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混子胡适是如何“暴得大名”的(上)
来源:微信公众号“溯流文化”
本文发布于2018-06-19
“暴得大名”一词,古已有之。余英时加在胡适头上,是再恰当不过的了。《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适》第一节,题“胡适的出现及其思想史的背景”,开头说:
【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发表在1917年1月号的《新青年》上,同年9月他开始在北京大学任教。他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是在1919年2月出版的,5月初便印行了第二版。同时,他的朋友陈独秀等在1918年12月创办了《每周评论》,他的学生傅斯年、罗家伦等也在1919年1月创办了《新潮》。这两个白话刊物自然是《新青年》的最有力的盟友,以胡适为主将的“新文化运动”便从此全面展开了。
胡适以一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回国不到两年便一跃而成为新学术、新思想的领导人物,这样“暴得大名”的例子在中国近代史上除了梁启超之外,我们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现代学人与学术》第243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余英时还进一步发挥说,梁启超最初是追随康有为,从事变法运动而成名的;胡适则是“全无凭借”,真是史无前例的天纵英才。但只要将史料稍作梳理,这个神话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荀子说:“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胡适的大名,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公众自发奉献的,而是“善假于物”谋干出来的。其所假之物有三:一曰北大,二曰媒体,三曰洋人,加之官府(北洋政府、南京政府)皖籍人士与留美海归的人脉,构成了不可复制的“暴得大名”的轨迹。
余英时著《现代学人与学术》
壹
先说北大。荣登中国最高学府,是胡适一生关键的一着。但要跨进北大之门,就得“善假于物”——美国的博士头衔。鲁迅1920年进北京大学,只能以“教一点钟的讲师”讲授中国小说史,就是缺了那张“羊皮之纸”。胡适如果坦承未拿到美国博士,绝对成不了北大教授。唐德刚说得好:“当年的北京大学——这个挤满了全国鸿儒硕彦的大学,岂可随便插足?以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标新立异,傲视仕林,胡适多少有点胆怯。‘夜行吹口哨’,壮胆吓鬼,所以在《中国哲学史大纲》的封面上,也印上个‘博士著’字样。在博士多如狗的今日,谁要来这么一下,别人会嗤之以鼻的,但是六十年前却是另外一个时代啊!胡博士的新娘花轿太大,迎亲之夕,要拆门而入,在那时是顺理成章的。中个土举人,祠堂门前尚且要加一对旗杆,况高中洋进士乎?那时的中国士大夫被洋人吓昏了头,对自己的文明完全失去了信心。一个留学七载,行万里路、读万卷书,重洋归来的洋翰林是大可以唬人的。他们是那个文化真空时代里浪头上的风云人物,所以胡适在他的处女作上加个‘博士著’来吓鬼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胡适杂忆》第43-44页,吉林文史出版社1994年版)
唐德刚著《胡适杂忆》
世上第一位大学教授,肯定不是大学毕业生;第一位博士生导师,肯定不是博士出身。怎奈中国还没有新式大学的时候,外国已经有了;中国还没有新式博士的时候,外国也已经有了:那些在外国得到学位的人,便占了便宜。而所得外国学位,又有欧美日本之分,拥有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金字招牌,胡适自然更占了便宜。博士明明不曾到手,还处处投刺自称“博士”,这就是“善假于物”。非怪钱济鄂嘲讽道:“吾真艳羡民初之留学生,赴国外居几天,外情一概不知。回国,即可视为专家,鱼跃龙门,身价百倍。”(《中国文学纵横谈》第171页)
