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游库尔德斯坦见闻录(三)左转伊朗,右转伊拉克 (3)

伊朗篇

话说我在2017年申请美签时去美领馆面试,签证官看到我护照上的伊朗签证立刻就警觉了起来,问我去伊朗是做什么的。我如实回答说我是摄影师,去旅行、拍照片。签证官问:“你以后还会去伊朗吗?”我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我还会去。”——这是她问我的最后一个问题,听到我诚实的回答后似乎很满意,愉快地将我的材料收了进去,于是我的面试就这样通过了。

是的,尽管我2016年去完伊朗之后挺埋汰这个国家的(详见《从德黑兰到吐鲁番(一)【花与影:触不到的伊朗】》),觉得伊朗着实平淡无趣,但我还是觉得我早晚会再去伊朗。而我之所以埋汰伊朗,主要那时候我拿来跟伊朗对标的是印度——跟神奇的印度比起来,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恐怕都会显得索然无味

写完《高加索列国志》之后,重回伊朗的念头愈发萦绕心头——我特别想去一趟伊朗西北部,那里不仅有许多亚美尼亚的文化遗迹,同时也是伊朗阿塞拜疆人的聚居地,对于大高加索的研究是极为重要的补充。

我在序言里说到过,这趟旅行的起因是我想要探访亚美尼亚故土,忽悠了林泉跟我一起从土耳其东部去伊朗。很多人应该看出来了,高加索三国里面,我最感兴趣的就是亚美尼亚。亚美尼亚人是整个中亚地区最特别最富戏剧性的民族之一——他们和美索不达米亚文明一样古老,他们最早皈依了基督教,他们保持了极强的民族独立性和文化辨识度,他们苦苦抵御着伊斯兰的扩张和同化,因此也招致了悲惨的种族灭绝……

尽管这趟说走就走的中东旅行,主题从最初的“亚美尼亚故土”变成了“库尔德斯坦”“美索不达米亚”,还差点想要为了叙利亚舍弃掉伊朗……然而无论如何,从凡城到伊朗大不里士(Tabriz)这样一个规划终究还是实现了,我如愿以偿地集齐了“亚美尼亚三大海”。

虽然我们最后连滚带爬逃出伊朗,但走完伊朗段之后我还是得说:幸亏没有放弃掉伊朗!我这次看到了一个与上次完全不同的伊朗……下次还要再来!

陆路入境伊朗

从凡城经由陆路口岸到大不里士这段路程,我有两个朋友走过,于是在出发前找他们问了一下具体情况。其中一个朋友介绍了另一个朋友给我,说这个朋友最近刚从凡城去到大不里士,目前人就在大不里士,掌握着第一手最新情况,问他准没错。

大不里士那个朋友网名叫李逍遥,虽然他并不姓李,我们后来依然一直习惯地叫他小李。小李是一个老家在云南楚雄的00后,前两年一个人出来环球旅行,梦想着成为一名旅行视频博主。他在土耳其以及中东这边混了两年,旅行视频也搞了两年。但大家应该都知道视频赛道有多卷,小李只是无数陪跑的小博主之一,没搞出什么名堂来。2024年初他为了糊口不得不屈服于现实,暂时在大不里士一家中国人开的外贸公司里打工,截至本文发表时他已经回国。

我一开始听朋友介绍说这小子是个00后的旅行视频博主,心里顿时一咯噔——在我的刻板印象里,总觉得这种旅行视频博主不靠谱,毕竟他们平时不就是靠夸夸其谈哗众取宠博人眼球谋生的吗?我之前接触过的几个旅行博主,实在都有些一言难尽。因为他们的受众是国内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像我这种本身在国外调研行走的人,看他们弱智甚至故意颠倒黑白的言论自然是破绽百出。

一接触下来发现小李这人跟我想象的不一样,说话做事实实在在,一点都不装腔作势,难怪他的视频火不起来(感兴趣的可以自己网上搜一下“李逍遥侠客行”)……他很贴心地帮我把凡城卖票坐车的地方在地图上给我标了出来,还跟我说了过海关时候的各种注意事项——换钱多少汇率,电话卡哪里买,怎么走最经济快捷……十分善意地提醒我说伊朗骗子多,要我多加小心。

