赚钱和子宫,印度女人只能选一个
作者 | 西力、hikari
来源 | 她刊
经济全球化使世界各地的女工嵌入了同一根产业链条,女性劳动者参与了历史,推动了全球经济向前。
然而,无限制的过度剥削之下,她们姓名和价值不被记录,每一代女性劳工都难免消耗品的命运。
糖与子宫
在印度西部比德地区的村庄,很难找到有子宫的妇女。
她们当中的大部分,主动摘除了子宫。
不是因为病变,而是为了工作。
是的,工作。
切除子宫,不来月经,不会痛经,不会怀孕,也就不需要请假。
每天都能保证12~18个小时的打工时间。
什么工作呢?
在甘蔗种植园里,捆甘蔗,运甘蔗。
头顶甘蔗捆的印度妇女
作为世界第二大蔗糖生产国,印度有大量甘蔗种植园,集中在印度西部的马哈拉施特拉邦。
农民采集甘蔗,工厂制成糖,糖最终流向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等饮料公司。
而这条产业链的最底层,就是采集甘蔗的印度妇女——每天劳作十几个小时的农村女性——为了打工不得不切除子宫的女人。
采集甘蔗的印度妇女
在印度马哈拉施特拉邦的比德区,每年成千上万的女性接受子宫切除手术。
根据2019年当地政府的一项调查显示,在比德甘蔗种植园约82,000名女性工人中,大约五分之一的人,切除了子宫。
这些女人们,将子宫切除手术,当成唯一的活路。
图源:半岛电视台
而她们又是如何走到这一步?
首先,她们只能去甘蔗种植园打工。
在印度比德,干旱严重时,一年中有八个月,无法进行农业生产。
想要挣钱,唯一的工作机会,就是在甘蔗收割季,前往几百公里外的种植园打工。
其次,她们必须一直在那里打工。
因为种植园偏好夫妻工人,所以当地“童婚”泛滥。
女孩们在十二三岁时被迫结婚,然后跟着丈夫去甘蔗园。
而一旦进入种植园,就是漫长苦役的开始。
这跟种植园的工资预支制度有关,不是发放日薪/月薪,而是提前预支给工人每个季度的工资。
这是一个制造现代“新农奴”的完美陷阱。
生孩子生病请假扣钱,旷工甚至上厕所都要扣钱,而一天扣的钱,通常是她们日薪的2到4倍。
一个季度下来,大家基本都是负债。
这使得工人们根本不敢停止工作。
尤其是“双肩挑”的女人们,既要生养孩子、给全家人做饭,又要下地干活。
地里,男人们砍甘蔗,女人们负责捆,捆好后顶着几十公斤重的甘蔗,送到收集点。
图源:网络
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对那些正在经期的妇女来说,格外煎熬。
她们没有休息时间,哪怕痛经严重,也得照常工作。
更糟糕的是,种植园没有干净的水,也没有干净的卫生用品。一包便宜卫生巾卖100卢比,而她们干活一整天才赚250卢比(约人民币21.7元)。
买不起卫生巾的人,只能用裹甘蔗的破布替代。
因此,妇科疾病总是她们的常客。
马哈拉施特拉邦,搬运饮用水的妇女
为了杜绝后患,她们只剩一条路:切掉子宫。
大部分妇女在切除子宫时,已生育两到三名子女。
除了频繁的妇科问题,她们也担心生孩子会耽误工作。
毕竟在种植园,请假一天,得扣500~1000卢比。
生完孩子就得尽快赶回去工作。
边工作,还要边照看刚出生的婴儿。
一位名叫瓦格马雷的女工,在产后第5天,带着孩子下地干活。
在搬运甘蔗时,她把孩子放在地上,结果一辆拖拉机开过,孩子被碾死。
她连伤心的时间都没有。
为了不被罚款,第二天她继续上班。
后来,她决定切除子宫。
瓦格马雷女士
子宫切除手术,需要花费将近半年的工资。
当然这笔钱通常也是预支的。
对瓦格马雷这样的女性来说,月经、生育、妇科疾病,每一项都是不小的开销。
除了经济考量,还有不堪忍受的身心煎熬。
子宫切除手术寄托了这些妇女最后的希望。
图源:网络
无良的私人诊所,也会告诉她们,只要切了子宫,一切都会好起来。
但真的如此吗?
