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欧打工9年，被同事举报1000次……
最人物官方账号作者 | 冬禾
来源 | 最人物
2023年即将结束，如果为今年选择关键词，“职场”一定排在前列。
从年初的“大厂裸辞摆摊”，到年末的“回村种地失败重返城市”，“职场”一定程度上成为2023年的串珠。
不仅关注国内职场，分享国外工作体验的帖子也频频被热议，人们试图从中窥探工作的真相。
《欧洲打工奇遇记》的爆红应时而出。博主在帖子中写道：
希腊下午五点半，HR突然催促所有人下班，几百员工纷纷开始收拾东西，挂视频电话，乌泱泱刷卡离开公司。HR神秘兮兮地告诉网友，工会要来附近查班，所以6点钟前大家都必须离开，不然抓到一个员工罚公司一千欧元，并且员工和老板都会收到警告信。
职场的重点，被锁定到欧洲，其中以北欧为最。北欧独特的经济发展历程、社会福利制度、人们的生活观念，似乎都有别于其他地区。北欧是否真的如人们所说，被誉为“打工人天堂”？
我们找到了在丹麦工作的杠杠，他以“欧洲职场小奶糖”的昵称在中文社交平台分享自己的工作经历，帖子下聚集了大量好奇的人。
如何面对工作，背后是人们如何面对生活。杠杠的经历，可以揭开北欧职场真相的一角。
杠杠最近惊讶地发现，身边很多同事下班后都去练习铁人三项了。
在丹麦，每周工作时长会被写进合同。从事编程工作的他，每周需要完成37个小时的工作时长。这意味着他每天早上九点上班，下午四点便可以回家。
他称这是丹麦职场人的普遍情况，丹麦的晚高峰也因此变成了下午三点半到五点半。
出于信任，丹麦的公司几乎没有上班打卡的硬性要求，弹性工作时长拉到最大。杠杠观察，员工们会根据自己状态安排上班时间，如果昨天少上了一小时，今天就多补一小时，没有人加班。
因此，丹麦人有了大把可以自由安排的时间，尽情探索自己的兴趣爱好。这成就了丹麦大量的成人兴趣班。
有趣的是，在丹麦，儿童兴趣班数量反而极少。家长们选择尊重孩子们的意愿，不强迫他们参加兴趣班。
丹麦周末的公园
大部分丹麦人热爱运动。他们不仅把运动当成爱好，更把它视为专业活动。杠杠和同事去打羽毛球，因为对方的专业水平颇高，自己常年的胜利率不足10%。
所以当同事告诉杠杠要去练习铁人三项时，杠杠惊讶之余又感慨确实是丹麦人作风。
杠杠问同事：“如果你把铁人三项比赛都挑战完了，那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那我就继续练习，把铁人三项的时间缩短。”同事自然回答。
与工作时长对应的是，在丹麦工作的员工们还拥有超长的假期。
法定节假日通常与基督教有关。比如复活节、圣诞节，大约放假十天。丹麦没有调休制度，如果假期是周末，也不会多补休一天。
公司的年假富足，通常在35-50天。大部分丹麦人会选择在夏天休假，正值暑假，家长可以带着孩子们出去旅游。杠杠通常选择春节前后休假，一方面可以避开旅游高峰期、避开昂贵的机票，另一方面是回中国过年。
杠杠发布的帖子
批年假的条件也并不复杂、苛刻。员工通常提前两个月告诉老板，方便老板确保公司一直有人在工作，不过老板们通常不会对年假表达异议，很爽快地通过。
除了法定节假日与年假，丹麦还有许多病假与事假。今年复活节后，杠杠的两位同事旅游回来都生病了，其中一位咳嗽了两周仍未恢复健康，便一直在家休息。
另外有两位同事由于孩子要准备上小学，其中一位暂时请假带小孩，另一位常常两点钟下班接孩子放学。
搬家、做志愿者、参与运动比赛是员工们请事假的常见原因，有一次杠杠的一位同事在工作群里发消息，说今天天气很好，他要1点钟下班出去打高尔夫。那天下午组里只剩下杠杠和老板两人大眼等小眼。
事假和病假常常只需要告诉老板，不需要出示任何证明，政府还对员工因本人或者子女生病进行额外补贴，病假也均是全额带薪。
丹麦地铁
杠杠曾经发现一位同事长时间未来上班，于是向其他同事打听，才得知一种新的请假原因——stress leave（压力假）。
同事因为心理状态不好，在心理咨询师的建议下休假，这样的假期通常持续几个月，甚至无限期，直到心理咨询师认为员工心理状态恢复健康时，才能回去上班。
杠杠起初思考，如果自己少休病假、勤奋工作或许能更得到职场青睐。而他的同事却真诚告诫他，需要时不时“生病”才能融入北欧职场，太卷反而让同事觉得你不合群。
杠杠感慨：“有时会觉得假期时长太长了，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