根据小李给的信息,我们在凡城的酒店直接就选在了汽车站附近,方便到时候直接坐车。在车站很顺利地预订好了去大不里士的班车车票——是的,从凡城有国际班车直达大不里士,中间不需要换车;而且票价只要350里拉一个人,330公里的路程才70多块人民币,在高物价的土耳其简直不要太良心。

但根据小李的说法,旅客过海关只需要十几分钟,这个班车过海关要花好几个小时。与其花时间等班车,不如过了海关之后自己另找个出租车——伊朗的出租车非常便宜,一百来块钱人民币可以包一天——这样可以早点到大不里士。

我不清楚他说的情况具有普遍性还是特殊性,不过能掌握这一信息总归是好的。我的策略从来都是先搜集尽可能多的信息,然后走一步看一步。

3月21号早上雪过天晴,我们拖着行李箱来到车站。订票的时候说是9点发车,我们8点半到了旅游公司候车室,却被告知要10点半才发车。由于语言不通,靠翻译软件和比划,我们也搞不清楚究竟是啥状况。

在车站等这趟车的,似乎只有我们四个人。我对此颇有些不安,许多个疑问和念头闪过脑海——我们这样的外国游客又不是天天有,假如没有我们这几个人,他们这天的班车还开不开呢?看起来这么不景气的生意,他们挣不挣得到钱呢?会不会因为我们四个人凑不够一车,他们打算把我们转卖掉,所以才推迟了发车呢?

快到9点的时候,来了个土耳其女生,卷发戴眼镜,年纪看起来二十来岁,背了个紫色双肩包,也跟我们一样要去大不里士。她是到候车室直接买票的,旅游公司的人没有找零,还找我们几个换零钱……我心想:好吧,这趟班车还是有客人的,至少不会只有我们四个人。

没想到9点刚过,突然说可以装行李发车了,让我们喜出望外。跑这趟班车的,是一辆奔驰中巴车,大约有16个座位。我本来想坐在副驾驶位置方便路上拍照片,但那女生熟门熟路已经直接占了副驾驶的座位,还把她的紫色背包往驾驶室中间一放。我想人家是单身女性,又是车上唯一一个能跟司机交流的人,坐副驾驶倒也合情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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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着行李去汽车站,几分钟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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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游公司门口有波斯语,服务伊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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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的“护照”及其他文件,靠这个才能通关

这辆车一共就坐了我们5个人,按照卖票的收入才三百多块人民币,花一天时间跑三百多公里穿越国境,怎么算都是赔本生意。因此我们几个都觉得,作为一辆私营旅游公司的运营车辆,司机肯定还得去别的地方拉客,否则这么大一台中巴车跑一趟岂不亏死?

然而我们的车径直开向了边境,除了出城路上带了一个招手上车的大叔之外,并没有发生预想中的拉客。

车子在亚美尼亚高原向东疾驰,山区的道路大体平直,连日的大雪使起伏的原野银装素裹。我们看到有一列冒着黑烟的货运火车在远处的湖边开往伊朗的方向,于是纷纷拿出手机相机拍照。半路上车的那位大叔被我们集体拍火车的行为所震惊,通过翻译软件问了我们一个问题:“你们国家没有火车吗?”

听起来很像嘲讽,但这位大叔绝没有嘲讽的意思,因为土耳其人真的非常不了解中国。这种情况就好像城里的游客跑去山区,对着那些大山流连忘返,山里人也会很诧异——难道你们没见过山吗

林泉认真地回复了他一句:“我们国家的火车时速300公里。”那大叔看到翻译的文字“嗷”了一声,一脸半信半疑的神情。在我看来其实何必跟他讲呢?他既然会问“中国有没有火车”,那“时速300公里的火车”必然是超出他认知能力的,讲了也是白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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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驶在亚美尼亚高原上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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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湖天气好的时候,也是当地人旅游的地方

