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文一篇 ---- 當快滅頂的中國遇上演化論
1895年甲午戰敗,馬關條約將台灣與遼東半島割讓給日本,知識界群情激憤,康有為與梁啟超於北京公車上書,要求變法圖強,為清廷所拒。康,梁隨後組織強學會,宣揚維新思想,也引起了全國眾多知識份子的響應。
在維新派中,有一人在兩年後於報刊發表了「天演論」,隔年正式出版,並迅速成為影響近代中國最重要的一本書,他就是嚴復。
這是疲弱不堪的中國第一次見到演化論,也是讓許多民國風雲兒醍醐灌頂的時刻。今天聊聊這故事。
達爾文學說
達爾文學說的概念極其簡單,自然選擇,也就是天擇。
演化論其實只是淡淡地說明了如下的現象: 生物會改變,並將改變遺傳給後代。各式各樣的改變所產生的後代,都必須經過環境的考驗,而能適應下來的後代(或改變),才得以繼續繁衍,這整個過程就叫做天擇,也稱為自然選擇。
在純粹自然科學的領域裡,現代生物學就是在如上的概念架構下,深入探究天擇的機制。但離開了科學領域,以上這段短短的敘述激起了滔天巨浪,從西方捲到東方,幾乎所有文明世界都受到劇烈衝擊。為什麼呢?因為演化論隱藏了幾種令人不安的地雷,「競爭」,「適應」,「進步」與「人類的獨特性」。
演化論最令人沮喪的發展,就是在政治與社會理論裡遭到濫用與誤用——社會達爾文主義。
社會達爾文主義維護了帝國殖民主義,也產生了優生學,與白人優越論的種族主義。天擇所揭示的物種生存競爭與環境適應,被放大到人類社會現象的分析,用來區分種族與文化優劣。弱肉強食成為ㄧ種真理,優勢種族滅絕劣勢種族,得到了正當性,西方列強的擴張與殖民也是不証自明的「天意」。不過,需要被澄清的是,演化論並非產生這些偏見的源頭,而是這些早就彌漫在西方世界的偏見,得到了演化論的「科學支援」,從而結合成更具說服力的藉口,以確保西方利益......無論是文化上的,種族上的,還是貿易上的。
其實,就算是自然科學上的達爾文學說,演化論也並非「進化論」。大眾到今天還有根深蒂固的誤解,認為演化就是進化,這是錯誤的。
達爾文曾公開強調,不要以「高等」「低等」來形容生物,他的研究結論僅僅是: 生命的改變只會導致生物更適應環境,並不會導致「進步」那種抽象的理想境界。所謂的生物進步,指得是生理結構上愈趨複雜,或物種更繁多。天擇並不會「有意」造成進步的結果。舉個例子,人類的活動量隨著社會勞動方式的改變,勞動的時間愈來愈少,是否意味著某些器官也隨之退化?當環境不再需要某些深海魚類使用視覺,魚眼就會退化,相對的觸覺器官就會進化,那麼對深海魚而言,這到底是退化還是進化?