纵然进了北大的门,立住脚跟却大不易。严重的挑战,固在“鸿儒硕彦”的竞争,更在赢得好挑剔学生的认可。1918年2月18日,胡适第一次上西洋哲学史课,开场白是:“一个哲学家的学说,来源不一,有师承旧说;有对于前人学说的反动;有受人攻击产生的,如我写白话诗;有自己的怪僻才性的结果;有受当时的学术限制,所以看得差了;还有是眼光太远,当时不能适用后世却可实行的;也有针对时弊下猛药,只可施手一定的时代。总之,研究哲学史,须要有历史的眼光。”(转引自朱洪:《胡适与北大文友》第309页,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博士论文是《中国古代哲学方法之进化史》,如今要讲不熟知的西洋哲学史,只好东拉西扯来掩饰。以教学来衡量教授,约可分为几类:一是学问好、口才也好;一是学问好、口才不好;一种是学问不好、口才好;一是学问不好、口才也不好。从胡适开课情形看,可归于学问不好、口才却不错的一类。他的高明处,在以“历史的眼光”吸引学生的眼球。学问有大小,有深浅,有厚薄;在胡适那个时代,又有了新旧。张之洞说:“四书、五经、中国史事、政书、地图为旧学,西政、西艺、西史为新学。”(《劝学篇·设学第三》)中国传统的经史子集,怎么又分了新旧?原来,胡适们将擅长的“新方法”标榜为“新学”,那些不会或不屑于“新方法”的,便归到“旧”的营壘了。顾颉刚《古史辨·自序》回忆他听北大哲学史的情形道:
【哲学系中讲中国哲学史一课的,第一年是陈伯弢先生(汉章)。他是一个极博洽的学者,供给我们无数材料,使得我们的眼光日益开拓,知道研究一种学问应该参考的书是多至不可计的。他从伏羲讲起,讲了一年,只到得商朝的“洪范”。我虽是早受了《孔子改制考》的暗示,知道这些材料大都是靠不住的,但到底爱敬他的渊博,不忍有所非议。
第二年,改请胡适之先生来教。“他是一个美国新回来的留学生,如何能到北京大学里来讲中国的东西?”许多同学都这样怀疑,我也未能免俗。他来了,他不管以前的课业,重编讲义,辟头一章是《中国哲学结胎的时代》,用《诗经》做时代的说明,丢开唐虞夏商,径从周宣王以后讲起。这一改把我们一班人充满着三皇五帝的脑筋骤然做一个重大的打击,骇得一堂中舌挢而不能下。许多同学都不以为然:只因班中没有激烈分子,还没有闹风潮。我听了几堂,听出一个道理来了,对同学说:“他虽没有伯弢先生读书多,但在裁断上,是足以自立的。”那时傅孟真先生(斯年)正和我同住在一间屋内,他是最敢放言高论的,从他的言论中常常增加我批评的勇气,我对他说:“胡先生讲得的确不差,他有眼光、有胆量、有断制,确是一个有能力的历史家。他的议论处处合于我的理性,都是我想说而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的。你虽不是哲学系,何妨去听一听呢?”他去旁听了,也是满意,从此以后,我们对于适之先生非常信服。】
顾颉刚建议傅斯年去听胡适的课,以决定要不要将这个新来的留学生赶走。身为学生领袖的傅斯年听了几次以后,告诉伙伴们:“这个人,书虽然读得不多,但他走的这一条路是对的,你们不能闹。”
顾颉刚著《古史辨·自序》
《三字经》云:“教不严,师之惰。”学问好的教授,对学生要求往往甚严;学问差的教授,就尤其注重对学生的态度。靠着“书虽然读得不多,但走的这一条路是对的”的印象,胡适得到了学生的认可,留在了北大哲学系。但学问不多,总是一大心病。沈尹默回忆说:“胡适的专长,被人一学会,他就不足为奇了,便要打击别人一下,才能显出他别具神通,还是一种出风头的技能。”(《胡适这个人》,香港《大公报》1952年1月5日)对美国选举有研究的胡适,知道笼格多数的重要,学生便成了树立威望、排斥同道的“善假之物”。
京师大学堂创办于1898年,1912年更名北京大学。但有关“百年北大”的叙述,大都从1917年蔡元培出任校长讲起,仿佛第一任严复(1912年2月-1912年10月)、第二任何燏时(1912年12月-1913年11月)、第三任胡仁源(1913年11月-1916年12月)都是庸夫俗子;在此之前的教授,都是酒囊饭袋,唯有待到陈独秀、胡适加盟,才带来无限光明。
徐子明著《胡祸丛谈》,有民主出版社1965版,其跋语略云:
【徐先生子明,少耽国故,稍长,值清廷变法,始治外文。年甫及冠,即笃志远游。洊历美、德两国黉序,因得博究西方文史。计乔居异域,凡七载而返国。民国四年,先生始任教于北京大学。时同事诸公如刘师培、黄晦闻、汤辜生(鸿铭)、黄季刚之伦,齿皆长于先生,而过从无迕。自国府定都金陵,先生乃移教于中央大学。旋因东夷猾夏,先生流寓蜀中累年。既而寇退还都,则赤氛已厉。于是渡海来台,暂同市隐。感怀往事,遂与李君焕桑刊行《胡适与国运》一书。当时众议纷纭,与敓不一。岁月徂征,兹事几同陈迹。然而踵门问讯,求知事故之源者,未尝无人也。先生为释疑起见,特依问作答。问者随时笔录,或长或短,计凡十篇,而总名之为《胡祸丛谈》云。窃按此书指陈学术之弊,可谓慨当以慷。若夫见仁见智,则阅者自决焉可也。】
生于1888年的徐子明,比胡适大三岁;1908年入美国威斯康辛大学,比胡适早一年;1915年北京大学执教,比胡适早两年。在北大期间,与辜鸿铭、刘师培、黄侃有所交往,据说黄侃欲请徐子明教儿子英文,先要考考老师,抓起一把头皮问这玩意英文叫什么,徐应声曰“dandruff”,黄侃查过字典,笑称“你在英文小学上,下过工夫”,始放心让儿子就学。《胡祸丛谈》披露了不少有关胡适初进北大时的内情:
