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我是野蛮人你也不该歧视我啊

第三章第二节续

由此,引出了一个很荒谬的问题:

一八六〇年、一九〇〇年,圆明园两遭劫难,那时候,西方人——欧洲人与美国人——是野蛮人吗?

郑和下西洋之后的几个世纪,也就是从十五世纪到二十世纪,西方人真的是野蛮人吗?亦即,到了二十世纪,西方人仍然是野蛮人吗?

答案是不用想的,当然不是。谁会认为雨果与德拉克罗瓦、居里夫人与爱迪生是野蛮人呢。随便举例,那时西方人已经在使用蒸汽机、铁路和电报,那都是现代技术,由那些现代技术,建立了现代文明。不管如今知识分子把“现代”讨论得多么复杂,但总都同意,十九世纪下半叶,西方建立的是“现代文明”,所以绝不是野蛮人的文明。

然而,在我们“不用想”的马上反应里,实际上可以遭到这样的质疑:

今天的世界是笼罩在西方文明当中,我们都多多少少接受了西方文明的教化,而且越是精英群体,西化程度越高。因此,当我们觉得毫无疑问西方人不是野蛮人的时候,我们是采用了西方近代建立的价值观。

这一下就把讨论复杂化了,变出好多难以吵清的问题,诸如:

现代与野蛮有没有客观标准?

蒸汽机、铁路与电报,雨果的小说、德拉克罗瓦的画,科学家们的科学研究,以及一八四八年革命,巴黎公社起义,争取投票权运动,社会主义运动,等等,确实是事实。所有那些事实,即,欧洲在十九世纪全面取得的成就,是不是足以让“西方人不是野蛮人”成为客观事实?

但,我们要清楚的是:

在近代西方社会,人们并不是对上述设问进行讨论。相反,如霍布斯鲍姆批评的那样,西方人的思想基础是,基督教文明是的唯一真正的文明,于是,只有该文明的价值观是正确的,反映了客观现实。

实际上,相关的讨论应该进一步展开:

在西方人的思想里,基督教文明的价值观最重要的是体现了神意,所以才反映了客观现实。

可惜本作者在这方面实在缺乏知识,无力展开讨论。但要记住,在后面讨论中央王国论时,“反映了神意的价值观才是好价值观、才真正反映客观现实”,是关键的基础。

但是,很多西方人,特别是知识分子都认识到,在基督教文明之外,还有其他文明,那些文明建立了各自的价值观。其中有些文明历史更为悠久,成就颇为灿烂,风貌很是迷人。这时候,中国文明不幸又被现场活捉,成了举一反三——不是,是举一反一——的例子。

汉学家们建立了中央王国论,然后让同胞们知道,西方文明的价值观并不是世界上唯一存在的价值观,中国人另有一套价值观。

霍氏在雄辩中忽然使用“西方野蛮人”的概念,是为圆明园痛心,也有对西方中心主义、白人优越感的嘲讽与揭露,潜台词是:

“西方人看着像野蛮人,干事像野蛮人,不要因此而受到迷惑,他们就是野蛮人。”

照这么一看,西方学者建立与援引中央王国论,是在反对西方中心主义,反对对“唯一”的迷信,告诉世人,在西方的价值观旁边,有其他的价值观并存。

那么,中央王国论为什么那么诡异呢?因为,该理论不是举一反三,而是举一反一!相信它的西方学者疑似有信奉“中国中心主义”的倾向。

其中一条最为诡异的矛盾就是:

近代西方建立了文明与落后、文明与野蛮、先进与落后、开化与不开化等一组组二元对立的话语,但日益遭到开明派的批评和质疑,在如今的政治正确气氛里,那一种二元对立的设定基本已经遭抛弃了。

与此同时,中央王国论建立了那一观念——中国人认为一切其他人,包括西方人, 都是野蛮人,但西方的开明派们却往往拒绝明确批评说,那一观念是错的!

相反,如前面分析的,汉学家们用大量论据铺陈,中国人的其他偏见都并非偏见,是正确的,有现实支持,由此而影影绰绰地暗示,中国人的“这一”偏见其实也不是偏见。然后其他领域的学者就偶尔咣叽一下把“西方野蛮人”安排在句子里,把那个概念当做有效的概念。

宣布中国人把西方人认定为野蛮人,然后指出,中国人的那种看法是错的,很难吗?

但,不,西方人很少说中国人是错的,只是批评,中国人对西方人存在着歧视。即,歧视是认为西方人比中国人低级,犯了政治正确的错误,所以是错的,仿佛在说——就算我是野蛮人,你也不该歧视我啊。就好比如此说——就算我不如你有钱,你吃面包喝汽水,哦,不是,是你开豪车坐私人飞机,你也不该歧视我穷啊。或者,好比如此说——就算我是个性工作者,性工作者怎么啦,你是全职主妇,你就能用中产阶级那一套歧视我吗?

