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购是成长的唯一基因?丹纳赫帝国背后的并购哲学
并购是一把锋利的战略武器,可以让企业快速成长。然而企业也会面临业务的多元化和文化的多样性,这种后冲力也会带来巨大的反噬作用。美国第二大科学仪器与医疗器械公司丹纳赫,以其独特的并购策略,成为“资本实业化”的典范。作为一个以制造为基础的公司,毛利高达60%以上。而丹纳赫更为令人惊讶的是,它是一个通过并购实现自我换血,并彻底改变公司基因和行业属性的公司。
不在乎行业,只在乎现金流
丹纳赫是全球生命科学与医学诊断领域的佼佼者,2024年营收预计240亿美元,排在美国科学仪器公司赛默飞之后。然而跟赛默飞的天生就是仪器基因不同,丹纳赫完全是半路出家的企业。丹纳赫成为科学仪器巨头,就是一部宏大的并购交响乐。公司的主旋律就是大鱼小鱼一起吃的颂歌。
它自1984年成立以来,收购的企业有数百家。而它目前50%以上的营收,都是来自于过去10 年完成的收购。这种强大的新陈代谢、自我更换基因的能力,正是丹纳赫最令人关注的地方。
丹纳赫公司没有创始人情怀和行业情结。它从来不执念于自己要成为哪个行业的常青树。“行业里的数一数二”从来就不是丹纳赫的公司哲学,它真正关心的是 “数一数二的现金流行业”。公司的战略视角里只认可丰沛的现金流。丹纳赫在2023 年的毛利率维持在60%的水平,而现金流则超过60 亿美元。
手握充足的现金流,才能不断进入利润更加强劲的产业。这就是丹纳赫秉持的公司发展理念。这让它跟当前任何一个公司的发展理念,都有所不同。
艾默生也是一个持续通过并购而发展壮大的“资本实体型”企业,但它执着于在化工自动化领域的主导型位置。即使它不断在出售水质处理、商业制冷的产品,但它在工业软件领域却持续加码。2023年以80亿美元,收购美国NI仪器公司,成为流程行业自动化的硬件软件一体化的巅峰之作。
这些企业对于资本在实体的应用,可以说是长袖善舞。然而选择的策略,却各有不同。
丹纳赫在2016年将自动化与工业仪表业务分拆出去,成立了一个独立的自动化仪表上市公司福迪威Fortive。福迪威下面有福禄克仪表、泰科电子、科尔摩根高端控制器,代表了自动化行业令人羡慕的顶级品牌。
然而,为了利润,丹纳赫要将这些表现不俗的业务一脚踢出去。
毒辣的取舍
福迪威的前身,来源于美国福禄克仪表。当1998年丹纳赫收购福禄克仪表的时候,福禄克仪表的正黄色标志给人一种强烈的电流刺激感。自动化与工业仪表,代表了丹纳赫积极进取的方向。它后来继续收购了泰科电子仪表等系列仪表巨头,持续强化自动化仪表这个方向。
丹纳赫的收购,代表了一种成熟的“矩阵并购”策略。每一起公司的收购都不是孤立的,它只是连环出牌的一部分。并购之后,往往会有新的并购发生,从而加强协同效应,补足原有公司的短板。如果并购的是一个行业里的领先企业,那么就需要收购更多的新公司,为主力旗舰公司配备左翼、右翼、后卫,形成了一个品牌方阵。这是一种应对企业“整体解决方案”的公司运营策略。
丹纳赫从来不会让一个品牌单飞。它在购买一个企业之后,其实就是在选择这个企业所在的方向。
然而在2016年,丹纳赫决定整体放弃这个矩阵。它找到了比工业自动化更好的大池塘:医疗器械行业。它花费40亿美元购买了分子诊断公司赛沛Cepheid,而后者此时收入只有7亿美元。
这种明显的行业势利眼,也是一种刺眼的独到能力。行业的取舍,源自毒辣的眼光和不带感情色彩的行业观。
尽管丹纳赫选择的时机,无论是卖出工业还是买进医疗,都并非是最佳时期。那时正是工业廉价、医疗昂贵的时候。但趋势就是趋势,不在乎起点的高低。投资大师巴菲特也曾经懊恼过,“我犯过的最大错误之一就是我觉得那些股票很昂贵的时候,没有继续投入下去”,他为此错过了微软和苹果。
丹纳赫的投资,有着坚定的选择信念。当下一城一池的得失并非关键,未来趋势是成败的着眼点。如果持有这样的并购哲学,并购的时点并非最重要的事情。
就在丹纳赫决定扔掉厚重的工业外衣的同一年,它还同时进入了另外一个具有“现金流加速度”的行业。
这一年,它以140亿美元收购了水质过滤器的颇尔Pall,从而进入空气与水质净化行业。这次对颇尔的收购,可以说是对7年前收购水质分析仪哈希仪表的一个历史性的回响。对于品牌的矩阵关联性,永远是丹纳赫投资并购的重点。
这些业务取舍的标准是什么?