【以西洋学术而论,有精通希腊拉丁和美德法意文字的辜鸿铭,他对这几种文字里的有名作品,头头是道,当时在北大的外国教员见他都恭敬异常。以中国学术而论,那就更多:就中如福州的陈衍,桐城的姚永朴、姚永概兄弟,瑞安的陈介石、林次公、林公铎,象山的陈汉章以外,还有仪征的刘师培和章炳麟的高弟蕲春黄侃等。这些人对中国的学术文章,多是研究极深,很少匹敌。你想胡适除了用破坏的阴谋,怎能拿真学问和他们对抗?所以他就用奇计来分化学生,使中西两派的名师自然站不住脚。因为有实学的人总有些傲脾气,对学生不会敷衍。胡氏就迎合学生的心理,和他们称兄道弟,来讨论各位先生的长短。有时亦很恭维他们,但结论总可惜他们的见解太旧,又不会用科学方法研究。且说读些死书对二十世纪亦无用处。故辜鸿铭先生的博学虽被外人推崇,而从胡适看起来不过是一个西式的古董,不足钦佩。至於那些国学名师,他又笑他们抱残守缺,喜在故纸堆里做活计,从未到新大陆去学科学方法,又没有听过杜威的高论,实在可怜得很。所以他言必称杜威哲学,弄得当时的学生七颠八倒,对美国有可望而不可即的浩叹。因为四十多年以前有力量出国的人究竟不多,总以为美国是仙人所居,只须一到,虽鸡犬亦可升天。但既不能往美国,就不妨先听杜威入室弟子的伟论,亦胜於过屠门而大嚼。在这种情形之下,第一个吃亏的就是辜老先生。因为他最瞧不起胡适,而教训学生又太切,加上他身穿马褂长袍,背后拖一条花白的小辫子,实足表现胡适所叫的古董,而不是二十世纪美式的应时货。所以他讲堂上的主顾就慢慢的向杜威的高足一面倒,听讲的人日渐见少了。到了民国八年的暑假以前,陈胡两人商量之下,就请蔡翰林停发他下学年的饭票。】
辜鸿铭(1857/7/18-1928/4/30)
辜鸿铭(1857-1928),字汤生,号立诚,自称慵人、东西南北人,别署汉滨读易者、冬烘先生,英文名Tomson。祖籍福建同安,生于马来西亚槟榔屿,学博中西,精通英、法、德、拉丁、希腊、马来亚等语言,英译有《论语》、《中庸》和《大学》,著有《中国的牛津运动》(原名《清流传》)、《中国人的精神》(原名《春秋大义》)等,向西方人宣传东方的文化和精神,产生了重大的影响。龚鹏程说,辜鸿铭在民国初年,乃是少数拥有国际声望的大学者,当时中国学者有此地位者不会有第二人。有德国人写了一本《辜鸿铭》,中言“若有人诋毁辜鸿铭,愿和他决斗”。
关于辜鸿铭,时下流传的“仍是奇人、怪杰、轶事、趣闻那一套”(龚鹏程语)。胡适与辜鸿铭的矛盾,从1917年胡适刚到北大时就开始了。据说胡适做演讲,用英文念了一句荷马的诗,辜鸿铭在下面用英文评论道:“胡适所学的是美国中下阶级的俚语而不是英文。至于胡适所识的法德文,尚不及中国蒙童读过三字经所识的国文。”辜鸿铭又写了《反对中国文学革命》一文,先将莎士比亚的诗用通俗英语写一遍,再与原文比较,证明用通俗英语来描述莎士比亚的诗歌,诗意全无,结论是:“任何一个不懂汉语的人,如果将我的白话英语和莎士比亚高雅的语言加以比较,他就会明白中国的文言和白话,或者像胡适博士以及他的归国留学生英语称之为的通俗汉语之间,有什么不同;如果他明白了这一点,也就会认识到这种文学革革命的极端愚蠢。”胡适回应了一文,大意是:通俗英语比莎士比亚的高雅英语更能为大众所接受,而中国之所以90%的人不识字,是因为中国语言太难学(指文言文太难学)。辜鸿铭又回了一文,大意是:你们这群留学生之所以有这么高的地位,得感谢那90%的文盲,因为要是他们都识字,就要和你们这些人抢饭碗了。可见辜鸿铭要反对的,不是什么中国文学革命,而是废除中国高雅的文言文。
龚鹏程站在世界文化的高度,指出辜鸿铭主要是一位对西方现代文明的批判者。西方人看辜鸿铭,认为他的观点对西方人是一面镜子。如《中国人的精神》德译本奥斯卡·A. H. 施密茨《序》,只就辜氏对欧州近代社会思想的言论来发挥,辜鸿铭认为早期源于理性的自由主义思想,现在已变成“讲究实际的,没有思想的英国人的实利主义”,以致“十八世纪欧州的自由主义有文化教养,今天的自由主义丧失了文化教养。上世纪的自由主义为公理和正义而奋斗,现代的假自由主义则为了法权和贸易特权而战。过去的自由主义为人性而斗争,今天的自由主义只卖力地促进资本家与金融商人之既得利益”,这种堕落的文明,未来必将走上唯物主义和军国主义。各报评论也呼应其说,认为该书有作为现代西方文明药石之价值,而“辜氏批判西方社会、赞扬中国精神文化之言论,恰好跟尔后新文化运动所倡扬的态度相反,故其人颇遭‘妖怪化’‘小丑化’”,遂使这位在西方有很高声誉的传奇人物,“在中国则长期被讪笑,代表了五四运动之后的反动典型”(《龚鹏程论辜鸿铭:以中国救西方》)。
而对这位比自己大三十四岁、自信“中国文明即欧洲未来之方向”的前辈学者,胡适不仅不虚心受教,恰恰因为他的学说不利于宣扬“中国百事之不如人”,必欲去之而后快,并让他的学生罗家伦,扮演了将辜鸿铭从北大辞退的“关键先生”。北京大学档案馆案发现卷号为BD1919031罗家伦的两封信,揭露出不为世人所知的隐情。1919年5月3日,罗家伦写了《就当前课业问题给教务长及英文主任的信》,矛头直指辜鸿铭,8月8日又补写了对英文课和哲学课的两条意见,一并寄给教务长马寅初和英文门主任胡适。5月3日的信是:
【教务长/英文主任先生:
先生就职以来,对于功课极力整顿,学生是狠佩服的。今学生对于英文门英诗一项功课,有点意见,请先生采纳。学生是英文门二年级的学生,上辜鸿铭先生的课已经一年了。今将一年内辜先生教授的成绩,为先生述之:
(一)每次上课,教不到十分钟的书,甚至于一分钟不教,次次总是鼓吹“君师主义”。他说:“西洋有律师同警察,所以贫民不服,要起Bolshevism;中国历来有君主持各人外面的操行,有师管束内里的动机,所以平安。若是要中国平安,非实行‘君师主义’不可。”每次上课都有这番话,为人人所听得的。其馀鄙俚骂人的话,更不消说了。请问这是本校所要教学生的吗?这是英诗吗?