然而,正确答案难道不该是——你们中国人是不可救药的愚昧,我们西方人有德拉克罗瓦,我们不是野蛮人!

可是,结果竟然是,当其他的同类型二元设定遭到否定和抛弃的时候,中国人与野蛮人二元对立的设定却幸存下来了,还由汉学家及其他领域的高才们不断由诡道而加以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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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法国的浪漫主义大师德拉克罗瓦的不朽名作《自由引导人民》,为纪念我们巴黎的一八三零年七月革命而作,在一八三一年的巴黎沙龙会展上首次正式展出。九年后,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

中央王国论里的“野蛮人说”的最诡异之处,在于建立了一组绝对的二元组合,即,中国人与野蛮人。它们既是对立的概念,但又是互为条件、彼此成就、相互依存的组合。

注意,中国人与野蛮人,并不是文明人与野蛮人的一种对应,而仅仅是,中国人与野蛮人。

在斯氏的《全球通史》里,“蛮族”是很重要的概念,反复用其讨论历史。该书第四编一本正经地上了如此的扉页题词:

“我幸福,因为我是人,而不是动物;是男人,而不是女人;是中国人,而不是蛮族人;

我幸福,因为我生活在全世界最美好的城市洛阳。

 ——邵雍(新儒教徒, 1011~1077)”

这段题词如果把“洛阳”换成“北京”,那就是《贤良淑德的亲王》里男主铁木真受封成吉思汗之后的人格状态。

仔细分析起来,是这样的:

中国人并不对应于西方近代文明里的文明人,而只是对应着中央王国论里的中国人。野蛮人,则对应着西方文明里的某一款对野蛮人的定义,那是极其重要的一款定义。

真正核心的是,只有在这一组二元对立里,西方人是野蛮人。一旦出了中央王国论,出了“中国人的价值观”,出了中国人与野蛮人的组合,西方人就不是野蛮人。

也就是,只有面对中国人时,西方人才是野蛮人。一旦没有了中国人作为对照,西方人马上就不是野蛮人了。

所以,我们看到,西方作者在行文中,总是把中国人与西方野蛮人同时提到,因为前提在于,只有中国人出现的时候,西方人才获得了野蛮人的身份。西方人是不是野蛮人,全靠中国人是否在场。

在人类创造的理论里,这一条是相当诡异的了。

更诡异的是,中国人与西方人形成的那种二元关系,也并不是文明与野蛮的对立,甚至都不是先进与落后的对立、不是发达与不发达的对立,甚至不是富有与贫穷的对立。它就是,中国人与野蛮人的对立与并存。于是,那种关系就是锁死的,文明状态的改变并不能令其发生变化。

如果用“认识”一词概括人类主动运用唯人类独具的能力——智力去把握世界,那么上述二元对立组合是人类认识活动最荒谬的结果之一了。

霍布斯鲍姆等优秀的西方学者都充分了解,在其所属的文明中,乃至在全世界不同群体中,“野蛮人”概念充分体现了人心的复杂,他们也对西方殖民者如何运用“野蛮人”进行了剖析。《帝国的年代》有这样一句幽默:

“很多受过教育的奥地利人都同意梅特涅的看法,“亚洲始于东高速路在维也纳的起点”,而大多数意大利北方人都把意大利南方人看成某种非洲野蛮人。”

但是,到了中央王国论上,这位史学家的脑子却开始打结。同是在《帝国的年代》中,他指出:

“属于“已开发世界”的居民(以及设法或被迫模仿它的地区居民),其成年男性越来越符合资产阶级社会的最低标准:在法律上享有自由平等的权利……(但是实际是不平等的——本文作者按)这种差异类似于上刑折磨依然是司法程序中的一种合法形式(例如中华帝国[i]),与刑讯在官方的规定上已不存在,但其警察心照不宣地……的差异。

分辨(十九世纪时欧洲的——本文作者按)进步与落后、已开发和未开发世界的差异,是一件复杂而无益的事。因为这样的分类在性质上是静态和简化的,但是要归类的现实却非如此。

在物质方面,在知识和改变自然的能力方面,它(西方)像是拥有专利似的,以至改变就意味着进步,而历史——至少现代历史似乎即等于进步。进步是以任何可以测量或人类选择去测量的上升曲线来加以评估的。

