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困窘:看我“七十二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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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谁都无法阻挡。
周秦之变之2:记忆变脸
一百多年后,刘邦的曾孙汉武帝,高举的却是曾祖父的死对头秦始皇的那面旗,他是始皇帝遗志的坚定继承者。
“百代皆行秦政法”,汉武帝岂能例外。
巡行、封禅、统一思想,秦始皇走过的足迹,汉武帝重走了一遍;
打击诸侯王、削弱相权,秦始皇没做过的事情,汉武帝也做了个遍。
共同的目标,是让郡县取代分封,从而建立一个皇权统摄之下的大一统帝国。
“有亡秦之失,而免于亡秦之祸。”亦步亦趋的结果,让汉武帝差一点重蹈了秦始皇的覆辙。
秦始皇和汉武帝,分别属于不同的朝代,彼此相距也有一百多年,后世却将两人并称为“秦皇汉武”。两个人被捆绑在一起,硬按在同一个历史单元内,贴上相同的标签,不是没有道理的。
秦皇汉武,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一个小鬼,掐成的两截。这并不只是两人在习性上的惊人相像,而是反映了“周秦之变”的时代趋势。
被历史捆绑在一起的“秦皇汉武”
政治强人,是帝国崛起的呼唤,是大一统帝国的政治需要。
时势造英雄。大变局塑造他们——塑造了他们相同的面相和人格,甚至也塑造了他们在历史上的英雄地位。
英雄也造时势。他们也主导大变局——他们的政策,导致了社会的大变革。他们的时代,也发生过大冲突。他们的存在,也因而引发了大争议。
或褒或贬,臧否不一。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是历史大变局中,手持操控键的关键人物,他们是改写历史的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改写历史的人,有时也被历史改写。
生前,秦始皇是如假包换的暴君。死后,暴君的恶谥依然如影随形。千百年来,暴君秦始皇是一桩铁板钉钉的历史公案。
可是,一句“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这一商量,历史的这桩公案、铁案、定案,就被翻了案——连秦始皇自己都未必能够想到,被时光风干了二千年多的咸鱼,竟然翻了身。
千古一帝遭遇“千古奇冤”,秦始皇像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似的?大秦帝国的孟姜女们知道后,不知又会哭成什么样子?
秦始皇陵上的草木,黄了再绿,绿过又黄。两千多年后,皇陵中的秦始皇,终于等来了他想要的那副面具。
秦始皇陵
汉武帝则要复杂得多,生前身后,暴君圣君,他的是是非非,被反反复复地评说。
汉武帝像个两面人,他一生雄才大略,开土拓疆,又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他将凡人与君王、智者与战士、荡子与情人、艺术家与偏执狂、狂放与冷酷、伟业与罪孽集于一身……
翻过来看,他是圣君。掉过去看,他则是暴君。
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一位以血作墨,用生命书写历史的史官,冒着掉头的危险,“实录”下当朝圣上的所作所为。
封禅祭祖、求仙问道,攻伐杀戮,酷吏弊政、任人失当……不一而足,哪一条都是“亡秦之失”。
这位不为当朝圣上歌功颂德,不干那些“猫盖屎”勾当的史官,就是伟大史学家司马迁。
晚年的汉武帝,也正视并认识自己的失误——这一点,也恰是他的伟大之处。他用罪已诏校正“亡秦之失”,从而“免于亡秦之祸”。
但是,在罪已诏罗列的罪过中,汉武帝忽略了一个最小,也是最大的错误——他不幸地阉割了这位最伟大的历史学家。
当年的庙堂之上,司马迁为李陵辩诬,直言触怒了龙颜。史官与帝王,虽然实力悬殊,但是君臣二人的相遇,不失为伟大与伟大的狭路相逢,注定是一场电光火石的碰撞。
那个时候,处于事业巅峰的汉武帝,让胜利冲昏了头脑。一言九鼎的汉武帝,一言不和就变脸。皇帝一拍脑袋,便给臣子下了宫刑。
这一刀干净利落,几乎要了司马迁的性命,也完全摧毁了太史公的尊严。
遭遇李陵之祸,受到宫刑的太史公,仍不堕凌云之志,苟活着,却不苟且。他用实实在在的生命,成就了属于他的另一种意义的江山。
在《匈奴列传》中,这位响当当的硬汉子,仍然连用两句“唯在择任将相哉”,掷地有声的句子,是对汉武帝不知择贤、任人失当的指责与批评。
如此不留情面,直陈当朝皇上之失,已是大写的“差评”了。司马迁的笔下,当朝皇帝,其实就是个“暴君”,当然,这是一位伟大的“暴君”。
有时候,笔比刀更有力量。
不到二百年,另一个版本——班固版的汉武帝,就变脸了。他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十足“圣君”。
自负的班固对太史公颇为不恭,对老前辈的《史记》也不以为然,他指责司马迁“是非颇谬于圣人”。他“拨乱反正”,在《汉书•武帝纪赞》中,对汉武帝不惜溢美之辞,称其 “虽《诗》《书》所称,何有加焉!”