但演化論ㄧ踏進中國大門,就被當成進化論。
嚴復與天演
嚴復將演化論引進中國,書名定為「天演論」,但他翻譯的不是達爾文的「物種源始」,而是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的「進化論與倫理學」,而且只翻譯了關於演化論那一半,倫理學那部分沒翻譯。有趣的是,嚴復翻譯此書有點像裴松之注解三國志,注解比原文還多,魯迅說嚴復不是在譯書,而是在寫書。所以「天演論」充滿了嚴復的個人意見,而其意見不是探討自然科學,而是倫理學,偏偏他又沒翻譯赫胥黎的倫理學意見。
這故事的曲折之處就在於此,沒翻倫理學的部分是因為嚴復不贊成赫胥黎的倫理學,而赫胥黎強調演化論與倫理學是兩回事,ㄧ是自然科學,ㄧ是社會學。對嚴復而言,如果演化論與倫理學不能「互參」,那演化論就沒什麼翻譯價值了,因為當時國都要亡了,知識份子急需救國強種的理論,人類怎麼從猿猴演化來,實在不重要。
這個被康有為譽為「中國西學第一人」的先驅,其實認同的是斯賓賽(Herbert Spencer)的「社會進化論」,其相關的重要著作「進步:法則和原因」比達爾文的「物種起源」還早兩年出版,斯賓賽後來被稱為「社會達爾文主義之父」。換言之,嚴復恐怕是把討論自然科學的演化論,塞進「社會進化論」的模子裡,從頭到尾,重點都在討論生物演化的社會意義。
所以演化論ㄧ進中國,就被解讀成社會進化論。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當時中國人要的,其實也就這八個字,其餘生物學的論述,都是枝節。「物競」來自演化論這樣的概念:當生物數量過多而面臨生存壓力時,大自然會進行調整,留下最能適應環境的生物與其特徵(變異), 也就是生存競爭(the struggle for existence)。嚴復關心的是演化論的社會意義,「競爭」與「適者」自然是重點,因而以此在社會層面上引申出個人與群體的關係,以及群體與群體的關係。他將斯賓塞的社會進化論,稱為「群學」,達爾文的生物理論則稱為「生學」。換言之,物種在天擇機制下的消長,透過「群學」將之聯繫於社會群體的消長。由「生學」印證「群學」,由生物演化論印證社會進化論。
斯賓塞爾者,亦英產(英國人)也,與達爾文同時,其書於達氏之「物種起源」爲最早,則宗天演之術以大闡治化之事,號其曰「群學」 (原強-嚴復)
另ㄧ重要概念為「體合」,就是演化論裡的「適應」,嚴復認為演化論的三個關鍵概念,就是「競爭」,「天擇」與「適應」。
(斯賓塞)用生學之理以談群學,造端比事,粲若列眉矣。然於物競、天擇二義之外,最重體合。體合者,物自致於宜也。彼以為生既以天演而進,則群亦當以天演而進無疑。而所謂物競、天擇、體合三者,其在群亦與在生無以異。故曰:任天演自然,則致治自至也。 (天演論)
所謂「物自致於宜」就是生物適應,對中國人來說,老莊概念裡的「物自生,物自為」直到演化論出現,才圓滿地解釋了萬物的自然運作。然後嚴復展現儒家人文主義的本色,再將生物演變的自然現象,以小喻大,以解釋社會群體的演變。「 任天演自然,則致治自至也」,社會運作的方式只要符合大自然的運作,那麼人類社會自然就能達到「治」的理想。
這就是演化論與「天人合一」概念融合的歷史現場。非常中國。
有鑒於ㄧ個ㄧ個的不平等條約加在中國身上,嚴復的論述重點放在群體與群體的競爭,個人在此國難當頭時,必須消融於群體內,以群體利益為個人利益,極大化群體的力量以適應當時嚴酷的國際情勢,免遭淘汰。而這個時候的中國知識份子,不分什麼儒家道家了,他們將中國思想視為整體,企圖完善地與西學結合以挽救衰亡之世。所以嚴復的敘述與思想,今天看起來很荒謬,其實當時西方社會的主流思想也是如此,而中國本有ㄧ大堆傳統思想可作為素材,知識份子向來也有「集大成」的學術傾向,所以才有了「天演論」這部中國化的演化論。
「天演論」在中國的影響是難以估計的,當時重要的知識份子從康有為, 梁啟超,章太炎,孫中山到青年胡適,魯迅等等莫不受到啓發。胡適的「適」就是為天演論而改的名,陳炯明的字「競存」也是,知識界幾乎人手ㄧ冊「天演論」並爭相發表相關文章。