在科技以及随之而来的物质生产和交通量的发展上,进步表现得最为显著。现代机械绝大多数以蒸汽为动力,并由钢铁制成……虽然到了19世纪80年代,大规模的发电和内燃机均已成为事实,但是电力和石油尚不十分重要。及至1890年代,甚至连美国也不能宣称它拥有300万盏以上的电灯……”

所有这一切事实都不妨碍他写道,焚毁圆明园的是西方野蛮人。——当西方的司法正式废止了刑讯的时候,而清朝还在让伸冤告状者滚钉板儿、对被告和疑犯上拶子打板子,他也大致清楚那一情况,但他一想到西方人竟然烧了圆明园,就忍不住认定他们是野蛮人。

中国人尽管没有电灯,一切都比西方人落后,但因为他们是中国人,所以,他们仍然是中国人。就因为中国人是中国人,所以发明了电灯的西方人是野蛮人。

为什么会那样呢?为什么拥有大规模的发电和内燃机的西方人,在中国人面前是野蛮人呢?为什么出了柯南道尔的大英帝国,在清朝面前是野蛮人呢?因为中国人是那样认为的。

至此,我们已经觉得中央王国论之野蛮人论荒谬到不堪了。然而那才哪儿到哪儿啊。

在中央王国论里,中国人与野蛮人组合没有年代,没有出现的起点!该理论告诉世人:

中国一起头儿就是个帝国,而帝国一出现,里面该有的就都有了。哪怕那些不是一起头就有的,也是很早就出现了,中国文明早熟嘛!

接着,该理论就会介绍,中华帝国建立了朝贡体系云云,而中国人与野蛮人的二元组合是朝贡体系的一个有机部分。于是,读者就会自然地得出印象,中国人与野蛮人的二元组合是随着着帝国一出现就出现了,即使不是一起头儿就出现,也是很早就出现了,总之很古老就是了:

中国用以调整与外国的关系的纳贡制度,是表明这种不同的又一证据。早在商朝时,中国人就将外国人看作文化低劣的野蛮人。以后,他们把儒家关于家庭的道德规范应用到他们与其他国家的关系上。由诸国家组成的家庭,自然须以天子为首。中国,即占优势的“中国”,为处劣势的纳贡国所围绕;这些纳贡国都被看作是子女。正如子女理当服从、尊敬他们的父母那样,小国也须如此对待中国。具体地说,这表现为,小国定期派出纳贡使团,向中国皇帝奉献礼物并表示敬意,其中,还包括磕头,即三跪九拜。派出这类使团的次数,各国不同,取决于和中国的接近度,如朝鲜,一年数次,而缅甸或老挝,则每 10 年一次。

 这种纳贡制度的主要目的是,保证中国漫长的边疆一带的和平与秩序;实际上,它通常是成功的。诸小国接受这一制度,原因在于:与中国朝廷交往可提高它们的声望;从伟大的文明中心可获得文化方面的好处;而且,居于从属地位,经济上也有利可图,因为中国人赐给他们予它们的贵重礼物多于它们所奉献的,此外,还授它们以某些贸易特许权。但是,在另一方面,恰恰是中国人的这一成功促成他们的毁灭。这一成功使他们更加以为,中国是一个没有相竞争的国家或政府的世界体系的中心。纳贡关系是他们唯一承认的处理国际关系的一种形式。诸国家法律上平等的思想,对他们来说,难以理解。因此,中国人关于国际关系的观念,与欧洲的原始国际法直接相抵触。中国和西方世界没有共同的立场可作为它们之间关系的基础。”(《全球通史》)

之所以抄这么长,是让大家看看,西方学者们抄作业多么整齐,一个个都是一字不差。该统一标准答案里诡辩的卑鄙,再次让我们热血贲张——对,“中国和西方世界没有共同的立场可作为它们之间关系的基础”,所以呢?况且,这个世界上,人类历史上,再没有比西方人宣称“诸国家法律上平等的思想”更可笑的了。额,明白了,你们不和印第安人搞“诸国家法律上平等”,是因为他们没有国家,而中华帝国是个帝国,所以你们动用了国家之间平等的原则,是这样吧。这时候怎么又忘了你们和中国人是野蛮人与中国人组合了?

二〇二一年,阿联酋英语报纸《海湾时报》上,英国作者的文章《第一世界,第三世界?我们还是整些新的二元概念吧》则以报纸文章的洗练,讲述了中国人与野蛮人二元组合之古老:

“公元前一千年间,对任何生活在古老中国的周帝国(Zhou empire的人来说,世界都是简单的:他们是在“中国”,即“中央王国”,而外面的一切都是野蛮的(barbaric)。”

更难以置信的是,中国人与野蛮人的二元组合不仅没得清楚的上限,它也没得清楚的下限。

如前面两章已经分析过的,种种条件都造成了它不可能有下限:

其一,中国帝国始终存在,世界一到了中华帝国那里,就会无可奈何地按照它几千年来的朝贡体系运转,由此推理起来,作为帝国的一个关键的有机环节,那一对立组合自然是,简直肯定就是,还存在着。既然帝国的存在是无可否认的事实,那么你凭什么以为那二元组合倒消失了?