这几年越来越发现,无论是中国社会的运作方式还是发展程度,都已经远远超出世界上其他地方许多人的认知和理解。假如只是用文字描述给他们听,他们根本想象不出那样一个世界,很可能会觉得我们在夸大其词。这就是为啥很多外国人来了中国亲眼见到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之后,会受到极为颠覆的心灵冲击。

那条铁路和我们所行驶的公路一样,都是通往伊朗的。从凡城出发后一个多小时,我们抵达了陆路口岸,看到有几列火车停在口岸外,不知是在等待装卸还是通关。我们需要从车上取下所有行李,步行走出了土耳其的海关,穿越国境线,然后进入伊朗。

我十分着迷陆路过境这种方式,你可以完整地感受到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的连续与断裂——连续的是地理环境,断裂的是文化、基建等方方面面明明只是一条人为设置的边境墙,却可以让两边变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老赵自诩为世界公民,他十分反对国界的存在,认为国界导致了世界被人为地割裂,造成了地域发展的不均衡,剥夺了人们自由迁徙的权利……我认为老赵在这个问题上倒因为果,国界不是国家之间割裂、差距的原因,而是结果。人类的贪婪、自私、短视、愚蠢,以及最重要的一点——不包容——造成了族群的割裂和冲突。正因为有太多人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把世界上其他人都变得跟自己一样,然后才有了以邻为壑的行为。人类有多渴望去同化别人,就有多害怕被别人同化

国界这个东西,正是用来防止同化的,国界两边自然就经常会有些“异化”的奇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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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星地图看两国口岸就会觉得差异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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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耳其口岸外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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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岸入口

或许由于很少有外国人从这边过境,土耳其和伊朗的出入境官员居然都不知道伊朗对中国的免签政策,问我们伊朗签证在哪里——中国普通护照早在2019年7月起,就可以免签在伊朗停留21天;而2024年2月开始,伊朗一下子又新开放了32个国家的免签。两边的出入境边检官员显然业务水平不行,分别找到上面领导确认了中国护照不需要伊朗签证,才放行了我们。

在入境伊朗的时候,官员问我们是否需要把入境章盖在另外的纸上——因为伊朗的出入境记录,对于前往某些国家可能会有影响;我们都表示无所谓,大大方方让他直接盖在了护照上。伊朗海关会对行李进行开箱检查,但查得并不是很仔细,主要查有没有带酒——伊朗严格禁酒,如果入境时候发现带酒,不但会被没收,还可能会罚款

我在通关的时候注意到,像我们这样从土耳其到伊朗的旅客很少,然而反方向从伊朗到土耳其的人流却大得吓人,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这不科学啊!有多少人入境不就应该有多少人出境嘛?为啥伊朗光出不进呢?很快我就得知了缘由……

2016年我曾经从伊朗扎黑丹口岸陆路过境去巴基斯坦俾路支斯坦,国界两侧的基础设施建设有如霄壤之别——伊朗这边相当现代,巴基斯坦那边简直落后得可怕!(参见《从德黑兰到吐鲁番(二)【尘与雪:颠沛流离在沙漠雪山之沙漠篇】》)而这次从土耳其离境、进入伊朗的时候,则有一种二十年前出国内县城火车站的感觉——我们还在出境柜台盖章,就已经有拉客的司机跑进海关,问我们要不要出租车。海关出口的那些警察就跟摆设似的,完全不管这些人——可能他们本来就是关系户。

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换钱,手上有了钱之后才能办电话卡、找出租车、吃饭。出了出入境大厅的大门,立刻就有一群换钱的黄牛像苍蝇一样围了上来——我们刚好有需求,于是跟他们谈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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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国家的出入境章上,都有你进出的交通方式。格鲁吉亚我已经集齐了飞机、火车、汽车三种章,土耳其还是第一次陆路出入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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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从伊朗去土耳其的人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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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境两侧的两国国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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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朗的标志开始出现——两大魔头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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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朗口岸大厅的外观