事实上,很多妇女对切除子宫的副作用一无所知。
加上缺乏有效的术后护理,她们的恢复情况很不理想。
有些人的身体越来越差,甚至需要每天服用止痛药才能工作。
2024年,一位接受《独立报》采访的妇女说,她宁愿在切除子宫时,死在手术台上。
看不见的现代女性“农奴”
今年3月,在印度西部制糖业剥削工人情况被报道后,百事可乐发表声明,表示“担忧”。
“我们将与我们的特许经营伙伴进行评估,以了解甘蔗收割工人的工作条件以及可能需要采取的任何行动。”
而可口可乐则拒绝回应。
图源:网络
事实上,切除子宫、被迫童婚的现象,在印度西部地区已存在多年。
早在5年前,印度“无子宫村庄”就曾被广泛报道。
但几年过去,情况没有任何改变。
“尽管地方政府进行了调查,新闻报道和公司顾问发出警告,但不当行为仍在继续,因为每个人都说这是其他人的责任。”
大公司说自己只是从供应商那里买糖,供应商说他们找了包工头,人归包工头负责。
冗长的跨国产业链,层层盘剥之下,留给最底层劳动妇女的,只有疼痛和伤疤。
划在她们的肚皮上,令人触目惊心的伤疤。
图源:《纽约时报》
资本的全球扩张下,切除子宫的印度女人,只是一个缩影。
世界的角落,还有无数看不见的女性,在经历相似的命运。
比如咖啡产业,全世界每天消费约30亿杯咖啡。
而这背后,是上千万人在咖啡种植园劳作,种植、采摘和分拣咖啡豆。
其中,将近70%的劳动力,是女性。
咖啡采摘女工
她们和男人们在同样恶劣的环境中被剥削和奴役,但她们总是工作更长时间,拿最少的工资。
同时还有遭受性侵犯的高风险。
虽然她们的血汗廉价,但她们的劳动成果转头却被跨国公司以高价售出。
最终流通到世界各地的咖啡厅。
如记者James Melville所言,每个喝咖啡的人都可能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现代奴隶制的结果。
图源:Conectas
从田野到餐桌,女性总是最廉价的生产者。
但她们的存在,要么被隐去,要么被美化。
美国女性人类学家萨拉·贝斯基写过一本《大吉岭的盛名》。
印度大吉岭红茶,是世界上最昂贵的茶叶之一。
而这些茶的制作,始于女茶工们翻山越岭的采摘劳动。
这其实也是大吉岭茶的主要卖点。
美丽淳朴的采茶女工,纯手工的采摘方式,原生态的种植环境,都被营销为大吉岭茶滋味中的一部分。
大吉岭茶商标上的女性形象
可背后的现实是,女茶工们种着世界上最贵的茶,却拿着世界最低的工资。
她们被宣传为“自然”的守护者,但其实没有一间房,没有一块土地属于她们。
她们和她们的女儿,世世代代都在为种植园老板打工。
做着最不需要技术性的工作。
然而在大吉岭茶的品牌宣传的美化下,“她们作为殖民时期茶业‘苦力’后代,以及当代低收入劳工的身份消失了。”
她们反倒成为田园牧歌式美丽生活的象征。
大吉岭采茶女工
一款廉价又温顺的“消耗品”
经济全球化之下,种植园中的女性居于产业链的底层,蔗糖、茶叶、咖啡经她们的双手运往世界各地。
而农业之外,还有大批女性在制造业的底层苦苦求生。
不妨看看孟加拉国的制衣女工。
孟加拉国是全球最不发达国家之一,却是仅次于中国的第二大成衣出口国。
服装业是孟加拉的支柱产业,而撑起服装业的500万工人中,女性占比超过80%。
图源:《the true cost》
她们坐在缝纫机前,为GAP、ZARA、H&M、沃尔玛等等世界闻名的品牌制衣。
品牌找工厂要最低的报价,将成本压缩到极致,工厂老板便将女工们压榨到极致。
层层剥削之下,只剩恶劣危险的工作环境,低到可怜的工资。
图源:《the true cost》
女工们一天工作10~15小时,每月挣不到500块人民币,低于同行业的印度、越南、柬埔寨女工。
去年年底,工人们掀起了一场涨薪抗议运动,政府终于将服装业的最低工资提高到了12500塔卡(约823元人民币),但也远低于工人要求的23000塔卡(约1514元人民币)。
2013年,孟加拉首都达卡的一个制衣厂坍塌,至少1132人丧生,2500多人受伤。
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女性。
直到现在,还有很多女工在没有消防通道的制衣厂上班。
图源:《the true cost》
血汗工厂日夜运转,资本家层层压榨穷苦的女人。
这是产业链全球化下的无声碾压,人工成本一旦上涨,工厂就可能转移到劳动力更便宜的其他国家。
孟加拉的制衣女工需要这份剥削她们的工作。
所以,在一次次的火灾后、坍塌事故后,她们迫切等着工厂开工,连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她们也要求复工。
除此之外,孟加拉国和印度的女性也是跨国药厂的小白鼠,被用来测试危险的避孕药具和避孕方法。
比如羊膜穿刺术,再比如因致癌性在美国被禁用的避孕药——醋酸甲羟孕酮。
图源:网络
大量女性身处全球产业链的底层,吃最多的苦,赚最少的钱。
资本永远沾染着劳工的血汗,而相比于男性,女性受到的过度剥削更不为人看见,少有人关心。
她们付出的劳动,也比我们以为的重要得多。
比如说到工业革命,我们会想到采煤矿的男人、炼铁的男人,但事实上,女性广泛参与了这场变革。
《论工业革命时期英国工厂女工的状况》一文中提到:
最大数量被雇佣来上夜班和长时间白班的是妇女,她们的劳动更便宜。成堆的女性出现在铸铁业、制钉业、纺织厂、煤矿场、石料场......