其二,那二元对立的组合是一组静止的、固化的配对儿,王八配狗,天长地久,不受任何其他条件影响,所以它自然会一直存在。内燃机不能破坏那一组合,原子弹就能了吗?天真了。

其三……各位也动脑子想想!

如此迪士尼一样的童话式思维就是存在于西方精英那里。

如前面所分析的,基辛格在其回忆录中一会抱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中国人按照古老的文化自信,依然把美国看成野蛮人,一会却忽然把美国人直接表述成野蛮人。到了2021年,瑞·达利欧在其《原则:对应变化中的世界秩序》一书里告诉亲爱的读者们:

“孤立(应该就是指闭关锁国,也就是不对外征服),以及儒家文化将学者身份超越在商业、技术和军事力量之上,其如此的影响,导致它在商业、技术和军事上的竞争力弱,从而导致它遭到更强有力的“野蛮人们”的打击,或者落后于后者——诸如,蒙古人,鸦片战争中的外国强国,以及在毛的孤立时期的世界其余部分。”

他把十九世纪的西方人,二十世纪中叶中国以外的全世界,与成吉思汗及其子孙的蒙古人归在了一堆儿,都算成“野蛮人”。他给野蛮人一词加了个引号,但用了陈述句,所以很难确定他是映射中国人的偏见,还是在陈述事实。但,总之,我们在这里看到了固定的分类: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种简单的两分法,一边是中国人,一边是野蛮人,有时候是带引号的野蛮人,有时候是不带引号的野蛮人。西方人因为不是中国人,所以不可避免地与一切历史上的和现世的非中国人撮成一堆儿,给轰到野蛮人堆儿里去。不仅原子弹不好使,GDP什么的也没用。

这段判断的最有价值之处,在于道出了中央王国论之“野蛮人论”的精髓:

先进与落后完全不能影响那一组二元配置。就算中国人落后于什么人,比如落后于西方人,但因为中国人是中国人,所以中国人仍然是中国人。至于西方人,既然不是中国人,那么虽然明明比中国先进,还是最好自觉地、圆润地滚到野蛮人堆儿里去。根本不需要中国人发话挑明好吧。

于是,一位位博学、深刻的西方优秀知识分子,便一次次自觉地“圆润”。

优秀的通俗性史学作家芭芭拉·塔奇曼在《史迪威与美国在中国的经验》中,就如此圆润了一遍。在第二章中,她也先抄了一遍作业:

“在整个历史中,中国人一直认为自己是文明的中心,周围都是野蛮人……那些不幸生活在他们国家之外的‘夷人’(原文应是barbarian,野蛮人)只能是低人一等的……”(按,其实该把整段都拷贝上来,又是一次中央王国论的统一标准答案的准确复述。西方学者在脑子上的整齐简直没治了。)

然后,在同一章,她圆润了,讲述第一次鸦片战争时,让“野蛮人”出现了在陈述句里:

“中国清政府是凭借其威信统治的,但由于被夷人打败,这种威信被严重损害了。”

——她是认为她在陈述历史真相吗?英国人确实是野蛮人吗?反正她用了陈述历史实际情况的句式。

到了第十三章,她继续用中央王国论解释美国在蒋介石和国民党那里遭遇的挫折:

“在操纵外国人方面,下至大妈奴仆上至蒋介石夫妇,所有的中国人都认为这是他们最拿手的。中国人在这方面的自信十足,技巧上也无法超越。他们手段娴熟,不屈不挠,态度圆滑,往往能够达到目的。日本人试图通过学习西方技术来制服西方,但中国人从来没有试图超越西方,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本来就比西方优越。尽管自鸦片战争之后中国经历了很多,但是其实他们仍然顽固相信夷人是可以被操纵的。率领中国军事代表团访问英国的熊将军在到达伦敦时对同僚说:“让我见见英国官员,我就会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至少这位女性历史学家有一点比她的那些男性同胞强,她的态度非常清楚:她明确指出,二战时,中国人把美国人当做野蛮人,是出于非常愚昧的种族主义优越感;中国人的那种看法是毫无道理的,是极其愚蠢的;美国人不是野蛮人,但中国人却坚持那么“认为”。

