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养老育儿记(98)傍晚的余辉
南方的冬天到了,母亲洗衣服时,双手浸在冷水里手皮会龟裂,于是手掌上裂变出一丝一丝弥散状的血肉痕迹,像用刀子刻出来一般,让人看了就钻心的疼。
我说,若不与我同住,那我就买一台洗衣机给她。母亲硬是拒绝了,理由是洗衣机洗不干净,还浪费水和电,她更习惯手洗。当然,母亲不用洗衣机还有一个没有说出口的原因——操作洗衣机器远没有她自己的双手那么好使唤。好使唤,但是好辛苦。
洗衣服时不让手直接接触到冷水,母亲就戴上橡胶手套。前些天,母亲找出手套戴上后发现手套漏了,她本想在农场的超市买一副新的,可惜超市没货。我说,帮她网购两副,内里加绒的那种。
昨天下午两点多,一双发自“天猫超市”的加绒橡胶手套率先到货。收到包裹代存点发来的取件码,我便火速出发前往取件。顺带还取了前一天晚上网购的几斤白萝卜,这是给养在母亲那里鸡吃的“饲料伴侣”。正好一路都取了,然后乘公交车送去母亲那里,这是我的计划。
平时,不论去农场母亲住处,还是去乡政府取包裹,我一般是步行。我靠一双勤快的脚如此来来回回,令周边不少村民深感惊异,在路上遇见我时,他们总要问一句:“强(我的名),你怎么不开车呢?”仿佛开车才是正经的出门。偶尔,上城里办事我才会在家门口乘坐公交车。一上车,素未谋面的公交车司机猛然送我一句:“今天你怎么不走路了?”原来,我在乡里走路竟是如此的出名。
去农场和去乡政府,那是两个相反的方向,若在两者之间步行,要半个多小时。再从农场走回家,这一趟至少一个小时。不过,我也可以等第二天早上再把手套带给母亲。然而,一想到现在早上已有霜冻,母亲的手没有橡胶手套护着,不知会被冻得有多难受。
下午三点五十分,我在苏孟乡政府站上了314路。此时,太阳渐渐西斜,阳光透过车窗玻璃暖暖地撒在我身上。下午去母亲那里的次数确实不多,除了遇到特别的事。5月份,母亲身体抱恙的那阵子,我早上探望过她之后,下午我也通常再去一趟——根据上午对母亲身体情况的观察,我在中午会炖煮一些药食,然后下午送过去。那个时候,母亲总是说:“下午再跑这一趟干什麽?明天早上再带来也不迟啊!”
下午送这副手套,多半也属于母亲说的“明天早上再带来也不迟”的事。可是,我唯恐那样迟了。每次,我一早到母亲那里时,母亲就已洗洗刷刷痛快淋漓地忙活了一两个小时。母亲常常被我看见忙出一头大汗,她便自嘲道:“看!头上这么多汗,还以为是我用来演戏似的。”所以,我必须赶紧给她送去防水的橡胶手套。
我不由地想起三十年前在金华一中念书的一段时光,当时金华一中仍在距离农场三十公里外的乡下蒋堂镇办学,按学校要求所有学生住校。我只能一两个月回一次家,获取生活补给。与许多同学一样,返校时会带上一大罐家里做的菜,我经常带的是梅干菜炒肉。
一天下午,刚返校没过几天,我正在教室上自习,老师进来喊我的名,说教室外有人找我。出去一看,没想到是母亲。她骑了两个小时的单车,给我送来了一罐酸菜炒牛肉。打开罐子的那一刻,看到那平日稀见的牛肉丝,我的口水和泪水几乎同一时刻涌了出来。母亲把佳肴送到,没说两句话,扭头又骑着车匆匆离去,想必母亲骑到家时太阳都快落山了。
后来得知,我能吃上牛肉,母亲在药厂车间的诸多同事阿姨大有贡献。据母亲自己口述,车间阿姨们问起她平时我从学校回来都带什麽菜。毫无防备的母亲响亮说出“梅干菜炒肉”这五个大字之后,立马挨了一顿七嘴八舌的“谴责”,大意是整个车间就我有出息上了一中,却还只能享受霉干菜炒肉的待遇,一位阿姨打抱不平地嚷道,“至少也要酸菜炒牛肉呀”。