(二)上课一年,所教的诗只有六首另十几行,课本钞本具在,可以覆按。因为时间被他骂人骂掉了。这是本校节省学生光阴的办法吗?
(三)西洋诗在近代大放异彩,我们学英国文学的人,自然想知道一点,我们有时问他,他总大骂新诗,以为胡闹。这是本校想我们有健全英文知识的初心吗?
(四)他上课教的时候,只是按字解释,对英诗的精神,一点不说,而且说不出来。总是说:这是“外国大雅”,这是“外国小雅”,这是“外国国风”,这是“外国离骚”,这是“官衣而兼朝衣”的一类话。请问这是教英诗的正道吗?
有以上种种成绩,不但有误学生的时光,并且有误学生的精力。我们起初想他改良,说过两次,无赖他“老气横秋”,不但不听,而且慢骂。所以不能不请先生代我们作主,设法调动,方不负我们有这英诗的本旨。
校长优容辜先生的缘故,无非因为他所教的是英诗,教得好,而且与政治无涉,那知道内幕中这个情形。不但贻误学生,设若有一个参观的人听得了,岂不更贻大学羞吗?学生也知道辜先生在校,可以为本校分谤,但是如青年的时光精力何呢?质直的话,请先生原谅!】
8月8日补写的信是:
【这封信是五月三日上午写好的,次日就有五四运动发生,所以不曾送上。到今日学校基础已定,乃检书呈阅。还有两件事要附带说明:
(一)本年学校将不便更动教授,但英文门三年级的英诗功课,只有二点钟,可否将辜先生这两点钟减去,让他便宜点儿。这两点钟我和我的同班,渴望主任先生担任。
(二)听说杜威先生下半年在本校教“哲学”同“教育原理”两课。这两课都是对于英文门狠有关系的东西,可否请先生将他改成英文门的选科,让我们多得一点世界大哲学家的教训,那我们更感激不尽了。(《光明日报》2008年6月8日)】
罗家伦的信,打着拥护“极力整顿功课”的旗号,借提英诗一课的意见,对辜鸿铭进行无端攻击,其第一条罪名鼓吹“君师主义”,龚鹏程对此有很好的阐述:
【辜氏理论最好的说明,就是《论语》“君正,孰与不正?”一语。君主是做为典范、号召的存在,他并不治民,只使民自治。情况犹如我们为什么需要圣人呢?依儒家理论,人只要发挥本心良知即可,那么事实上也根本不必要有圣人。可是圣人的存在,可让我们有榜样,使我们也能被唤起,要令自己成就为像他那样有道德的人。所以圣人或君主并不驾驭人。“君正”,他们显现着正直高贵的道德人格;“孰与不正”,民众自然就都端正了。
辜鸿铭依据的是孔子所说的“克己复礼”“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等。礼,在这儿,均不依俗说,解为外在的礼制规范,而是内心的道德律,义则是道德义务(所以辜氏说:在外国人,人们需用警察这类物质力量来保护自身利益,在中国则不用。因每个人都能得到他人出诸道德义务感而自发自愿的保护)。】
罗家伦自己听不懂,反而断章取义,捕风捉影,无限上纲。
其第四条罪名,上课只是按字解释,对英诗的精神一点不说,总是说这是“外国大雅”,这是“外国小雅”,这是“外国国风”,这是“外国离骚”,这是“官衣而兼朝衣”的一类话。其实,这恰是辜鸿铭的高明处,能引起听讲的兴趣,倒是罗家伦英文底子不扎实,被辜鸿铭用刁钻问题难倒,方怀恨不心,意图报复。罗家伦晚年回忆辜鸿铭,赞许“辫子先生”是“无疑义的”、“有天才的文学家”,自承每每读其长于讽刺的英文,必拍案叫绝。这种“迟到的佩服”,正表明当年之举是出于私怨。
至于第二、三条罪名,“上课一年,所教的诗只有六首另十几行”,“总大骂新诗,以为胡闹”,不正是北大教学的惯例吗?