北宋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清赵翼的《廿二史札记》以及吴裕垂《历朝史案》……暴君圣君,圣君暴君,反反复复,复复反反,汉武帝政治面相,一次次地“变脸”。
及至近现代的史家,仍然众说纷纭。翦伯赞笔下的汉武帝,是这般模样:
“
说到汉武帝,会令人想到他是生长得怎样一副严肃的面孔?实际上,汉武帝是一位较活泼、较天真、重感情的人物。他除了喜欢穷兵黜武以外,还喜欢游历,喜欢音乐,喜欢文学,喜欢神仙。
汉武帝是军队最英明的统帅,又是海上最经常的游客,皇家乐队最初的创立人,文学家最亲切的朋友,方士们最忠实的信使,特别是他的李夫人最好的丈夫。他决不是除了好战以外,一无所知的一个莽汉。
”
天下惟庸人无咎无誉。
“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舍我其谁、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汉武帝,注定誉满天下,谤满天下。
汉武帝像一位川剧变脸艺术家,他一次次变与被变,不断地修改人们的历史记忆,成为历史上最存争议、最被误解的谜一般的君王之一。
什么是历史虚无主义?按照尼采的说法,就是最高价值的丧失。暴君和圣君,竟然集于一身,历史的价值在哪里?它真是让人无所适从。
在大国崛起的语境下,在帝王崇拜、帝国崇拜还没有走出人们的头脑时,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包括那位只识弯弓射大雕的成吉思汗,又将变成涂满金身的一尊尊偶像。
帝国崇拜还没有走出人们的头脑时,秦皇汉武注定是涂满金身偶像
但是,如果从良知而不是从权谋,从人文主义而不是从功利主义的角度出发,来评价秦皇汉武这类帝王,恐怕会有另外的结论。
一代有一代的史学,一代有一代的历史阐释。一代代有专业素养和职业操守的史官,尚且很难达成共识,遑论一般的历史爱好者,甚至是非历史爱好者。
正如梁启超在《李鸿章传》中所言:“以常人而论非常人,乌见其可?”
所以,常人在论非常人,甚至在论史时,如果缺乏历史的识见、科学的方法及哲学的思考,历史不过是舞台剧中的桥段,或者只是川剧中的变脸——而那一张张变来变去的“脸”,只不过是一张张历史的“假面”。
大变局之变,是时代之变。秦始皇、汉武帝之变脸,是又一种“变”,既关系对他们的评价,也牵涉进多少读史与不读史之人,喋喋不休,置喙其间。
三千年之变:文明变局
一剑西来,千岩拱裂。
“百代皆行秦政法”的古老帝国,其一切节奏,都被一位不速之客,强行地打乱了!
这位不速之客,即西方文明。
它们强势闯入,破了百代的“秦政法”,也破了二千年的“局”,从而开启了“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这是个什么“局”?
像汉武帝翻来覆去的那张“脸”,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认知。
同治十一年(1872年),李鸿章在复议制造轮船未可裁撤折中言:
“
臣窃惟欧洲诸国,百十年来,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中国,闯入边界腹地,凡前史所未载,亘古所末通,无不款关而求互市。我皇上如天之度,概与立约通商,以牢笼之,合地球东西南朔九万里之遥,胥聚于中国,此三千余年一大变局也。
”
李鸿章还是有眼光的,最早提出了“大变局”之说,但也有很大的局限。遭此之变,这位大清国的重臣,仍是天朝大国的满满自信。
他认知世界中的“大变局”,虽然“前史所未载”“亘古所未通”,是“三千余年一大变局也”,但也只不过是来自更遥远的蛮夷,他们所要求的,也不过是“互市”“通商”而已。
在李鸿章的眼中,虽然他们远道而来,但与历朝历代所遭遇的周边的南蛮、北狄、东夷、西戎,又有何异?