对于丹纳赫而言,那就是“业务内部的增长”。丹纳赫从来不局限于自己过去和现在是什么,而专注于未来自己会成为什么。当年收购的赛沛,为丹纳赫开辟了一条全新的诊断业务赛道。在丹纳赫2023年收入中,赛沛所在的诊断业务部门贡献了96亿美元,占丹纳赫总营收的40%。而即使是赛沛本身,分子诊断业务也达到了惊人的48亿美元。
这是丹纳赫保留了“王牌现金流”业务给人留下的深刻印象。而品牌的独立性发展,则是“现金流”的关键法宝。
品牌只是现金流的工具
日本制造商对于品牌有洁癖症,只要收购之后,往往就会抹掉既有品牌而换成自己的名字。全球第二的日本小松工程机械在收购了德国同行品牌之后,毫不留情地化骨去皮,直接就变成了小松品牌。
日本过程自动化领域的横河电机,也是如此。它们并不在乎这些企业所代表的文化。日本企业只相信自己的制造文化。最不像日本公司的日本尼得科,具有彪悍的并购特征。在数十次并购之后,它已经从硬盘第一马达,一路杀到上游的机床,目前正在全力杀进电动汽车的电机领域。而在完成并购之后,Nidec的标志很快就会出现在被收购的战利品上。
看上去,日本人对自己的品牌相当自负。
中国企业则不同,对国际品牌敬爱有加。像三一重工在2012年收购德国普茨迈斯特,很好地保留了它的品牌形象。十多年来,它一直以独立姿态出现。徐工机械收购的德国工程机械品牌施维英,也是如此运作。在服装领域,安踏是一个并购的传奇。它在收购意大利裴乐FILA之后,绝不会将它变成“安踏”。安踏旗下的十多个品牌,如日本滑雪服迪森特、威尔森Wilson等,都是响当当的独立存在。而收购的奢侈运动品始祖鸟等品牌,则更是继续在奢华路线一直高歌猛进。安踏甚至有意识地掩盖了它是它们的母公司的身份。
这是一种保持品牌向上升的渠道。
美国很多擅长投资的工业巨头,也会如此保留好原有的品牌。然而,这些企业的多元化运行逻辑,跟中国企业完全不同。美国企业将收购看成是一种“再生业务”,它具有资本循环利用的价值。这对于高毛利和现金流,都至关重要。
这类企业中埋藏得最深的是美国科氏公司,这是美国最大的非上市的私人企业,类似华为。它是美国粮食、石油化工品的大亨。但它也是工业品牌的收藏家,全球第三大连接器公司莫仕,就是被它收购旗下,而且它还收购了很多控制器品牌。
美国制造界久享创新活力美誉的3M公司,作为百年老店却在过去五年一直保持在350亿美元左右的营收。然而,它的利润却不受侵蚀。丹纳赫在2022年收入一度达到310亿美元。而在2023年收入降低之后,并没有过多地侵蚀利润。这些实体投资型公司,非常专注于对利润的追求。而保持品牌的独立性,则是这种“投资理念”的关键一环。因为这些子公司的品牌,只有保持独立性,才有真正具备随时兑现的流动型资产。
当2016年丹纳赫分拆旗下自动化仪表部门福迪威的时候,好嫁妆是满箩满筐的。十多个品牌,四十多亿美元的销售,足够这个新公司去闯荡江湖了。
嫁接日本基因
那么,这个新公司怎么样了?
