量桑塔人被判死刑或监禁)中都没有解释他们为什么奇怪地改变了行为方式。
当地的教师迪甘巴尔·查克拉博蒂后来获得律师资格,成为第一个为桑塔人提供专业法律服务的律师。他写了一本书叫《胡尔》(桑塔人用这个词称呼他们的反叛),其中讲了一个奇怪的故事。
桑塔人确实害怕英国人的步枪。为了劝说他们拿起武器反抗,桑塔人巫师兼催眠师昌多·曼吉黑解释说,邦加托梦给他,承诺给他们刀枪不入的神力,不用怕英国人的步枪,它们喷出的只不过是水,而不是夺人性命的子弹。几天后,桑塔人与一名骑大象的当地靛青种植园主发生斗殴。种植园主的象夫被桑塔人用一根生锈的铁棒打死,而种植园主向桑塔人发射空包弹,想把他们吓走。他们看到无人受伤,就开始相信昌多·曼吉黑的梦了。
但他们还没有完全相信自己刀枪不入。8月底,成千上万桑塔人隔着托莱纳迪河面对杰维斯少校指挥的英军特遣队时,不肯蹚水过河,而是向英军放出一阵箭雨,并小心地躲在步枪射程之外。
为了怂恿他们上前,杰维斯少校命令部下发射了一轮空包弹。硝烟散尽之后,桑塔人四下张望,看到没有一个人负伤。他们终于开始过河,领导叛乱的四兄弟之一希德胡摆出施魔法的手势并吟唱咒语,让大河的水位保持较低的状态,因为此时西方天空乌云滚滚,即将爆发山洪。
桑塔人过河之后开始射箭。英国人害怕桑塔人的箭有毒,但其实桑塔人非常有骑士风度,只在打猎时给箭头涂毒,打仗时不用毒箭。三四名英军负了轻伤。在士兵们极力要求下,少校命令发射两三轮实弹。一瞬间就有50名桑塔人倒毙,数百人负重伤。桑塔人丢下弓箭,逃过河去。现在暴风雨已经开始肆虐,河水猛涨,他们难以过河。英军持续射击,桑塔人不断倒下,数百人在托莱纳迪河中溺死,浑浊的激流将死尸卷走。【55】
杰维斯少校的正式报告中没有讲到这些细节。即便查克拉博蒂的这个故事只有一半真实性,也能解释桑塔人为什么在叛乱初期谨慎而胆怯,后期却鲁莽地直面枪林弹雨。查克拉博蒂(1849—1913)的书是在1895年写的,但直到1988年才发表,书名为《1855年桑塔人反叛史》,所以这个故事在民族主义宣传中没有发挥作用,不过空包弹的故事确实在民间流传下来。桑塔人的误会也不是独一无二的。1904年,西藏人投入战斗的时候,也相信达赖喇嘛祝福过的护身符能让他们不必害怕英国人的马克沁机枪。
在随后扫荡残敌的行动中,英军缴获了桑塔人的战鼓和笛子,桑塔人就是用这些乐器召唤战士和警示敌人接近的。正如桑塔人破坏了英国人的铁路和电报线,如今英国人也残酷地捣毁了这些乐器。
在桑塔人叛乱被最终镇压下去之前,1856年初,良心不安的英国当局开始补救。桑塔人被置于英国地区专员的保护之下,获得了有效的、得到法律保护的权益和一定程度的保护,去抵抗欺诈。即便如此,一个世纪之后毛主义的纳萨尔派运动就诞生在西孟加拉的桑塔人腹地(并且今天仍然让印度政府烦恼),也许不是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