(但是,如前面所述,她用陈述历史的方式把鸦片战争时的英方说成野蛮人,所以我们不免推断,她认为,鸦片战争的英国人面对中华帝国时确实 是野蛮人,但到了二战时,中国人把美国人看成野蛮人,就不对了;美国人和英国人、其他西方人不一样,不是野蛮人。)

首先,要肯定塔奇曼是很有洞见的历史学家,她在第二章里对于鸦片战争前后中西关系的阐述,比很多同时代同行强,比今天的西方学者们更不是不知道强到多少倍。

但是,正是上述的阐述,让我们看破了中央王国论之野蛮人论的本质,那就是一种极其严重的种族主义:

中国人的心智是固定的,在智力上不可能有任何改变,在思想上不可能有任何改变。

按道理来说,这种设定是不可思议的。但是,西方人严重的种族主义,基于一神教的种族主义,就是能让如此荒谬的假设变成“历史事实”,变成“世界历史”的基础之一,变成了西方知识分子思考中国问题时的一个出发点。

在那一设定上,西方人继续运用他们的种族主义思维,对中国人进行进一步的歪曲:

由于中国人在不知什么时候起就变成了最严重的种族主义者,而中国人的思想又是不会改变的,所以中国人始终都是最严重的种族主义者,而且永远都是种族主义者。

中央王国论就是如此迪士尼动画情节式的幼稚:

中华帝国是自古以来永远存在的,中国人自古以来是永远存在的,所以中国人自古以来都是最严重的种族主义者。

中华帝国是没变化的,中国人是没变化的,中国人的种族主义观是没有变化的。

于是,中国人全体都成了人类里面的唐氏儿童!他们活在自己的逻辑里,无法理解现实,更无法根据现实调整看法,相应进行合适的反应。

如此的理论实际上反映了西方人的种族主义的基点:

一切非西方人,一切非西方民族,其头脑都是简单的,其历史都是简单的。他们没有思考的能力,他们的历史没有变化。相反,只有西方人的智力是复杂的,是能运转的,是能够发展与提升的,也只有西方人的历史在不断发生变化,在前进,因为只有西方人有足够的的智力,创造历史。——所以,西方人注定是世界历史的创造者,他们是历史创造者的唯一候选人。

霍布斯鲍姆在分析欧洲时,非常警惕“分类在性质上是静态和简化的,但是要归类的现实却非如此”,但涉及中国时,他却丝毫没有察觉,中国人与野蛮人组合是静态和简化的分类,与变动的、复杂的事实相违背。

那一对静态与简化的分类引向了一个敏感的疑问:

那么到了今天呢?到了二十一世纪之后,中国人的脑子也没发生变化吗?川普发动贸易战前后,中国人是怎样看非中国人、看美国人的呢?

对此,西方学者们暧昧地不予回答。他们只是如“注定一战”一样,一遍遍对中央王国论抄作业,告诉读者:中国就是那样的;它过去是那样的,它现在也是那样的。于是读者就接受了暗示:既然中国的一切都不可能有任何改变,那么汉学家给出的中国历史,也正是今天中国的现实。


[i] 中译本在此译为“中国的清朝”,原文为Chinese Empire。该书中屡次运用Chinese Empire,其实很反映作者的观念世界,不过中译本一律译成了中国。很遗憾作者因为精力有限,没有核对塔奇曼的原文,不知原文是否为“中国的清朝政府”,译文中为了信达雅而作的调整,往往会让我们无法掌握作者的原意。

 

 

中国史学家称这几个世纪为“乱世”。南半部由中国皇帝相继统治;北半部则由各突厥 -

蒙古征服者管辖。中国人视南方皇帝为汉朝的合法继承者,而否认北方统治者的帝王称号。

实际上,这几个世纪中,南北两部都支离破碎,只是北方由于长期连遭蛮族侵略,受到的破

坏最为惨重。“在蛮族的冲击下”,一位权威人士说:“不难想象,牧畜经济可能代替中国北方

的农业经济,阿尔泰语可能取代汉语。”(全球通史)

 

历史进程,即同汉代一样独特的中国式的历史进程。

 至于印度,遭受侵略的时间要晚得多:中国陷于“乱世”之际,笈多王朝正处在鼎盛时

期。然后, 5 世纪,东支匈奴人,即所谓的“白匈奴”,渡过奥克苏斯河,向南推进,到达

印度;西支匈奴人则越过俄罗斯平原,挺进欧洲。在匈奴人的猛烈进攻下,笈多王朝于 6 世

纪前半叶崩溃。有关后半个世纪的情况,现在知道得很少。但可以推测,或许发生过许多战

争,或许进一步遭受侵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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