丹麦人给出了答案——旅游。有188个国家对丹麦免签，对丹麦人而言，定期出国探索才是常态。
而杠杠提到自己的很多亲友都没有护照，丹麦朋友感到十分惊讶。
有段时间，互联网上曾讨论，白人的心理承受能力非常脆弱。他们在网上分享短视频时，经常因为各种小事表达自己的崩溃。
杠杠深有同感，在某次工作中，他给同事聊工作进度时，用了两次“往下拖”的表达，这引起了同事的不满，他认为杠杠这样的表达给了自己很大的压力。
北欧职场里，同事、老板们之间的聊天十分谨慎，稍有不慎就会引起大家不适。
冬天来临后，一位男同事因为感冒居家办公，说话有很重的鼻音。杠杠在开会时为了活跃气氛，开玩笑说了一句：“sexy voice（性感的嗓音）。”同事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老板也半开玩笑解围地对男同事说：“你可以跟HR报告性骚扰了。”
还有一次，杠杠和同事闲聊，称自己要在Black Friday（黑色星期五）购买圣诞礼物，同事却回复道，“Black Friday”有点种族歧视。
杠杠和中国同事的困惑是，在遇到非专业性，偏程序上的问题时，他们很多时候觉得“都可以”，而北欧人则更喜欢在任何时刻都充分表达、展露自己的想法。
某次杠杠预订了一个会议，瑞典同事和挪威同事就一个流程问题，争吵了两小时，没有人肯让步。在杠杠看来，“他们好像谁妥协了就会丧失自己的王位”。
图片来源于《硅谷》
类似的事情屡屡发生，欧洲同事们总是有很强的观点，谁都不想妥协，导致每天都有开不完的会议。会议之后还需要再有一个会议总结上次会议的观点，所有的会议都在协调各种不同的意见和反馈。
最近杠杠15人的工作组，一起讨论是否需要将每周两次的组会改成每周一次。杠杠对此无所谓，而其他同事们热烈讨论了一个小时。而下周，他们还要再开一次会，讨论和总结这次搜集好的意见。
对于结果导向的杠杠而言，许多不同的流程都可以达成最终他们想要的结果，某些收集意见、却对工作进展无实质性作用的会议并不重要。然而对老板来说，收集每个员工的想法，尽可能让每个员工都开心，才是他的工作任务之一。
在北欧，同事们很难成为朋友，杠杠一共换了四家公司，成为朋友的同事寥寥无几。大家下班后都忙着做自己的事情，比如学习跳舞、练习网球，除非有相同的兴趣爱好，否则很难在下班后仍然保持联系。
杠杠做的饭
同时，同事之间非常尊重对方的隐私。公司招过一名管培生，杠杠从领导那里得知这名管培生来自中东，曾经是名私人语言老师，有三个孩子。
中午吃饭时，杠杠向管培生同事寒暄，聊起她的私事。同事很愤怒地吃完饭，向老板举报杠杠打听她的情况，并且提起孩子和老师是在嘲笑她并不专业。
这类事情屡见不鲜，慢慢杠杠开始了解北欧职场间正常的同事距离，收起了好奇心，很少再主动询问同事的私事。
丹麦常驻人口不到六百万，大公司更是寥寥无几，公司之间人员走动频繁，很多时候跳槽要依靠前公司同事和老板写推荐信，如果员工在公司内有不好的风评，会受到巨大的影响。
因为同事们经常不定期请假，以及工作细则总是需要每位同事的确定，导致公司项目总是难以按时完成，不过成果总是不错。
虽然北欧同事在某些方面“吹毛求疵”，但是杠杠非常欣赏同事们工作时展现的专业态度。在工作时间里，同事们总是高效、专注地面对工作，并且敢于表达工作上的分歧。
杠杠常常看到两位同事在会议上因为工作争执得面红耳赤，会议后又谈笑风生，关系丝毫没被影响。
也正是因为“敏感”，同事们交谈时也会充分尊重对方的想法，很少进行点评，这给了杠杠“无论选择什么也不会得到指责”的底气。
图片来源于《硅谷》
杠杠在北欧职场上获得的快乐与满足，一半来自于环境，另一半则来自于前老板。
他的前老板是一位丹麦中年女性，五十多岁，现在在读心理学本科。对于北欧人来说，似乎年龄从来不是限制实现自我追求的原因。
或许正是因为他们70岁才退休，工作几乎是与他们相伴一生的事情，所以没法把自己的想法推到“等我退休之后再做什么”，而是当机立断地去完成，在工作之余寻找生活和自我追求的立足点。
在杠杠看来，丹麦的老板更像是服务人员。他们的主要职责是让员工能够更顺利、愉快地工作，在员工遇到心理问题时及时沟通，在员工和其他组的对接出现问题时出面解决。
杠杠并不是一个强硬的人，刚开始工作时他和其他组的领导发生了工作上的矛盾，这让他感到困扰，告诉老板后，老板将他和另一个组的领导拉了一个单独的会议。杠杠本来想用柔和的语气开口，前老板直接告诉他：“不用好声说话，说重点就好了。”
