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砖中的金砖”：土耳其

来源：兔主席/tuzhuxi 20240904

最近，国际地缘政治里发生了一件具有标志意义的大事。据媒体彭博报道，土耳其已经正式提出申请加入金砖国家（BRICS）。彭博报道援引消息称，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政府认为“地缘政治的重心”已经离开了发达国家。分析人士认为，土耳其打算加入金砖国家，一是过去几十年申请加入欧盟未果，对欧盟十分失望，同时这些年土耳其和美国的关系也十分紧张；二是土耳其为了和各种“多极化”国家发展建立关系，增加战略自主性。

有些人以为土耳其是个普通国家，对其重要性不够了解。所以，这里也有必要再说说，为什么土耳其有特殊的战略重要性，是“含金量”非常高的一块“金砖”。         

一、金砖中的金砖：土耳其的重要性                    

1.地理位置：          

土耳其的地缘政治重要性有相当一部分来自其特殊地理位置：土耳其位于亚欧交界处，控制着黑海与地中海之间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和达达尼尔海峡，这是全球最重要的海上交通要道之一，也使土耳其成为连接欧洲和亚洲的桥梁。地图上看，从奥斯曼帝国开始，土耳其就被称为“世界的中心”：因为在地理上它能够同时辐射西欧与中欧、俄罗斯、中亚、地中海、中东、北非，以及一定程度的南亚。没有哪个国家有这样的地理位置特殊性。总而言之，土耳其的特殊地理位置使其在军事、经济和能源运输方面都具有无法替代的战略重要性。 

2.北约成员国          

土耳其1952年加入北约，一直是北约重要成员。当年邀请土耳其进入北约，就是为了遏制苏联西进地中海。迄今，土耳其拥有北约第二大军事力量， 作为东方要冲，对北约在地中海、中东、黑海地区的军事行动至关重要，是北约安全架构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伴随土耳其与西方关系疏远，2017年，土耳其开始向俄罗斯采购S-100防空系统。这对美国/北约来说是震惊事件：俄罗斯可以藉此了解北约的军事操作信息、通信协议、雷达信号特征（如北约飞机的雷达隐形技术）、标准与规程等，对于北约来说构成了重大安全隐患。本来北约想透过土耳其防俄罗斯，结果土耳其战线被俄罗斯突破。但北约能做什么呢？除了美国象征性制裁一下土耳其外，并不敢将土耳其踢出北约。这里也凸显了土耳其的战略博弈能力。如果土耳其加入金砖国家，将成为首个加入金砖国家的北约国家          

（图：土耳其作为北约成员国）

3.与欧盟极为密切的经济关系：          

土耳其虽然没能加入欧盟，但却是欧盟关税同盟成员之一，使得土耳其成为欧盟主要贸易伙伴，同时也是欧洲经济一体化的组成部分。欧盟关税同盟的作用是让土耳其在工业产品和加工农产品上与欧盟成员国享受零关税，使得土耳其的制造业产品很容易进入欧盟市场。由于土耳其人口众多（8,500万人），劳动力素质良好，恰好又不是欧盟国家（劳动力不能自由流动到欧盟，而是保留在土耳其），为土耳其吸引外资、发展本土制造业创造了绝佳机会。 

因为大量历史原因，在诸欧盟国家里，土耳其与德国的关系最深，二战后，德国非常需要劳工，从60年代开始，大量土耳其人通过“客工计划”前往西德工作，今天约有300万“德土人”在德国生活。许多德土人在商界、政界、文化界担任要职，进一步加深了两国交往。德国公司很熟悉土耳其，在土耳其进行了大量投资——特别在制造业、汽车工业和银行业等领域。今天，土耳其已经变为欧盟/德国的制造业“后院”。此外，伊斯坦布尔是欧洲最重要的旅游城市，每到节假日与周末都吸引成千上万的欧洲人前往游玩消费。    

（图：土耳其作为欧盟关税同盟成员国）

（图：土耳其与德国）

4.辐射中亚突厥国家：

土耳其通过历史、文化、语言等，与中亚的突厥国家（阿塞拜疆、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土库曼斯坦等）保持着深厚联系。除了这些主权国家外，突厥人也是俄罗斯联邦内多个联邦共和国（图瓦、巴什科尔托斯坦、雅库特、鞑靼斯坦、阿尔泰）以及许多巴尔干、中东、中亚国家的重要民族。目前，全球突厥语人口超过3亿，已经是国际地缘政治上的一股力量。许多突厥国家与中国毗邻，也是“一带一路”上的关键国家。