数钱数到手抽筋

伊朗的汇率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存在。

伊朗受到美国经济制裁这事儿大家都知道,诸多制裁之一正是把伊朗孤立于国际金融体系之外——伊朗的所有银行都不能使用SWIFT系统(The Society for Worldwide
Interbank Financial Telecommunication 环球同业银行金融电讯协会,俄罗斯目前受到的制裁也包括这个)。SWIFT是一个进行跨国资金结算的通讯系统,这对于我们游客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不能刷卡和在线支付,而对伊朗的企业和个人来说那就意味着无法通过正常的银行渠道进行国际收付款,搞得伊朗外汇十分短缺

可就算被制裁还是得做生意啊,伊朗政府当然也想了很多办法绕过SWIFT,但这不可避免地会拉高交易成本。在最近这几年的制裁和国际形势剧变的双重影响下,伊朗国内发生了比土耳其还厉害的恶性通货膨胀。我2016年第一次去伊朗的时候,1美元大约能够兑换4、5万里亚尔;这次在进入伊朗之前,我专门问了小李现在的汇率情况,小李告诉我当下合适的汇率是1美元换60万里亚尔

但这个60万里亚尔是黑市汇率,你如果上网查的话,会发现汇率只有4.2万——这个就是所有外汇管制国家的通病——汇率双轨制

我在土耳其买相机的故事里,就提到过伊拉克的汇率双轨制。汇率双轨制是政府为了控制外汇流出、保证外汇储备、限制外汇兑换导致的——政府制定一个官方汇率挂牌价,用于官方兑换,但这个汇率未必能反映真实的市场供需关系,通常存在套利空间,于是就会有另一个反映本国货币真实价格的黑市汇率,两种汇率并行。

我们中国在改革开放之后也有过一段汇率双轨制的时期,为了加强外汇管理、防止黑市参与外汇买卖,还搞过一个叫“外汇券”的东西——外国人来中国统一去中国银行兑换外汇券用以日常消费,中国人想要换外币也得用外汇券。外汇券是一种很神奇的“特权货币”,名义上与人民币等值,除了能够日常使用外,还能去友谊商店买一些紧俏的进口商品。但政府显然搞不过市场,其结果就是当时的黄牛直接炒外汇券,外汇券的价格挂钩黑市汇率。我小时候有幸收到过一张100元的外汇券压岁钱,跟一般的人民币最大的区别就是背后有很多英文。家里人告诉我这张100可以换120块人民币,我的压岁钱“被上交”之后,他们自然是拿去外滩的友谊商店买东西了。后来随着人民币主动贬值、政府将汇率双轨制改为浮动汇率制之后,“外汇券”于1995年退出了历史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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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这玩意儿的,年纪应该都不会比我小;拥有过这玩意儿的,那年纪多半比我大

一般来讲,官方汇率会跟着黑市汇率调整,虽然存在一定的滞后性,但跟黑市汇率不会相差得太离谱;然而伊朗这两年由于黑市汇率飙升得太快,加上自己的外汇储备极其短缺,官方汇率一直没调整,倒挂了十几倍

黑市汇率既然叫黑市汇率,意味着在网上是查不到当前汇率的;假如不是因为我提前问过在伊朗当地的小李,可能就傻傻地信了网上4.2万的官方汇率……这种“信息不对称”的状况自然让黑市的黄牛贩子有了可以操作的空间。

一群黄牛围上来之后,我们开门见山地抛出了60万的汇率。怕他们不懂,老赵还特地比划给他们看——他一手拿着一张100美元的纸币,另外一手在手机上按出60000000这个天文数字,跟他确认好100美元换六千万里亚尔。我看黄牛的反应,似乎是默认了我们的报价,于是我们拿了400美元出来,准备每人换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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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黄牛的斗智斗勇开始(图片来源:林泉)