对课堂教学有意见,自然是可以提的,但一下子就要改换老师,甚至将英诗课减去,换成杜威的“哲学”、“教育原理”,就未免太过分了。罗家伦的信,是写给英文主任胡适的,公然“渴望主任先生担任”,或换成胡适老师杜威的课,分明出于胡适本人的授意。“宽容”与“兼收并蓄”,向被颂扬为北大的传统;连作为学生的罗家伦都知道,“辜先生在校,可以为本校分谤”,但这件合力将辜鸿铭赶下北大讲台的大事,所有当事人或知情人,包括罗家伦、胡适、马寅初、蒋梦麟、陈大齐,生前都讳莫如深,这真是对“北大精神”的莫大嘲讽,阴谋驱逐“所教的是英诗,教得好”的辜鸿铭,用罗家伦的话说,“岂不更贻大学羞吗”?
徐子明又说:
【辜先生死后,胡适就要对付那些国学名师。他的策略亦不外帝国主义以华制华的老套。原来当时的中文门(即现在的国文系)含有派别:一派是桐城的散文家;一派是章门的弟子。散文家行文主张义法,由方姚而上溯唐宋西汉。章门弟子所研究的是许郑之学,重在小学(文字学)经典,而行文转宗魏晋。这两派虽同讲国学,实未免各是其是。但他们见胡适讲中国哲学史,就多笑他以盲引盲,胡适并不因此生气,只管暗中做他的工作。他开始先捧章太炎的学问,渐渐得章门弟子的欢心。再帮章门在学生面前讥评桐城派的空疏,使学生对他们失掉信仰。从此以后听陈石遗和二姚(仲贤、叔节兄弟)等课程的学生日见稀少,末了就门可罗雀,这几位先生见情势不佳,自然相继离校了。胡适觉得这个把戏玩得顺利,不妨仍用老套来对付章门。当时章门弟子在北大的有黄季刚、钱玄同、朱逷先和自称章门的三马三沈等。就中以黄季刚的学问为最优,所以他态度亦略带兀傲,不被同门所亲,况他对学生常加责备,又激起反感。胡适看见有隙可乘,就先和钱朱沈马一批人拉拢,来孤黄季刚的势。再和不满意於黄季刚的学生交好朋友,说美国的教员绝无像黄季刚的傲慢态度,为的是要尊重学生的人格,所以美国学生对任何有脾气的教员决不容忍。况且在二十世纪新时代不肯研究新学问,还要在几千年以前的破书中讨生活,究竟有什么用处?学生们听了这番议论,就又惊又喜,好像受了空前解放。从此以后听黄先生课的人就一天少於一天,到了最后还馀几个晨星似的学生,又被胡迷的份子用老拳赶跑,使国学淹通的黄先生再也留不下去,只有南下到武昌师范设教。还是民国七年的事情。原来胡适的眼中钉就是辜黄两位先生,其馀桐城派的几位先生尚在其次。所以辜黄一去,就没有人批评他的长短,胡适就可放胆讲他的中国哲学,而痛骂孔子所主张的伦常道德,又可放胆的把《红楼》《水浒》和《金瓶梅》《醒世因缘》等小说列为正式课程,来代替经史以做新文学(白话)的模型。那时的学生在大解放之下,除掉少数以外,都喜极欲狂。章门弟子和沈马兄弟见此情形心中颇不如意,无奈大势已去,又无奈袁大头的面子,急急的向胡适送降书帮他提倡白话,且骂他们自己所依附的老师(章太炎)为不识时务的疯子。胡适明知他们的投降只是为了袁大头,但并不说穿他们的心事,只微笑受降罢了。(《胡祸丛谈》第5-6页)】
陈衍(1856-1937),字叔伊,号石遗老人,福建侯官人。光绪八年(1882)举人,曾入台湾巡抚刘铭传幕。二十四年为《戊戌变法榷议》十条,提倡维新。政变后,湖广总督张之洞邀往武昌,任官报局总编纂,后为学部主事、京师大学堂教习。黄侃(1886-1935),字季刚,原名乔馨,字梅君,后改名侃,又字季子,号量守居士,湖北蕲春人。所治文字、声韵、训诂之学,远绍汉唐,近承乾嘉,多有创见,自成一家,著有《音略》、《说文略说》、《尔雅略说》、《集韵声类表》、《文心雕龙札记》、《日知录校记》、《黄侃论学杂著》等数十种,是继章太炎之后著名的国学大师。
蔡元培北京大学校长任命状
要挑动学生排斥比自己高明的教授获得成功,又得“善假于物”,那就是握有实权的蔡元培。蔡元培1917年1月10日初掌北京大学,1月13日就派令陈独秀为文科学长,又据陈独秀推荐聘胡适为教授,初时月薪260元,一个月后调为280元,任北大英文部教授会主任后,月薪增加到300元。就蔡元培初衷而言,刚从德国留学回来,面对北大一班老朽,唯有引进留美洋翰林,才能镇住局面。胡适有没有博士学位,要他拿出“羊皮之纸”验看一下不就得了?有人说,“蔡先生想在北大开百家争鸣之风气,不愿意受教育部繁文缛节的约束,就通脱行事了”,恐怕还是想当然耳。再说给那么高的薪水,又有什么根据呢?人称蔡元培“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对各路人才涵容吸纳,不论长幼、政治观点、学历背景,一律惟才是举;但他廉价地赞许胡适“旧学邃密”且“新知深沉”,却排斥真正“旧学邃密”的一流学者辜鸿铭、陈衍、姚永朴、姚永概、陈介石、林次公、林公铎、陈汉章、黄侃,这对于“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岂不是最大的相悖?