作为实力最强的突厥国家，土耳其对这些突厥国家有很强的政治、经济及文化影响力，并通过“突厥国家组织”（总部位于伊斯坦布尔）等平台与机制，与这些突厥国家开展全面的政治、外交、经济、文化乃至军事方面的合作，寻求独立的地缘政治目标。          

匈牙利和土耳其类似，地缘政治上也在东进，马上想到的是突厥国家，因为匈牙利许多公民是突厥人的后代。因此，它目前以“观察员”的身份参加突厥国家组织的活动。  

5.辐射阿拉伯国家、链接阿拉伯国家的门户          

土耳其凭借其地理位置和历史背景，长期以来都是中东地区的重要国家。但土耳其对阿拉伯国家的影响力首先是文化方面的：土耳其的电视、电影、音乐在中东、北非阿拉伯国家非常受欢迎，这些作品提高了土耳其的文化影响力，使得土耳其具备了辐射阿拉伯国家民众的强大软实力。外交方面，土耳其地理位置特殊，具有北约军事身份（“攻击一个北约成员等于攻击所有成员”），综合国力也较强，因此在中东地区的外交事务上非常积极，在巴以冲突、叙利亚战争等问题上均积极发声并参与，因此也赢得了阿拉伯国家和民众的支持。经济方面，土耳其与中东和北非的阿拉伯国家有着广泛的贸易联系。一方面，土耳其的地理位置使其成为连接欧洲、亚洲和中东的重要枢纽，为其与阿拉伯世界的贸易往来提供了便利；另一方面，中东阿拉伯国家缺乏制造业基础，土耳其制造业发达，向这些国家出口包括汽车、机械设备、家电、纺织品和食品的大量商品。前面提到德国人大量投资土耳其，实际上也是将土耳其作为链接及通往中东和北非的门户。最后，土耳其在中东和北非的阿拉伯国家有大量的投资（尤其在建筑和基础设施领域），在能源上依赖从中东进口石油和天然气。同时，土耳其也是阿拉伯/中东国家重要的旅游目的地。走在伊斯坦布尔街头，你可以发现来自大大小小国家的无数中东游客。

6.在伊斯兰世界里拥有重要影响力          

土耳其是伊斯兰世界里的重要国家。伊斯兰世界有三个很强的中心，一个沙特（阿拉伯世界），一个伊朗（波斯/什叶），一个土耳其（突厥）。三个大国的竞争，也是争夺在伊斯兰世界中的领导地位。在一些重大问题（例如巴勒斯坦问题），三个国家都希望充当意见领袖的角色，以提升自己在伊斯兰国家中的地位。          

历史上看，土耳其是奥斯曼帝国的继承者，奥斯曼帝国在其巅峰时期统治了包括中东、北非、巴尔干半岛等广大的穆斯林地区，历时600多年。奥斯曼帝国的哈里发制度也使其成为伊斯兰世界的领袖之一，这是个历史遗产，尽管土耳其是个世俗国家，但仍使土耳其在伊斯兰世界中有独特地位。尤其是土耳其这些年呈现伊斯兰化的趋势，更加引起了伊斯兰世界内外的关注。

埃尔多安政府有意识地通过恢复奥斯曼帝国的文化遗产和宗教传统（“新奥斯曼主义”），提升土耳其在伊斯兰世界中的领导地位。前些年有一个土耳其电视剧《复兴：埃尔图鲁尔》（Resurrection: Ertuğrul，五季150集，土耳其的“GOT”），讲述奥斯曼一世的父亲埃尔图鲁尔加齐的故事。这个剧在伊斯兰世界热播（从阿富汗到巴基斯坦到孟加拉到印度到马来西亚，但因为“新奥斯曼主义”的修正主义被部分阿拉伯国家禁播），彰显了土耳其的文化影响力。          

作为经济实力较强的伊斯兰国家，土耳其是伊斯兰合作组织（OIC）的积极成员，与伊斯兰国家积极开展经济合作与技术合作，增加土耳其的经济影响力。此外，土耳其为全球伊斯兰国家提供了大量的人道主义援助，也增强了其在伊斯兰世界中的形象和影响力。  