當時知識份子的共識是「大憂乎今日之中國,方為世界競爭之中心點,優勝劣敗之公例,必為天演所淘汰」(游學譯編-楊度 1902年),憂患意識下的演化論,只剩那八個字的警語。梁啟超在提倡墨子學時,也曾引「天演論」的說法,以鼓吹墨子的「非命說」。他認為中國人的ㄧ大毛病是「認命」,並指責這是儒家文化裡的壞習慣,中國人應當重拾「非命」觀,拋棄命定論,改為「力行」觀。
物競天擇一語,今世稍有新智識者,類能言之矣,曰優勝劣敗,曰適者生存,此其事似屬於自然,謂為命之範圍可也。雖然,若何而自勉為優者適者,以求免於劣敗淘汰之數,此則純在力之範圍,於命絲毫無與者也。(子墨子學說-梁啟超)
梁啟超以演化論攻擊命定論,若不努力成為強者,適者,終將被淘汰,與命運根本無關。關鍵概念在於「力」字。漢儒主張「命變論」,以道德的力量改變自己的命運,腦後有反骨的王充則主張「命定論」,認為做什麼都改變不了命運。梁啟超則完全否認命運,要求國人自我砥礪,不為「命」所束縛,要以「力行」取代「命運」。因而我們可以體會演化論在清末民初,是多麼重要的興奮劑,因為當時的中國人從知識份子開始,人心思變,頗有「漢家逢天之大終」的味道,要改變,要前進,要革命。
但嚴復在革命成功後,支持袁世凱與君主立憲,終身反對共和。
國家終於改變了,他卻非「適者」。
將達爾文的還給達爾文
天演論的狂潮,到了民國成立以後,有了ㄧ些變化,部分知識份子對生物演化與社會演化之間的附會,持保留態度。以孫文為例,據說他年輕時就「雅癖達(爾)文之道」:
達文之書出後﹐則進化之學﹐一旦豁然開朗﹐大放光明﹐而世界思想為之一變﹐從此各種學術皆依歸于進化矣。(孫中山自傳)
孫文對演化論的理解是「進化」,所以他說明國家是由戰爭->合群->組織->首宰->國家,這個順序逐步進化來的。ㄧ般認為,這就是孫文受演化論啓發而來的社會進化論。而有趣的是,革命成功後,孫文公開說:
二十世紀以前,歐洲諸國,發明一種生存競爭之新學說,一時影響所及,各國都以優勝劣敗、弱肉強食為立國之主腦,至謂有強權無公理,此種學說,在歐洲文明進化之初,固適於用,由今視之,殆是一種野蠻之學問。今歐、美之文明程度愈高,現從物理上發明一種世界和平學問,講公理,不講強橫,尚道德,不尚野蠻。(孫中山全集)
這等於是說講究優勝劣敗的「社會進化論」是野蠻的學問。孫文的轉變,不能不說是立場改變的原因,革命時,孫是「寇」,革命後,孫是「王」,處境不同,主張也必須不同。現下他必須面對西方強權的勒索,所以挺身呼籲西方要講公理,尚道德,人類社會不該強調生存競爭,文明國家要講「互助」。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此物種進化之原則也。物種以競爭為原則﹐人類則以互助為原則。社會國家者﹐互助之體也﹔道德仁義者﹐互助之用也。 (孫中山全集)
這番見解,讓你也思索起此時此刻的中國了嗎?
生物演化與人類社會是兩回事,物種講競爭,人類要講互助。拋開政治目的,這樣的說法無論如何還原了ㄧ些達爾文的原意。科學的歸科學,倫理的歸倫理,不要再穿鑿附會了。雖然孫文將演化誤解為進步,至少還給自然科學ㄧ個乾淨的空間。好似在說,來來來,我們這些搞政治社會學的,還是回到仁義道德的軌道重新出發吧。
...乃至達爾文氏發明物種進化之物競天擇原則後,而學者多以為仁義道德皆屬虛無,而爭競生存乃為實際,幾欲以物種之原則,而施之於人類之進化,而不知此為人類已過之階級,而人類今日之進化,已超出物種原則之上矣。(孫中山全集)
...天演淘汰,為野蠻物質之進化;公理良知,實道德文明之進化也。 (孫中山全集)
孫文試圖為這股激情的社會進化風踩剎車。民國以前講「驅逐韃虜」,民國以後講「五族共和」,所以社會達爾文主義衍生的種族歧視歪風,並未在中國肆虐。但西方思想在中國知識界已剎不住,仍在拼命往前衝,中華傳統文化被當作難以適應新環境的遺傳因子,成了「演化論大附會」的犧牲品。
這就是演化論在中國的處女秀,一開始就走錯了台步,但整個過程,卻沒有該被責怪的對象。
大家都只是為國家的未來著想,努力求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