北京大学评议会议事录
胡适后来说,如果没有蔡元培的提携,他的一生很可能会在一家二三流的报刊编辑生涯中度过。但到北大后,并不如有些人所说的那样,全力支持蔡元培,在工作中配合默契,共同推进教育改革。胡适是一个无时无地不在的反对派,对于比自己年长二十四岁、且于自己有恩的蔡元培,绝不是一个可以和衷共济的配角。他对待蔡元培,“善假于物”便是“体制改革”的招牌。在胡适建议下,“从校长、学长独裁制变为‘教授治校’制”,美其名曰“不但增加全体教务人员对于学校的兴趣与情谊,而且还可以利用多方面的才智,同时还使学校的基础稳固更加稳固”(胡适:《回顾与反省》),实际上是用以架空校长。当初聘胡适为教授,将工资涨到300元,不都是蔡元培一人说了算?如果评议会早点成立,胡适能否踏进北大之门,恐怕都成问题。待到建立作为最高立法机构和权力机构的评议会,制定和审核学校的各种章程,如大学立法、学科废立、教师学衔、学生成绩、学校预决算等,都要经评议会同意,各科学长由教授会公举,甚至到校外兼多少小时的课,都要讨论表决了。请问,文科教授哪懂得谁做理科学长合适?校外兼课的情形各各不一,有多兼的,有少兼,也有不兼的,让这伙人去讨论如何限制课时,如何处理待遇,怎会有统一的意见?评议会由全体教授推举,约五人中选一人,岂不是让教授自己选举自己?胡适是深谙美国选举游戏规则的,游走其间,得心应手,左右逢源,明是谦让,实为进取。正如徐子明所说,“不肯以第二人自居的”、“后生可畏的胡氏竟拿来培植自己势力,而蔡氏反而变成傀儡了”(《胡祸丛谈》第3页)。胡适在到校一年多,就以最多票数当选新一届北大评议会评议员,且是评议会、主任会成员会议的书记,又先后出任哲学研究室主任、北大编译会评议员、英文部教授会主任等职务。1920年10月18日,《北京大学日刊》第719号报道八个委员会的成立:组织、预算、审计、聘任、图书、庶务、仪器、出版,胡适一人身兼预算、聘任与出版三个委员会委员(转引自江勇振:《舍我其谁:胡适·第二部·日正当中》第48页,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申报》1919年刊“世界丛书”之广告,审查委员标“蔡孑民、蒋梦麟、陶孟和、胡适之”,下栏之“注意”明标:稿件“寄交北京大学第一院胡适之先生”,可见已握有学术大权。1919年10月,因马寅初患病代理教务长,胡适更直接地参与校政,权力直逼校长,遂有了“迎蔡拒胡”的风波。
1919年《申报》刊“世界丛书”广告
1917-1919年,是胡适起飞且最辉煌的阶段,偏偏没有留下日记。然从其后日记中,仍可见其窥测方向、以求一逞的心机。如1921年9月23日日记:
【下午三时,到中央公园,赴孟馀谈话会。开会情形真可怜。有人不配出锋头,偏要出锋头!
六时,大学选举教务长,孟馀当选。前夜蔡宅商议时,孟馀力辞连任,故他们要我干此事。我也知道有些人的推我未必出于诚意,但我也不曾力辞。我也要看看他们的把戏。今日举我的票数少于那夜的人数;这是我意料之中的。孟馀是熟手,自然最适宜。举出后,他推辞不肯连任,但他的理由不能成立,故我驳他,劝他不要辞了。】
又如1922年7月3日日记:
【与在君、景阳、孟和、敦复闲谈,直到早二时半始睡。景阳、在君熟识北大的十年历史;在君知道何燏时做校长时及胡仁源做校长时代的历史,景阳知道夏元瑮做理科学长时的历史。当日北大建筑今之第一院时,胡仁源、徐崇钦、沈尹默皆同谋。〈故景阳首〉后来尹默〈之议而代以教务长。但此〉又反怨徐、胡两人;及蔡先生来校,尹默遂与夏元瑮连合,废工科以去胡,分预科以去徐。后来我提倡教授会的制度,蔡先生与尹默遂又借文理合并的计划以去夏。我当日实在不知道种种历史的原因,也不免有为尹默利用的地方。其实(据景阳说)夏浮筠当时即召集景阳、星枢(俞)、冯汉叔、张菊人等谋抵制的方法。浮筠一生大模大样,得罪了许多人,故他们不肯帮他;他们最恨他废止年功加俸和每年更换聘约(后一事实是我发起的,我的意思在裁人,而后来由浮筠与仲甫两个学长起草,仲甫推浮筠,淳筠于稿上大书“夏元瑮拟”,故人只知为他的手笔。后来评议会改每年换约为第二年换续约,以后不再换.更失原意了。)两件事。结果便是浮筠出洋,景阳代他。景阳们虽不肯助浮筠,而也不愿“本科”学长归仲甫,故景阳首倡废学长之议而代以教务长。但此议后来久不提起,直到后来蔡先生欲辞去仲甫而不欲仲甫居辞去之名;恰好那时景阳调教育部为专门司司长,蔡先生遂以废学长之名义去仲甫,教务长之议遂实行。当时原议教务长只限于文理二科合成的本科,而不管法科。尹默又怕我当选,故又用诡计,使蔡先生于选举之日打电话把政治、经济两系的主任加入;一面尹默亲来我家,说百年(陈大齐)等的意思不希望我第一次当选为教务长。他们明说要举马寅初(经济系主任)。我本来不愿当选,但这种手段是我不能忍耐的;当时我声明要推举俞星枢,开会时我自己先声明不当选,提出星枢来。当时景阳不曾投票,故结果为星枢与寅初各三票,蔡先生加寅初一票,遂举寅初。但后来尹默与寅初又成冤家,至今不已。我对尹默,始终开诚待他,从来不计较他的诡计,而尹默的诡计后来终于毁了自己。而阴谋家的流毒,至于今日,恶果愈显出来了。】