7.土耳其航空的地位              

许多朋友坐飞机到欧洲、非洲都发现自己要乘坐土耳其航空。土耳其航空航线多，服务好，价格实惠，是一个非常好的选择。这方面，土耳其充分地利用了自己特殊的地理位置，把土耳其航空（及伊斯坦布尔）发展成为链接欧洲、中东、非洲、亚洲等地区的枢纽，显著增强了土耳其的全球影响力。也带动土耳其成为全球重要的旅游目的地、交通中心、物流中心等。

到伊斯坦布尔观光会发现，旅游业对土耳其非常重要。而土耳其航空对土耳其旅游业的贡献非常巨大：它能够带来了大量国际游客，推动了土耳其酒店、餐饮、零售等旅游产业的发展，创造了大量就业机会。国际方面，土耳其航线很广，覆盖目的地极多，对于许多国家来说，这些航线对于发展当地经济贸易旅游文化是极为重要的资源。借助航空公司，土耳其极大加深了与各国的联系，也推动了自己的地缘政治目标，实现了多赢。在空中，土耳其航空也是土耳其的“名片”，在全球舞台上展示土耳其的文化、经济、技术实力及国家形象。         

8.和俄罗斯的关系          

土耳其一直和俄罗斯保持着密切关系，在与美/西方疏远后，土俄关系更显重要。1）军事方面，土俄的军事和安全合作这些年不断加深。2017年，土耳其不顾美/西方反对，购买俄罗斯的S-400防空导弹系统；在叙利亚问题上，土耳其与俄罗斯通过外交和军事渠道进行密切合作。2）能源：俄罗斯是土耳其最大的天然气供应国，土耳其从俄罗斯进口的大部分天然气通过“土耳其溪”（TurkStream）输送。该项目于2020年正式启动，由黑海底部铺设管道，将俄罗斯天然气直接输送至土耳其，并通过土耳其进入南欧市场。TurkStream加强了两国在能源领域的合作，也增加了土耳其作为欧洲能源枢纽的重要性；3）核能。俄罗斯国家原子能公司（Rosatom）在土耳其南部在建阿库尤核电站（Akkuyu土耳其首座核电站，建成后预计将为土耳其提供约10%的电力需求。4）商贸：俄罗斯是土耳其的重要贸易伙伴，土耳其从俄罗斯进口石油、天然气、小麦和钢铁等资源，俄罗斯向土耳其进口食品、机械设备和纺织品等商品。5）旅游：土耳其是俄罗斯游客最喜欢的度假目的地之一，每年有数百万俄罗斯人到土耳其度假。到伊斯坦布尔旅游即可发现这里是一个巨大的交汇点，有德国人、美国人，也有俄罗斯人。俄乌冲突以来，还有很多俄罗斯人转移到了土耳其发展。              

小结是，这些年，土耳其与美/西方有所疏远，但与俄罗斯却不断走近。两国关系也没有受到俄乌战争的影响。美西方固然不希望看到土耳其接近俄罗斯，惧怕俄罗斯在土耳其发展影响力，但又不能放弃土耳其，因为放弃了土耳其就等于拱手让给俄罗斯。所以，最终美/西方只能通过加大筹码，拉拢土耳其，对冲土耳其和俄罗斯的互利合作关系。最终受益的当然也是土耳其。          

综上可以看出，土耳其对许多国家、区域、阵营都有很强的影响力。土耳其也极其擅长利用自己的特殊位置与各种大国博弈，并且能够达到这样一种境地，即所有的国家都需要土耳其，都依赖土耳其，都离不开土耳其。土耳其则可以“四两拔千斤”，把自己变成影响天平倾斜角度的最关键的一颗砝码，影响各方的利益，影响整体格局，并从中寻求能够最大化本国利益的策略。

二、土耳其脱离美西方/单极世界，转向全球南方/多级世界          

读完前面部分，应该可以看到土耳其的特殊重要性了。长期关注国际政治的人都知道。土耳其过去一直希望向美/西方阵营靠拢，而向美西方阵营靠拢，本质就是向美国主导的“单极化”世界靠拢，通过在这样一个地缘政治秩序里谋求一个位置（哪怕是末位的），换来政治、经济、发展、安全等方面的好处。而向西方靠拢，成为“现代化”世俗国家，也是土耳其国父凯末尔在建国伊始即给国家设定的大的路图。          