1839年,英国有约42万工人,其中女性超过24万。
图源:《论工业革命时期英国工厂女工的状况》
日本的棉纺织业大发展,同样建立在对女性的剥削之上。
《棉花帝国》将这些不被看见的女性形象打捞起来:
1897年,日本棉花厂中79%的工人是女性,工厂实行两班制,机器日夜不停,女工们每班要工作12小时。
有了这些廉价且听话的劳动力,日本棉花工业迅速扩张,产值从1903年的1900万日元,增加到1919年的4.05亿日元,并在1933年成为仅次于英美的世界第三大棉花强国。
女性劳动者更廉价,更温顺、易操控,且有非常高的生产率。
女性劳动者参与了历史,推动了全球经济向前。
然而,她们没有相应的收益,只得到微薄的薪资,满是病痛的身体,日复一日地被剥削。
姓名和价值不被记录,从非洲到南亚,从欧洲到东亚,世界各地的每一代女性劳工都难免消耗品的命运。
要看见,要改变
恩格斯说过:
“妇女解放的第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的事业中去。”
但我们看到,女性即便大量参与了公共事业,也不被认可价值,反而可能被抹去姓名。
她们没有换来彻底的解放,反而迎来更严重的剥削。
图源:《妇女参政论者》
而现代社会集结全球劳工的产业链,似乎使我们离被剥削的女性越来越远了。
印度的女性不知在为谁捆甘蔗,孟加拉国的女性不知做出来的T恤会穿在谁身上。
身处消费端的我们,也不知道喝的每一杯咖啡,穿的每一条牛仔裤,又是哪种肤色的女性在何种条件下生产出来的。
《父权制与资本积累》一书指出:
发展中国家日益成为富国的消费品生产地,而富国则日益成为单纯的消费地。现在,生产和消费被世界市场分割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
它使世界市场上很大一部分被剥削和过度剥削的劳动变得不可见;它为低工资辩护;阻止女性组织起来;使她们保持原子化......
图源:豆瓣
于是,女性血汗也在一环环的切割中,被稀释、被消失了。
男性主导的采煤业、炼铁业和铁路业,掩盖了女性主导的棉花业的价值。
第三次技术革命,其实也“主要是通过美国和日本的公司迁往东南亚,以及对亚洲女性的过度剥削而实现的,这些女性在这些电子工业中充当了80%的劳动力”。
现在,我们希望更多人能正视女性的劳动价值,也期待女工的处境能得到改变。
她们需要更公平的薪资,更安全的工作环境。
抵抗和改变在缓慢发生。
去年,BBC的女记者通过暗访,披露了肯尼亚茶园中的女员工遭受性剥削的丑闻。
图源:豆瓣
接着有70多位茶园女工站出来,揭开了企业“性骚扰零容忍”背后的真相:男性管理者频繁性侵女员工。
她们不愿再忍受高强度工作之外的性别暴力,从而主动发起了对抗。
也有一些女性友好企业正在从细节中支持改善女工的处境。
比如毕业于哈佛商学院的Margaret Nyamumbo创立的咖啡品牌Kahawa 1893,其包装袋后面就附有一个二维码。
消费者可以通过这个二维码给予肯尼亚种植咖啡的女工小费。
图源:网络
Angelique's Finest则是一种完全由女性种植和加工的公平贸易认证咖啡。
女性如果将劳动延伸到种植之外的加工,每售出一公斤咖啡,收入会高出55%,由此,更多的价值会被转移到女性身上。
图源:网络
而在当下,我们作为个体的消费者所能做到的,是重新看见女性劳动者的力量,而不再如从前,抹去女性的姓名。
全球化的浪潮,已用商品将世界各地的女性紧密连接起来。
我们要去讲述种植园中、缝纫机前的女工的故事。
去看见纺织厂、电子业全球装配线上的女性。
每一次消费,都是一次和远方不知名女工的联结,她们的劳动成果,离我们并不远。
去正视,去铭记。
也由衷期待,一个对女性更公平、更安全而没有剥削的世界,早日到来。
部分参考资料:
Climate Home News,India’s female cane cutters face child marriage and hysterectomy
纽约时报,《糖的残酷真相:债务泥潭、童婚和被摘除的子宫》
独立报,Why Indian women are choosing to be sterilised as climate crisis takes its toll
纽约时报,We Spent Months With India’s Sugar Cutters. Here’s What We Found.
萨拉·贝斯基,《大吉岭的盛名》
宋严萍,《论工业革命时期英国工厂女工的状况》
斯文·贝克特,《棉花帝国:一部资本主义全球史》
玛丽亚·米斯,《父权制与资本积累:国际劳动分工中的女性》
监制 - 她姐
作者 - 西力、hika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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