随后我们就见识了这些伊朗黄牛的鸡贼,他不跟你说汇率到底是多少,而是直接开始点钱,把你给点晕

由于伊朗里亚尔贬值速度太快,货币发行没能跟上,现在市场上最大面值的货币只有200万里亚尔。但这种大面值货币流通并不多,最多的还是50万和100万的。大家想想,60万只值1美元,一张100万的钞票,其购买力不过十多块钱人民币。400美元相当于2.4亿里亚尔,就算全部给我们100万一张,也要240张……初来乍到的我们,在这种天文数字面前简直要原地脑袋爆炸,根本不晓得该怎么算,光是数0就能数懵。而且吧,他们并没有那么多“百万大钞”,非但混合着50万、20万、10万等不同面额,而且这些钞票还有不同版本……

那么当地人是怎么和这些天文数字和谐共处的呢?在最近的10年里,伊朗政府改革过两次货币单位——先是在2016年,推行了“土曼”(Toman)这个单位,1土曼等于10里亚尔,相当于去掉一个0。但很快大家就觉得,减一个0根本不管事儿,于是在2020年5月通过新的法案,规定1土曼等于10000里亚尔,一口气减掉了四个0。我在伊朗的后面几天,也掌握了这个换算技巧,直接忽视掉后面的四个0,100万就是100土曼,约等于12块人民币。

然而我们刚到伊朗的时候,着实被这么多0给搞得不知所措。当黄牛从麻袋里掏出这种陌生纸币时,自告奋勇负责点钱的林泉瞬间在风中凌乱——要在一大堆不同面额不同版本拖了好多个0的伊朗钞票里头,点出240000000出来,完全超出了她的数学能力。于是老赵下场帮忙,两个人一起核对一起点钞,花了十来分钟——最后数出来发现不对,黄牛没有给够数。

我们去质问黄牛,黄牛跟我们装糊涂,说400美元就是换这点。我们问他,他的汇率到底是多少,他也不肯说,扣着剩下的钱不肯给我们……当然我们也都是老江湖了,同样把美元扣在手里不给他——这里给大家提个醒,在国外的黑市街头站着面对面换钱,一定要先拿到对方的钱才能给自己的钱

老赵这种情况见多了,说既然如此那就不换了!把辛辛苦苦花了十多分钟累死无数脑细胞才点清楚的伊朗里亚尔还给了黄牛。在跟黄牛扯皮的档口,我们的中巴车已经过海关开出来了——我们通关总共花了40分钟左右,车子通关不到一小时,没有小李说的三四个小时那么久。

我们上车之后,黄牛尤不死心地追了过来。我们继续紧咬60万这个汇率,黄牛再次确认表示同意。林泉这次点钱花的时间略少于上一次,结果点出来还是不到2.4亿……老赵抓着黄牛扯皮了一番,问他要剩下的钱;黄牛终于承认他是按照57万的汇率算的,说自己在口岸讨生活不容易,给不了60万的汇率。

其实吧,他要是一开始就说清楚57万,我们也会换的——虽说差了5%,但汇率不好可以先少换一点,毕竟手里没现金不方便。但这帮人实在是太不老实,明显想要糊弄我们,能多骗一点是一点,白白浪费我们的时间,于是我们索性不换了——反正咱们的车子已经过来了,无须再找出租车;只要到了大不里士,不愁找不到换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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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准备上车了,黄牛不死心地追了过来(图片来源:林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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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点钱,还是数目不对

由于没换着钱,我们错过了在口岸电信柜台办伊朗电话卡的机会。当时我们没太在意,同样觉得,只要到了大不里士啥都会有,而且肯定比这里便宜。

谁能想到,我们居然大错特错……


当走私成为一种日常

当我们全员都在车上坐好、中巴车缓缓驶离口岸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件事——之前在凡城上车的那个卷发土耳其姑娘不见了,副驾驶座上换成了另一个打扮时髦、戴着头巾和墨镜的伊朗姑娘

但是——土耳其姑娘的紫色双肩包,却依然放在驾驶室中间的老地方。那个神秘的双肩包塞得鼓鼓囊囊,我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可以确定的是,现在这包已经交接到伊朗姑娘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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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入伊朗,最大的感觉就是啥都破破烂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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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岸外面的停车场停满了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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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发现,副驾驶的姑娘换人了