多少人咏赞胡适“温文儒雅”,有永远让人“如沐春风”的风度。但在曲曲折折的叙述中,“阴谋”、“诡计”之类却贯彻始终。在胡适的潜意识里,北大个个都是阴谋家,所谋都是为了“废”谁“去”谁,却不经意间不打自招:我提倡教授会的制度,我发起每年更换聘约,“我的意思在裁人”。试想,一个以学问为天职的教授,怎会时刻想到“裁人”?说别人是“不配出锋头,偏要出锋头”,言下之意,自己是“配出锋头而不要出锋头”了。废学长之议代以教务长后,“我本来不愿当选”;怎奈沈尹默亲来说陈大齐等的意思,是“不希望我第一次当选为教务长,他们明说要举马寅初”,“但这种手段是我不能忍耐的”,“我也要看看他们的把戏”,故开会时自己先声明不当选,提出星枢来,结果二人各三票,蔡先生加马寅初一票,遂举寅初,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这段历史,在沈尹默《胡适这个人》也得到印证:
【胡适到北大时,正是北大大事改革的时期,首先成立了教授评议会,继之便组织教务处,教务长一职,蔡先生本来属意于胡适,但那时理科有许多教授很不赞成,有人扬言:“万一胡适当选,我们要闹一闹。”我听见了,就向蔡先生商量,我说:“他年轻,学校方面应该爱护他,让他能够专心一志去好好地研究学问,事务上的琐屑工作,可以暂且不要去烦劳他才好。”蔡先生同意了我的意见,结果马寅初当选了教务长。但胡适因此对于我大不快意,他向我说:“尹默!我向来对于举办任何事情都是欢喜做第一任的主持人,这次不让我当第一任北大教务长,我是很不高兴的。”】
沈尹默向为蔡元培所信任(聘陈独秀为文科学长,就是他向蔡元培建议的),学校方面应该爱护年轻的胡适,“让他能够专心一志去好好地研究学问,事务上的琐屑工作,可以暂且不要去烦劳他才好”的意见,是十分中肯的,不料胡适却目为“阴谋家”。而从蔡元培加马寅初一票的反应看,他对胡适的表现也是不以为然的。
实际上,胡适更看重的是文化领导权。1921年10月11日日记写道:“人家骂我们是学阀,其实‘学阀’有何妨?人家称我们‘最高学府’,我们便得意;称‘学阀’,我们便不高兴。这真是‘名实未亏而喜为用’了!我们应该努力做学阀!”徐子明评论道:“(胡适)竟一跃为全国思想界学术界惟一的领袖,同时又捧末代翰林蔡元培当傀儡(蔡做过北京大学校长又做过教育总长),组成一个死党来操纵全国的教育权。凡教育部长或大学校长缺人,甚至中学校长缺人,总要直接或间接和这个死党有关,才配去做。其目的不过要培养无数的徒子徒孙充满於各界,以备自己思想界学术界领袖的地位,能变成全国政治上的领袖。”(《胡祸丛谈》第85页)话虽然讲得不好听,却道出了胡适横扫文坛,争夺霸权的实情。
贰
胡适著《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
再说媒体。“不胫而走”,声名远播,靠的是媒体传播之力。胡适深谙此道,历来对出版社与报纸重视,这是他“善假于物”之又一道。
1918年完成《中国哲学史大纲》,胡适要求列入“北京大学丛书”,有人认为是“抄袭之作”,不予认可;经蔡元培力荐,商务印书馆勉强接受,以30元低价买下。蔡元培序为之吹嘘:“现在治过‘汉学’的人虽还不少,但总是没有治过西洋哲学史的。留学西洋的学生,治哲学的,本没有几人。这几人中,能兼治‘汉学’的更少了。适之先生生于世传‘汉学’的绩溪胡氏,禀有‘汉学’的遗传性;虽自幼进新式的学校,还能自修‘汉学’,至今不辍;又在美国留学的时候兼治文学哲学,于西洋哲学史是很有心得的。所以编中国古代哲学史的难处,一到先生手里,就比较的容易多了。”又盛赞《大纲》的“四大长处”:证明的方法,扼要的手段,平等的眼光,系统的研究,1919年2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不料三年之内再版七次,竟让胡适颂声四起,誉满天下。
1921年12月初版《胡适文存》
尝到了甜头,便在1921年12月出版《胡适文存》四卷,1924年出版《胡适文存二集》四卷。按,古有“别集”一类,其自制书名者,始于南齐张融《玉海集》,大凡题《××集》;而书题作者姓名者,多为后人追题,如《扬子云集》、《蔡中郎集》、《孔北海集》、《曹子建集》、《嵇中散集》等。1921年胡适年方三十,就敢以己名名集,且加“文存”二字,自诩其文必存。不想亚东图书馆操作圆熟,经营得法,双方都大获其利。胡适1928年12月日记有亚东图书馆的对账单,所列《胡适文存》帐目为:
【《胡适文存》初集,十一版共印43000册,定价2.20圆(平装本),版税15%,计14190圆。
《胡适文存》二集,五版共印18000册,定价2.40圆,版税15%,计6480圆。】
胡适还善于给自己做广告。1927年2月《整理国故与打鬼》写道:“西滢先生批评我的作品,单取我的《文存》,不取我的《哲学史》。西滢究竟是一个文人;以文章论,《文存》自然远胜《哲学史》。但我自信,中国治哲学史,我是开山的人,这一件事要算是中国一件大幸事。这一部书的功用能使中国哲学史变色。以后无论国内国外研究这一门学问的人,都躲不了这一部书的影响。凡不能用这种方法和态度的,我可以断言,休想站得住。”巧妙地借“批评”西滢为由,既自诩“以文章论,《文存》自然远胜《哲学史》”,又吹嘘“中国治哲学史,我是开山的人”,试问,世上哪有如此厚颜无耻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人?