那时候,朝野内外很少有人明白,此次外来的异质文明,将是有史以来中华民族遭遇到的最严峻地挑战。
1898年法国《小巴黎人》画片,刻画列强瓜分中国的丑态
当局者迷,肉食者鄙。局内人为局所困,因为他们只有这么大的格局,还能指望他们提起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
擅长糊弄的裱糊匠李鸿章,自然也不例外。这个号称大清国最清醒的人,尚且是如此的识见,遑论其他一脑袋浆糊的满朝文武官员。
无可奈何花落去。积重难返的大清大局已定,风烛残年的帝制大势已去。与西方文明一交手,即丢盔弃甲,败下阵来。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对决,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降维打击。
七十多年前,雷海宗即以历史学家的高度,对两个文明的碰撞,讲过一段很深刻的话。
他说,中国过去所遭遇的外敌,一种是像佛教那样,有文明而没有实力。另一种是像北方游牧民族那样,有实力而没有文明。这些都好对付。
然而,鸦片战争之后所出现的西方,既有实力,又有文明,都比中国要高级,于是引发了前所未有的文明危机。
雷海宗所言极是。秦政“法”如铁桶,帝制“局”似铁幕,作为入侵的“外敌”,西来的佛教,成了专制的帮闲,如胡适所谓的让人跪着的精神鸦片;北方的游牧,则作了专制的俘虏,它们反而入乡随俗,也行起了百代皆行的“秦政法”。
只有西方文明是个例外。它居高临下,以入侵者的隆隆之势,一路所向披靡,碾压过来。
它是个搅局者,搅动着千年不变的历史之局。
它也是个破局者,打破了秦政法千年不死的神话。
这个来自西方的“既有实力,又有文明”入侵者,这群文明的野蛮人,摧毁了五千年的自尊,让中华文明尴尬。
它们携带的文明冲击波,让天地之间,风起云涌,也让老迈帝国,焕然一新。
从器物,到制度,再到文化,破局后中国,东渐之西学,野蛮地生长起来,从而“引发了前所未有的文明危机”。
对金发碧眼的异质文明,我们情绪复杂:一腔的爱恨交加,满腹的五味杂陈……
这场被称为“古今之变”的“大变局”,真的不同于以往,果然名副其实!
恐惧、焦虑、抗争、转型……
应对、应变、蜕变、新生……
从晚清到民国,破局中的中国,一切都处于剧烈的变化之中。
虽然,慈禧太后一言九鼎,也曾定下了“四个不能变”,即三纲五常不能变;祖宗之法不能变;大清朝的统治不能变;自己的最高皇权不能变。
但她死后仅仅三年,一切都变了。
大清的新军,在武昌兵变。慈禧的懿旨,所谓的“四个不能变”,结果一个不剩,全都变了。
人民英雄纪念碑“武昌起义”浮雕
北宋的拗相公王安石曾说过“天变不足畏”,而这场大清的“天变”,或曰“变天”,却正是他们最担心、最害怕的。
变,谁都无法阻挡。
或瞬息万变,或千年一变。不是不变,只是时机未到而已。在这个变动不居的世界,没有不变的道理。
四个不能变,像个笑话,只是一厢情愿而已。
世易时移,唯变不变。这风雨飘摇的年头,更是应了那句颠覆不破的老话。
清醒的人,装睡的人,都被浩荡的历史潮流裹胁着、簇拥着一路向前,向前……
十几年后,大变局中的“民主革命的先行者”孙中山先生去世。他的革命盟友蔡元培奉上一副挽联,上联是:“是中国自由神,三民五权,推翻历史数千年专制之局。”
挽联一语中的。作为颠覆大清、缔造民国、促成历史剧变的革命家,孙先生破的是“数千年专制之局”。
这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是走出帝制,走向共和的历史性转折。
这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使中国人走出了朝代更迭的历史困局。
所谓“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变”得正是这样的“大局”。
此“变”一开,像多米诺骨牌,一系列的演变、衍变、小变、大变,便接踵而至。
走马灯城头换旗,像是家常便饭。
易服、作揖、放足、剪辫子,改风易俗,价值剧烈地翻转。
从东亚一隅,到全球范围,中国人心中的地理格局由小变大了。
从华夏中心,到人类世界,中国人眼中的历史视野由小变大了。
从传统到现代的时代转折,由君权到民权的观念跃进,都在这一百多间跌宕。
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方式,从此变得“面目全非”了。
这个“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变得还不够大吗?
当下,依然处于大变局的变动之中。“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虽然它时快时慢,走走停停,但尚未走出历史的迷宫。
正像蔡元培送给孙先生挽联的下联,“愿吾侪后死者,齐心协力,完成先生一二件未竟之功。”
孙先生已死,“后死者”还活着。孙先生的“未竟之功”,仍然任重道远,路漫漫其修远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