让我颇为意外的是,这位伊朗姑娘居然会说一些英语。在整个土耳其行程中,除了在迪亚巴尔克叙利亚教会遇到的那位大叔,没碰到过任何会说英语的人,甚至连出境口岸的官员都不会英语。这个伊朗姑娘是我们碰到的第一个伊朗人,尽管英语有些磕磕巴巴,但她主动用英语来跟我们交谈,因此我才知道她是伊朗当地人。

司机跟这个姑娘似乎相当熟稔,两个人一路说个不停。这更让我们确信,这姑娘应该经常会坐他这班车,借他的车带货,彼此已经有了相当的默契。我问那姑娘,你不是伊朗人吗?怎么能跟土耳其司机无障碍沟通?她说她会土耳其语——边境地区的居民,一般都会说点对方的话。

那么,他们究竟在干什么勾当呢?我们很快将大开眼界……

首先很多人可能想不到,伊朗的工业和制造业放在近东地区绝对属于翘楚级别的,仅次于土耳其和以色列;不过伊朗的强项是重工业和传统制造业,缺乏高科技产业,有点像从前的苏联,具有很强的局限性。由于受到国际制裁,在国家层面上,伊朗严重缺乏高精尖的工业设备、通信设备以及各种工业零部件;在普通老百姓层面上,则对消费类电子产品、新型药物、新式医疗器械有着较大的需求,于是便产生了十分旺盛的走私产业——大家可能难以想象,据估计整个伊朗有三分之一的进口商品都是通过走私渠道入境的。我个人猜测,那个紫色双肩包可能是用来走私药物的——药物是非常理想的走私品,体积小价值高;走私是伊朗应对某些关键药物缺乏的重要手段

当然,伊朗也有自己优势产业——石化。

伊朗的天然气储量世界第一、石油储量世界第四,但由于受到制裁,美国只允许伊朗每天卖100万桶石油。为啥全世界都必须听美国人的话呢?我就要多买点儿伊朗石油不行吗?——因为美国有金融霸权,规定了哪个国家要是敢私自买伊朗的石油,就对其进行连带的金融制裁,切断该国所有金融机构与美国银行的联系。美国人的逻辑是这样的:伊朗不听劝告要造核武器对付美国,你买伊朗石油就是在为虎作伥帮他们发展核工业,说不定伊朗的核弹啥时候就扔到以色列了……

手里有油却卖不出去,再加上伊朗的成品油由政府定价,不受通货膨胀以及市场供需关系的影响——各种日常生活用品的价格都在涨,唯独汽油不涨价——这就造成了伊朗国内汽油比水还便宜的怪象

伊朗目前的汽油零售价是30000里亚尔一升,合3毛6分钱人民币,约等于不要钱。伊朗除了成品油之外,其他日用品的价格并无优势,比方说我们买一提6瓶装的矿泉水,每瓶1.5升,要90万里亚尔,合1块2毛人民币每升,跟中国差不多,比油贵好几倍。

伊朗现在的汽油价格是2019年底定下的,大家一定不会想到,当初这个定价曾引发了伊朗全国范围的大规模骚乱。在这轮涨价之前,伊朗的司机能以10000里亚尔一升的补贴价每个月买250升汽油,合当时的汇率是0.2美元,也就是1块多人民币;然而政府突然宣布,将补贴价提高到15000里亚尔,补贴额度减少到每月60升,超出的部分要30000里亚尔一升,彼时的汇率合4块多人民币……伊朗当时本来就有各种民生问题,人民群众顿时炸了锅,超过20万人走上街头对此进行示威抗议,最后以上千民众被镇压杀害收场

五年过去了,当初大家嫌贵的油价,在通货膨胀下成了白菜价;这么便宜的成品油,自然会被盯上。

中午11点三刻从口岸驶出,一路上大部分都是山区,直到1点50左右抵达了霍伊(Khoy),这才见到了平原。司机在霍伊镇上停车吃饭,餐厅老板相当友好,开了手机热点给我们上网,并愿意按照60万的汇率收美元作为餐费,给我们伊朗里亚尔找零。但餐厅老板没有太多现金,只换了100美元,反正我们只需要付一顿饭钱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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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口岸往内陆走经过的一个哨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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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季节的山看起来光秃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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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架铁路桥,十有八九是中国公司参与建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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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岸出来后抵达的第一个城镇,霍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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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吃饭的餐厅换了100美元,手上好歹有了应急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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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素的伊朗饭,味道差强人意。中东这边不怎么吃辣,所以饭菜总感觉有点寡淡。