这正是丹纳赫最令人称道的地方,那就是“资本实体型”的基因传承,文化常在。
福迪威完全具备丹纳赫的所有基因:凌厉的收购、内部增长性的关注、高速增长。它从2016年的40亿美元增长到2024年的60亿美元。可以说,这就是“丹纳赫再生”的故事。
就在2024年9月,福迪威宣布计划分拆为两家独立上市公司。原有的福迪威保持自动化与先进医疗业务。而测试仪器和传感器以及航天系统,将再次剥离,后者将继续聚焦强劲的长期增长。
福迪威的腹中正在产下新的胎儿。这一幕,完整地重现了8年前丹纳赫哺育新生儿的景象。这让人觉得这一类公司,就是一个生命体。它们不断地孵化与自己基因相似的公司。而无论是原公司,还是新公司,都在孜孜不倦地追求生命焕新增长的意义。
这些公司就像一个家族谱系一样,绵延不断地延伸生命的基因。这些基因之一,就是丹纳赫为人传颂的“精益管理”。
在美国学习日本丰田精益管理的浪潮中,最好徒弟莫过于丹纳赫。因为在美国的制造体系中,要学习日本质量理念或者是精益生产,往往有着很大的障碍。
1980s美国汽车界在普通车被日本同行打的落花流水的时候,福特汽车总裁亲自邀请在日本享有盛誉的质量大师戴明,作为总顾问。但是在很长时间,戴明质量理念无法扎根,因为这些企业的CEO们并不在乎。
而丹纳赫很在乎。它在生产过程中高度重视日本的精益思想,还一度收购了精益咨询公司。丹纳赫将这些系统,统称之为“丹纳赫业务系统DBS”。这些系统,装满了各种业务管理工具,包括销售漏斗、价值工程法、用户之声等。这些工具,也是数字化转型的一部分。
丹纳赫在管理上是一个极其复杂性的公司。它拓展了精益思想,将精益生产,从工厂扩展到办公室。精益生产之外,更有精益办公。锻造丹纳赫快速增长的传奇CEO卡尔普,要求开会时间从来不能超过30分钟。人们甚至站着开会。而简单的可视化工具被广泛使用,加速执行力度。
当谈论一个公司狼性的时候,销售人员就是最直接的代表。丹纳赫非常注重销售工具的使用,行业平均拜访客户的水平是每天3位客户,但丹纳赫要求每天4个。为此它采用了数字化工具。
同样,采购经理用透明供应链管理供应商,研发主管必须将客户需求打通到底。对于丹纳赫而言,数字化转型的策略非常简单。那就是只要精准提升业务效率,所有工具可以深度使用。
丹纳赫一直避免自己陷入大企业“肥胖症”,而精益办公与精简管理的思想一直根深蒂固。
多年来,它一直保持“小总部+独立团”的模式。它在总部只有100多人,而广泛的业务和超过7万名员工,则分散在独立决策的独立团的事业部中。员工数量虽然在不断增加,但总部员工数量却几十年保持不变。
这种令人惊讶的“极致总部效率”,意味着这样的公司自然是干净利落,完全没有大公司的臃肿。
很多公司都注意到了“小总部+独立团”模式的有效性。德国工业巨头西门子这两年,也逐渐在向这种方向靠拢。大总部的决策模式,已经远远不适应当前快速的发展。尤其是对收购而来的新公司,总部鲁莽而浮夸的决策,容易给子公司造成致命的伤害。
在子公司独立兵团的特点和强大的丹纳赫业务系统DBS的熏陶下,所有员工都浸润在这种文化之中,这也是被分拆的福迪威依然再现丹纳赫风采的原因。正如国内快速崛起的自动化新星——汇川公司,也从多角度呈现了华为的风范。来自华为的创始人马继承了凌厉进取的狼性文化、前瞻性战略布局和一点点的赌性,使得它在汽车电气化时代和自动化时代,熠熠生辉。
全球化似乎导致了一些美国制造商的衰落,但全球化也无疑让丹纳赫、霍尼韦尔等跨国公司变得更加强大。自2003年以来,在工业领域投资者累计回报率中,丹纳赫高达229%,位列第一,而尾随其后的霍尼韦尔和联合技术公司都超过了210%。
追求利润更强,而非体量更大,成为美国公司发展的一种新范式。很多人以为丹纳赫是一个投资型公司。某种意义上是:它频繁动用资本来进行并购吞吐。从1991年开始,它进行了超过250次以上的交易,达到450亿美元。然而这也不完全准确,理解它的成功需要更多的维度。