但这个向西方迈进的计划已经破产。首先，土耳其加入欧盟遭遇了决定性的失败，原因非常简单：欧洲人不可能接纳一个拥有8,500万人口的穆斯林国家加入欧盟。事实上，从第一天开始，土耳其就没有加入欧盟的可能性，这么多年的各种谈判都只是摆摆样子而已，让土耳其人很受伤。2016年政变后，埃尔多安的土耳其政府实际上也和美国“拜拜”了。这之后的土耳其也更加深刻的明白了人类大历史、世界大势以及国家的方向。

形式上看，土耳其仍然与美西方保持着关系，“长袖善舞”的土耳其的核心技能就是通过巧妙的单边与多边博弈，最大化自己的地缘政治收益，最大程度的提升自己的国际地位与影响力。这些能力使得土耳其获得了远远超过自己国力的影响力。但无论如何，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土耳其在朝着不同的方向迈进：从美国主导的“单极世界”，转向以中国、俄罗斯、印度等为代表的“多级世界”。 

美国主导的“单极世界”，本质上只允许有一套底层意识形态，一种政治文明形态，一种政治制度，一种政治经济学。在这个秩序里，美国是老大，拥有终极的解释权、裁量权、领导权、处置权，或者换句话说——霸权。加入这个秩序的“小跟班们”能够分到一定的好处——从经济收益到安全保护。但“小跟班”们的收益不能超过老大，意志不能违背老大，底层逻辑不能脱离老大。如果走到老大的对立面，将会受到无情的惩罚。帝国的逻辑和黑社会的逻辑也差不多。          

“多级世界”秩序下，无所谓由谁主导，只是有一些较大的代表国家（例如中国）而已。多级世界里，不存在一致的意识形态、政治形态、政治制度、政治经济学，不存在谁要改变谁。各国依照自己的历史传统、社会形态、国情特征等，寻找和确定适合自己的道路。百家争鸣、百花齐放。“金砖国家”是“多级世界”里最重要的跨国平台，大国们聚拢在一起，谈发展，谈合作，谈安全，谈未来。可以说，如果说各国有什么真正一致的看法，那就是所有人都反对美国主导的单级世界，或者说，反对美国霸权主义。 

“金砖国家”（BRICS）已经不止B巴西、R俄罗斯、I印度、C中国和S南非了。埃及、埃塞俄比亚、伊朗、阿联酋都已经加入。          

土耳其想得很清楚了，自己最适合的就是这个“俱乐部”。自己的未来也在这个俱乐部。自己从一开始就该加入这个俱乐部。成为金砖国家的一部分，将最大化土耳其的地缘政治收益。个人认为，土耳其的判断非常准确，而且早就应该这么干了。          

需知，土耳其“长袖善舞”，极度精明。作为一个国家，他们的“专业特长”就是最大化利用自己的战略价值，让各方都形成对自己的依赖，让自己成为谈判桌上各方都要拉拢，都不敢得罪的关键力量。土耳其人已经把这个游戏玩到极致了。          

按照这个逻辑，北约成员国身份就是土耳其最大的政治价值。以这个身份加入金砖国家，能够给平台带来特殊价值。而有了金砖国家的身份，土耳其也希望藉此扩大对美国/欧洲的博弈能力。          

土耳其的特殊战略价值是很清楚的。基于此，土耳其的加入将是金砖平台的胜利，也是多级世界秩序与多级力量的胜利。众所众知，中国一直在金砖平台有着牵头作用，更是金砖扩员的重要驱动力。土耳其的加入，本质也是中国在国际地缘政治舞台上的胜利。          

长期来看，鉴于土耳其的北约军事身份（特殊的“后门”）、与欧盟国家密切的经济关系，通向中亚、中东、北非区域经济的门户、对突厥世界、伊斯兰世界的影响力，与俄罗斯的战略关系在中东事务的外交话语权，以及本身广大的市场（8,500万人口），中国政府也应当注意加强维护和土耳其的双边关系。          

同时，中国企业和资本也应该看到土耳其的特殊战略价值。这方面，两个企业比较先行，一个是华为，在土耳其设立了海外第二大研发中心，在当地已经拥有很大的影响力；一个是阿里，投资了土耳其电商trendyol，通过trendyol辐射欧洲、中东/北非、中亚及俄罗斯。未来，中国企业可以更多的研究土耳其特殊的地理、政治和经济优势，在出海中利用好土耳其的特殊价值。中国政府相关部门也可以利用多边平台（金砖）和双边平台，更好的助力中国企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