于是,“羞愧难当”的母亲趁第二天调休,拿加班费给我买了一斤多的牛肉,当天上午做好,下午就骑两个小时的单车给我送来了。我完全可以想见,晃晃悠悠地夹在车来车往的国道上,那一路,车技欠佳的母亲一定经历了一个心惊胆战的回合。
之后,一个阳春的午后,母亲来回又骑了四个小时的单车给我送来了一罐春笋焖肉。再后来,母亲的车间里新来了一位年轻的同事,她正好是蒋堂人,可把母亲高兴坏了,有劳这位姐姐给我送过两次营养加餐。因此,我在校的最后一年竟莫名其妙地对这位姐姐产生了些许的依恋,一如圈养的小猪对饲养员的那般依恋。
也许,在如今的很多家长眼里,这些都显得微不足道,但我知道母亲当时已是尽心尽力了。现在,也该我为她尽心尽力,我完全可以做得更好。
十分钟后,公交车达到农场站点,我步行只需两三分钟便能达到母亲那里。我一边走,一边在想着母亲正在忙什麽,是否已把鸡群关起来,是否准备吃晚饭。母亲的习惯是下午四点左右吃晚饭,然后在冬天的太阳下山之前关门休息。
此时,走在农场旧住宅区的路上,西下的太阳已被路边的破旧平房遮挡。抬起头望见,它的金色余辉均匀地涂抹在高过房顶的梧桐树干上,光照让每一片枯黄树叶镶上了金边,树叶随风飘摇,光边一闪一闪。如此美好的景致,我若不回来,就将错过了。
邻居家的老阿姨远远见到我,又是惊,又是喜,像是见着了“救星”一般,急忙喊道:“你下午可真是来得及时,你妈妈那个煤气瓶管线搞了一个下午就是接不上去。”听老阿姨这么说,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麽,急忙赶去。
母亲见到我时也先是又惊又喜,而后灰头土脸地向我诉说起方才尴尬的遭遇。原来,下午母亲更换煤气瓶,管线一直接不上,邻居老阿姨也被请来试手气,结果一样不走运,就这样在我来到之前的两小时里她们轮番上阵,试了一遍又一遍,管线接口的螺帽只是空转了一圈又一圈。在昏暗的室内,我仔细查看接口螺栓,不得不佩服七八十岁的老人家们手劲之大和战斗力之强韧,螺栓口的前两排螺纹生生地被磨灭了。
母亲抱怨说是新换的煤气钢瓶有问题。记得去年6月份,母亲的煤气罐在更换时因接口密封圈不知何故脱落而发生泄漏,幸亏我早上到时发现及时。我说,不是新瓶有问题,而是你们刚才拧得不对,把钢的螺纹都拧没了。必须买一个新接管才能与煤气瓶对接上。母亲说,那就明天早上你来时顺带买一个,不然你回家天都要黑了。我说,可以马上换好。
说完,我跑去菜市场那边的五金店买到了新接管。我轻轻松松把新接管稳稳地接在了钢瓶上,母亲在煤气灶上试了试火,没再发现别的问题,她愁云密布一个下午的脸上重新绽放容光。
我正欲借机旧话重提,向母亲提议搬去与我们同住,至少不用三番四次遭这煤气罐的罪了。说来真是巧了,对面鸡舍里忽然传来两声公鸡的打鸣声。“哦?!稀奇不稀奇,天天等它啼鸣等不到,今天天都快黑了,它却啼鸣了,是有好事要发生了!”母亲兴高采烈地说道。打鸣的公鸡是母亲今年新养的,在这初冬的傍晚它的初试之鸣,显然比我送来的两只加绒的橡胶手套更令母亲开怀。
话到了嘴边又被我咽回了肚里,我不想坏了母亲的心情。母亲神清气爽,朝我大手一挥,示意道:“天要黑了,你快回去吧。”时近昏黄,我匆匆离去。路过农贸市场,一轮夕阳穿过市场入口的走廊送来最后一缕光辉,那光依然刺眼。(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