中国复盘
这类多品牌矩阵加持资本运作的公司,是国内企业不太常见的一种形态。
广州工控集团从2019年开始,将原有的各个地方国企收拢其中。广州试图打造一个在广州汽车集团、广药集团之外的第三个千亿级以上的公司。它拥有不少的工业品牌资产,例如长沙山河智能挖掘机、广州万宝压缩机、北京鼎汉轨交装备零部件、江西孚能软包氢能电池。还有在稀有特种气体的小巨人广钢特气等。应该说,广州工控荟萃了一手好牌,品牌矩阵的集团军正在呼之欲出。
然而这种“先有孩子后有爹”的做法,还需要更长的时间来整合。这些企业的行业特点并不相同,而在各自领域又都是能踢能打的一方诸侯。如何将这些企业真正形成协同,解决形近神散的沙拉式组合,还需要寻找类似像丹纳赫商业系统DBS这样的精益理念,至少使得企业能够使用同一种商业语言。
中国最大的机械集团国机集团,也有一个庞大的机械装备王国。这里从农机设备,到重型装备,从工程机械到汽车甚至到无人机。这些业务的内在连接之魂,到底是什么,都需要探讨。
需要回答同样问题的在中国可以找到很多。中国通用技术集团。这个担负复兴中国机床使命的原本贸易型的公司,已经拥有了中国机床18罗汉的7个品牌。如何构成品牌矩阵,如何可以构成形散而神不散的业务组合。其实日本精益生产之魂,本来是最好的统一多品牌的工具。
通用技术集团和国机集团,都源自中国最早期的外贸业务。在打造类似韩国商社的过程中,逐渐注入了实业而越来越夯实了制造的根基。然而各个子公司的业务由于文化和业务的巨大差异性,也很容易陷入各自为政的局面。如果多元化业务既不关联,也没有统一基因贯彻其中,那么仅仅靠业务的堆积是很难形成系统合力的。
在业务的有机多元化的实践中,围绕能源与洁净的南京天加公司,蹚出了一条很好的路。天加围绕着商业空调制冷、电子半导体洁净室、生物质发电、低温余热发电等传热领域展开,手里也握有五六个国际品牌。在制冷领域跟美国制冷三大巨头如开利、特灵和约克(已被江森收购)对打,也是应对有余。这些国际化品牌在收购之后,很快就实现盈利。
这是中国少数难得的全球化品牌并购广泛成功的案例。这两年,天加非常注意向前后左右的扩展,包括布局上游福加控制器,还有零部件领域等,都显示了驾驭多品牌的多元化能力。而简单实用的工程师思维进行管理,穿透人性的模糊地带,也使得这些品牌能够实现自我驱动的力量,并且形成多元化的协同。
小记:持续去飞
在出售福迪威之后的三年,2019年丹纳赫将牙科业务以Envista 品牌分拆出去。而在2023年,丹纳赫再次将环境分析业务以Veralto分拆上市。这次又是9个品牌,涉及到50亿美元的总收入。与此同时它以近60亿美元收购抗体测试公司英国Abcam,而后者只有不到5亿美元的收入。这也使得它的收入看上去有所减少。然而收入对于丹纳赫并非最重要的。它用强大现金流来进行业务置换。每隔六年,丹纳赫似乎就会蜕皮一次。通过业务组合的新陈代谢,再次获得新的成长轨迹。而现在它正在聚焦在泛生命科学领域的近20个品牌上,覆盖了医学诊断、生命科学和生物技术这三大业务板块。
在银河系中距离地球大约1万光年的地方,有一个“恒星制造工厂”。它每年都不断创造新的恒星,给宇宙带来新的惊喜。而丹纳赫正是以这种旺盛的能量进行公司的吞吐,缔造了一个个眼花缭乱的新的行业巨头。
做大,并不是他们要考虑的事情。如果“做强”是指十足的现金流,那么它们应该更喜欢这个荣誉。而资本,则是实业企业家手里的玄武剑,锋利过人。
然而这背后,永远不变的是工业化思想精髓。企业有机多元化,资本实业化,可总结可传承的企业文化精髓,都是中国制造在并购中学习成长的主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