从霍伊出来后,司机开进了一个加油站,我们被他接下来的神操作惊得目瞪口呆。他在加油机前面停下来之后打开了引擎盖,我以为他要对车子进行检修,只见他从引擎盖里面掏出了两个空的汽油桶;随后又从底盘下面拉出了备胎,备胎当中已经被挖空,里面藏着汽油桶……我们眼睁睁看着他从车子里面翻出四五个藏在各个角落的汽油桶来,灌满之后再一一塞回车子,估计能有一百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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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加油站,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了一堆汽油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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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注意看引擎里面藏了油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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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毛6人民币一升的汽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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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胎里面能装两桶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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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来,之前我在凡城汽车站看到的另一辆中巴出发前准备了一大堆油桶,无疑也是干这勾当的。

有道是:“为了100%的利润,资本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以上的利润,资本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去冒绞首的危险。”土耳其油价是伊朗的二十多倍,超过2000%的利润,把伊朗的成品油弄到土耳其去卖,几乎就是无本万利的生意。

想想自己出发时真是好傻好天真,居然担心人家车子不坐满没钱赚——这样的班车,哪怕每天跑空车都有利可图啊!甚至不排除这样一种可能性——除了我们看到的紫色双肩包和汽油外,还有更多小动作是我们所没看到的;走私才是人家的正经生意,而我们这些旅客只是他们日常走私活动的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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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还在山区,但路越走越平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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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应该都能看出来,伊朗的画风跟土耳其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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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伊朗高原上行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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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地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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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破破烂烂的城镇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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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有一个需要登记的检查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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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路边上卖干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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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朗北部的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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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路设施总体来讲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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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城区的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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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裁下的困顿

快到大不里士的时候,副驾的伊朗姑娘问我们去哪儿。我们并没有决定大不里士要住哪儿,告诉她打算住到大巴扎附近。大不里士长期以来都是丝绸之路上最重要的商业中心之一,在最近的一千年里,这里曾是蒙古帝国伊尔汗国、土库曼人黑羊王朝(Qara-Qoyunlu)与白羊王朝(Aq Qoyunlu)、波斯帝国萨法维王朝的首都,马可波罗当年途径过这里。大不里士巴扎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世界文化遗产,是全世界最大的有顶巴扎,光是有书面记载的历史就将近一千年,其规模、历史底蕴、原生态程度都可以秒杀伊斯坦布尔的大巴扎。小李给我们推荐的住宿,是一家位于新城区的五星级酒店,距离老城区的大巴扎有十多公里,因而被我否决了,我们到大不里士的重点是为了看大巴扎。

姑娘一听花容失色,说大巴扎今天关门了,明天也关门!这下轮到我们大惊失色了——啥?!大巴扎还会关门?这是啥情况?

由于那姑娘英语水平有限,她没能跟我解释清楚为什么。但我确实注意到我们一路经过的那些城镇,整条街上的店铺都关着,透着一股子诡异的萧条。这究竟是啥情况,看来只能等到了大不里士市区之后再找人问个究竟。

司机把我们放在了一个距离大巴扎相对较近、且打车比较方便的路口,一下车路口的出租车司机就像苍蝇一样围了上来。我们当时的情况,打车其实有点尴尬——因为一辆出租车装不下四个人的行李;而假如我们分两辆车的话,担心会走散——一来我们还没办好当地电话卡,联络起来不方便;二来也没订好酒店,不知道最终目的地去哪里。

