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你的名字,你敢答应吗?

“我叫你的名字,你敢答应吗?”

银角大王这么跟孙悟空说,孙悟空就跟他玩起了文字游戏:

孙行者,行者孙,者行孙,来回折腾。银角大王都愣了:该死的猴头,怎么这么多呢?

我小时候有位数学老师,跟我们讲题,说孙行者三个字,所以有六个选项:除了孙悟空使的三个,还有者孙行、行孙者、孙者行三个选项没动呢。

如果是沙僧,那就两个选项:沙僧,僧沙。

如果是观音菩萨,四个字,那就有二十四个选项了……

嗯跑题了。

且说孙悟空,名字确实太多了:悟空、行者、猴头、大圣、孙长老……

妙就妙在,听名字,就能听出是谁叫的。

悟空,那只有唐僧、观世音等几个长辈老熟人可以叫。沙僧就不会叫。

大师兄,这只有猪沙龙三位队友会叫。唐僧就不会叫。

泼猴,那就是唐僧和观世音了,猪八戒偶尔背地里吐槽时叫叫。

大圣,那就是土地神、太白金星、六丁六甲这些天宫旧识了。

孙长老,那是西游各国的国王们会称呼。

“我道是谁,原来是五百年前闹天宫的猴头。”这句话一出,不用问,妖怪一定上面有人。凡间的野妖怪,那就没这信息源。

不同身份叫不同名字,连个猴子都这么复杂,何况是人。

名字名字,名与字,还得分开。

刘备字玄德,诸葛亮字孔明。这是不一样的。日本人在20世纪上半叶有段时间,搞得很奇怪:刘备玄德,曹操孟德。连名带字一起喊。田中芳树们后来还写文章澄清过几次。

《史记》里说孔子的爸爸叔梁纥:叔梁是字,纥是名。那是先秦了。

现在好多影视剧漫画,没搞对这一点。比如有漫画里,夏侯惇跟熟人自称元让(嗯我就是在吐槽《火凤燎原》)。有电影,诸葛亮跟熟人自称孔明。这都不太对。

比如刘备去见诸葛亮,不自称玄德,而自称备。曹操和刘备关系还好时,当面称玄德,不叫他小刘、小备。

字是留给别人敬称的,名是留给长辈和自称的。

也有例外,比如《三国演义》里,赵云说“常山赵子龙”,张飞说“燕人张翼德”。但注意:这都是冲敌人说的,用来自抬身价。赵云跟熟人说话时,也不会自称子龙,还是自称云:很谦和。

刘备初见诸葛亮,称先生;出山后,称军师,或孔明;白帝城时,称丞相。给阿斗留遗言时都称丞相,而不直呼亮。

叫错了怎么办呢?许攸为曹操献计,赢了官渡。之后:

许攸恃功骄嫚,尝于众坐呼操小字曰:“某甲,卿非我,不得冀州也!”操笑曰:“汝言是也。”然内不乐,后竟杀之。

错喊个小名,就得死。

许多新社会的人,都很容易泥于此道。

按说徐志摩已经算新派人了,但江绍原先生1926年说,他一次写信给徐志摩,里头直呼了“梁启超”三个字,没有写诸如“梁任公”之类尊称,徐志摩便很不高兴。

大概徐志摩是真敬重梁先生,也或者是旧习难改。

不止中国如此。《权力的游戏》里,纠结“my lord”、“my queen”之类字眼名分就很多,不提。

电视剧有个书里没有的细节,很有趣。

当日泰温公爵看出艾莉亚不是普通农家女,提醒她:“你叫我my lord,可是一般农家女是叫milord。”

艾莉亚面不改色心不跳,说自己在城堡里服侍过某某小姐,所以知道怎么正确地称呼贵族。

于是泰温意味深长地说:“你可能太聪明了点。”

一个称呼看得出阶级,在英国中世纪,也是如此。

所以1949年之后,一度求平等,人与人之间,一时没那么多琐碎称呼。日常一度最流行的,是两个称呼:一是同志,二是师傅。

到1980年代末,同志听来有点生硬,师傅听来像在称呼体力劳动者。称呼先生呢?太生疏。

因为虽然不讲等级制了,但社交礼仪细致起来,终究得分亲疏内外嘛。

所以就有了老师这称谓。不亲不疏,还恰如其分地表达了尊重。

如果是前辈,表敬重,老师二字,跨性别,永不会错。

如果是平辈,老师可以表一点调皮、揶揄和小恭维,而且适合在第三人场合使用。

比如我和甲朋友见乙朋友,那么:

我(对乙):甲老师上个月刚出了本新书,可棒了。

甲(对乙):张老师每天就这么挤兑我,我写可慢了。

当然,这词用多了,又衍生点别的意思。

比如,许多人明明不是老师,而且年纪也不大;称呼一声老师,既表敬重,又带点借着卖萌透出亲昵戏谑的味道。如果是平辈呢?就可以称呼某某同学,显得亲昵。朋友圈来一句“我和某某同学近来一起赶活儿,收益颇多”之类,既不会把人家喊老了,又不会直呼其名,过于生硬。

老师与同学这两个称呼,无形间把社交关系移回了学校,显得俏皮,还比较百搭。不远不近,又亲又轻,没那么正式又不至于侵犯隐私,是一个很柔软的词,挺好。

还能有许多花样用法。比如,称呼苍井空苍老师,这就表出一种,既敬重,又亲昵之感了。

想想,如果没有老师这个词,若非直呼其名苍井空,便只能很生疏地称苍女士,偶或还有人表达遥不可及的苍女神,那都不如苍老师三个字,既敬重又亲近还带点戏谑。

所以现代社会日常交际,没古代那么多繁文缛节,也好。别的不说,至少能直呼其名,不用怕被斩了——了不起后面加个头衔,称一句老师,也不至于跟人吵起来。

稍微有点经历的诸位一定知道:现代社会,日常生活,彼此称呼什么的都有。叫小名、叫绰号,都行;叫一声老师,更是万能称呼。

只有一个地方,称呼还是很复杂——那就是官场了。

表面看是礼仪问题,骨子里,还有等级制在作祟。

称呼越琐碎细致,越是尊卑分明。

《鹿鼎记》里,有这么段神来之笔:

吴应熊初见韦小宝,急着讨好他,于是:“桂公公,我……在下……在云南之时,便听到公公大名。”

之后金庸先生特意注了一段:

他先说了个“我”字,觉得不够恭敬:想自称“晚生”,对方年纪太小:如说“兄弟”,跟他可没这个交情,若说“卑职”,对方又不是朝中大官,自己的品位可比他高得多,急忙之中,用了句江湖口吻。

——这一个“在下”,挑得可是大费周章。这是真聪明。

——金庸先生也是很懂了。

都说古代人讲礼仪互敬互重,但日子如果真过成这样,那真是远观不如亵玩。比如范进没中举前,就是范进;一旦中举,张静斋就扑过来,“你我是亲切的世兄弟。”

我这种没眼力见不懂得变称呼的人,若在韦爵爷那时代当官,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传统文化,有其实用的一面,有其审美的一面。

譬如我们觉得孔子讲六艺里需要学驾马车,很是美好。

但对现代人而言,大概学开车比较实用。

同理,许多类似礼仪,当做传统仪式观赏,挺好;真搁日常生活里,酬答对拜,称呼斟酌,累人。

虽然现代拿“老师”作为百搭词称呼,大家会觉得太敷衍太泛滥,但比起吴应熊这样每说一句话都要斟酌称呼用词,那还是现代日常社交轻省——至少喊错一个称呼,不至于掉脑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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