他的老板身体力行地告诉他怎么解决职场中的问题。平时遇到工作和生活中的困扰，杠杠也会主动向老板倾诉。
成长过程中，他曾经畏惧老师、老板，总担心自己的行为不经意间引起他们的审判，但是进入北欧职场后，他感受到老板亦师亦友，于是放心地向老板求助。
图片来源于《硅谷》
杠杠负责某个项目时，召开了一次会议，他请每位员工分享自己的工作进度，以方便他掌握整体的工作进程。其中一位同事当场表达了不满，他认为杠杠这样的表达非常霸道，在命令大家做事情。因为有些同事比较内向，并不喜欢当众表达。
杠杠觉得同事有点小题大做，不过在之后的会议中还是改变了自己的说法，变成“你们现在的工作有什么问题吗？有什么需要我提供帮助的吗？”
北欧职场主动保护内向员工，让他们减少在公众场合表达，而不是让他们去努力外向，否则就被炒鱿鱼。
在中国成长、求学的杠杠起初很不适应。小时候，父母告诉他木桶原则：你的短板决定你的木桶能装多少水。杠杠总是只能看到自己的短板，很自卑。
他的前老板则告诉他：“我们提倡多样化，你的长处和别人的长处互补就可以创造出很高的价值。不需要在意你的短处，只需要发扬你的长处。”木桶的每块木板都是每个人的长处，能装多少水由团队内每位成员的优势决定。
在北欧，员工们很少被自己的短处困扰，因为他们知道在团队工作中，最重要的是发挥自己的长处，让整个团队走得更远。
图片来源于《硅谷》
刚开始工作时，杠杠为了尽快适应工作，总是比其他同事勤奋，同事们四点下班后，他仍然在工位上做收尾工作，前老板看到后大致检查了杠杠的工作内容，然后劝说道：“你别做了，这个一时半会儿做不完，下周一再做吧，周末好好休息！”
有时前老板发现文档有杠杠晚上七八点的修改记录，特地向杠杠强调道：“要适应北欧的工作和生活平衡，以后不要再这么晚工作。”
这是杠杠第一次因为勤奋而受到批评。
杠杠的老板还利用上班时间制定了读书会，以前是一周一次，现在是一月一次，最开始他们会看专业书，慢慢发现专业书不用讨论，于是转看人生、职场相关的书籍，比如《成功人士的七个习惯》《思考，快与慢》。
老板认为大家私下读指定的书籍，并在会议上讨论，能让员工们工作时更加同频。杠杠在读书会上受益颇多。
当杠杠发现自己已经熟练掌握所有工作内容时，便向前老板表达，希望能够前往下一个更有挑战性的职位。前老板完全理解并支持杠杠，并且向杠杠的现老板推荐了他。
直到现在，杠杠仍然感念：“和她一起共事了5年，我非常敬重和相信她，她用她的智慧帮我走出了人生很多迷茫的时刻，并且见证了我的进步。”
杠杠出生在江西农村，高考报志愿时，从上海回来、全家见识最广的姐夫，推荐他选择IT专业。那时杠杠很少接触计算机，但还是选择了这个专业。
读大学期间，他在香港交换了一学期，为了看看更大的世界，大学毕业后他申请去丹麦的学校读书，通过奖学金和打学生工，赚取留学费用。
在丹麦，他遇到了自己未来的妻子，最终选择留在丹麦工作。
丹麦拥挤的超市大采购
来到丹麦九年，杠杠仍然不适应丹麦的吃食，如果到中国餐厅吃饭，动辄就要五百元人民币。因此他基本上去亚洲超市购买食材，回家自己制作。蔬菜基本上是西葫芦、胡萝卜、土豆，运气好的话可以买到冬瓜。
由于纬度高，丹麦的极昼极夜几乎占了全年一半的时间，最极端的情况是冬天只有一小时是白天，夏天只有一小时是夜晚。
夏天睡觉时杠杠需要将家里的所有窗帘都拉上，并且戴上眼罩。在冬天，要吃一些药物，对抗没有光照下人体反应。
丹麦的房屋
杠杠发现，自己的北欧同事们都很希望能够去更卷的国家工作，他们认为北欧国家太小，自己所做的工作并不能够创造多大的价值。
一位喜欢日本文化的同事，在没有准备任何东西，甚至连日语也一窍不通的情况下，直接辞职买了飞向日本的单程票。另外一名同事则选择辞职，飞去了非洲卢旺达做义务志愿。
杠杠公司的中国员工也越来越多。他所在的部门大概三十多人，共有五位中国人，他开玩笑地说：“应该把我们的工作语言加上中文了。”因为优秀的专业能力，和更强的抗压能力，中国人在北欧职场越来越受欢迎。
杠杠越来越适应丹麦的生活，他的妻子正在孕育新的生命。某次他和同事闲聊：“如果检测出我妻子怀的是女儿，我会买一个更大的蛋糕。”
他的同事下意识回复道：“可是你的孩子的性别，不应该等TA长大后自己才能确定吗？”
*除标注外，图片由受访者提供。“杠杠”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