幸好现场出租车多,我们找了一辆带行李架的出租车,把林泉夫妇的两个大箱子绑在了车顶,四个人挤进了这辆破车。行程约6公里,谈下来的车费为100万里亚尔——12块人民币。看着瘦弱的司机费力把行李装上车顶的样子,让我猛然感受到这个国家人民的困顿,为了赚我们这12块钱可真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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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大不里士的道路,车明显多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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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之前的检查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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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平原便是大不里士,背后是萨汉德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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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找了一辆出租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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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万公里的车在国内比较难得一见

我们的出租车是一辆无比老旧的“赛帕”(SAIPA)轿车,里程表显示已经开了40多万公里。“赛帕”这个牌子你基本上在伊朗以外的其他地方都见不到,最早是雪铁龙在伊朗的一家组装厂,成立于巴列维王朝尚未被推翻的1965年;雪铁龙退出伊朗之后,改名“赛帕”,专门制造“贴牌车”——所谓“贴牌”,就是跟其他国际汽车制造商合作,拿到他们的设计授权许可,制造生产其他品牌某些车型的改款,但会贴上自己品牌。这个赛帕跟很多外国制造商合作过,从2015年开始还生产中国东风、长安、华晨等品牌的车。

各位可能会觉得,在低油价的加持下,伊朗人民的用车成本一定很低。假如你已经有了车,那油费确实可以忽略不计;但由于经济制裁,伊朗生产和获取汽车零部件的成本相当高,再加上当地汽车行业的寡头垄断、政府征收极高的消费税和关税,导致了伊朗的新车特别贵。一辆在中国卖十万的奇瑞、力帆,在伊朗售价三十多万——这二十万的差价,基本上就已经覆盖了整个车使用周期里的油费。要知道,汽车工业是伊朗仅次于石油和天然气的第三大工业,伊朗最大的外资企业正是中国的奇瑞汽车。伊朗的汽车制造已经做到了如此大的产业规模,在成本控制上都如此艰难,可想而知其民生之凋敝困顿。由于大部分人买不起新车,伊朗满大街都是破旧的老款轿车——新十年旧十年,修修补补又十年。我们中国满大街随处可见的SUV在伊朗很少见,一般都是有钱人才会开的;而六、七座的MPV在我印象里似乎从来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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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帆X60,国内指导价7到9万,在伊朗属于能在街上炫耀的豪车

从旧车的保有量能看出,伊朗人民群众是过过几天好日子的。话说我2016年来伊朗的时候,印象中伊朗的发展水平跟土耳其相仿,该有的基础设施都有,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虽然不算很高,但至少给人的感觉并不穷困潦倒,混个温饱还是绰绰有余的,整个国家看起来整洁有序——所以当时我才会“嫌弃”这个国家太过中规中矩,颇为“无聊”。相隔八年再来,伊朗的发展几乎是停滞的,我八年前看到的那些基建设施、车辆设备,经过了折旧自然都看起来破破烂烂;老百姓的生活也明显变得更为拮据,各种稀奇古怪的乱象比从前多了不少。

老赵对此的感慨就更为深刻了,他早在二十年前的2004年就曾走丝绸之路从北京骑自行车到罗马。他说那时候的伊朗相当发达、现代化,是他一路上经过的最好的国家,比同时期的中国、土耳其都好得多。伊朗满大街的标致牌轿车给他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在他心目中那就是现代化社会富裕生活奔小康的标志,甚至梦想着自己如果买第一辆车的话,一定要买标致……

二十年过去了,伊朗大街上还是他当年看到的那批标致牌轿车,只不过这些轿车都已经至少20岁高龄了——这番景象对于老赵而言格外幻灭。伊朗街上还经常能看到一款赛帕仿尼桑(Nissan)Junior贴牌生产的Zamyad
Z24型蓝色皮卡,这款车2004年给老赵的印象也很深;尼桑的原版车型早在1982年就已停产,而赛帕的贴牌版本从1970年一直生产到现在……所以别说最近这八年了,就算是最近这二十年,伊朗也都没怎么发展;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逆水行舟,反而还不如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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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朗的国民皮卡,生产了半个世纪,堪比俄罗斯的拉达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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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皮卡在伊朗的保有量极高,随处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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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桑原版早在1982年就已停产(图片来源:Wikim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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