1924年11月初版《胡适文存二集》
为推销自己的书,胡适还真打了广告。《国语文学史》新月书店出版后,打出一则广告道:
【胡适之先生的著作还用得着广告吗?这是国语文学史的上卷,曾经钱玄同先生在北京印行过一千部,现在胡先生又重加修订,由本店出版。
要研究文学史的
要研究国语文学的——
不可不读这本书。】
“胡适之先生的著作还用得着广告吗?”堪称古往今来最绝妙的广告词。更为有趣的是,这部1921年冬第三届国语讲习所“国语文学史”的讲稿,后由北京文化学社排印,封面上有“疑古玄同”题写的书名,书前有黎锦熙的“代序”。由于广告上说,“钱玄同先生在北京印行过一千部”,与事实不符,让钱玄同有了意见。胡适连忙写信解释,说出版商也无恶意,本意无非借重“大名”登广告,况且北京文化书社翻印此书作同学的参考讲义,不是为牟利,自己也不好责备;但作为新月书店董事长,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表示“代为负责”,向钱玄同请罪。经过这一番折腾,无疑扩大了《国语文学史》的影响。
胡适著《国语文学史》
胡适与报刊记者的关系也不一般,1921年7月17日日记:“晚间到《申报》馆看史良才,《时事新报》馆看张东荪,《商报》馆看Sokolsky[索克思],《时报》馆看狄楚青,《神州日报》馆看张丹斧,皆不遇。”就中与张丹斧的交往,更是耐人寻味。1921年7月20日日记写:“今天的《商报》有张丹斧和我开玩笑的一篇文章。”中贴一份剪报,题《胡老板登台记》,作者署名“丽天”,文章说:
【北京大学赫赫有名的哲学教员、新文学的泰斗胡适之,应商务印书馆高所长的特聘来沪主撰,言明每月薪金五千元(比大总统舒服)。高所长亲至北京迎来,所有川资膳宿,悉自请馆担任。今日为到馆第一天。该馆扫径结彩,总理以次,均迎自门首。会客室编辑所均油漆一新。另辟一室,器具悉为红木,左图右史,明晶却尘。所长部长及各科主任,趋侍恐后。方之省长接任,有过之无不及。所内著名的编辑,均由胡博士一一延见,分班叙谭,宛如下属,实为我秃笔文人扬眉吐气。其薪金优遇,诚开我国文学家未有之奇局,可谓勿负十年窗下矣。(十年海外不算吗。)然胡博士是创新文化的人,其批评为重要职任。今被收买,将来对于该馆出版应如何评判呢,恐怕要失于公允了。再闭目一想,其阶级不是比政界更利害么?那里是什么文学家就职,简直同剧界大王梅兰芳(何不说谭叫天)受天蟾舞台的聘第一日登台一样。将来商务印书馆一定大书特书本馆特由北京礼聘超等名角求沪,即日登台了。】
张丹斧(1868-1937),本名扆,又名延礼,上海《晶报》的主笔,为人玩世不恭,善作打油诗与小品文。他虽与胡适观点不同,关系却不失亲昵。这篇开玩笑的文章,中有许多夸大的事情,如商务印书馆月薪五千元,著名编辑均由胡博士一一延见,只要稍加澄清,便可化为乌有,但胡适要的就是这种玩世文所传递出来的“北京大学赫赫有名的哲学教员”、“新文学的泰斗”的效果,好让自己的声名从此深深种入读者的脑际,所以与张丹斧的关系,得以长久维系。
《申报》1928年3月18日载无畏庵主《许杨联欢宴中之谈片》,文末云:“车中忆席间胡博士极称本日《上海画报》张丹斧所作之白话诗,内有‘其实何尝绑肉票,分明正是出堂差’二句,一再激赏,愚遂□车至南京路购阅。”1929年3月19日自作《答丹翁诗》,跋云:“丹翁忽然疑我怪他,不敢不答。”诗曰:
【庆祥老友多零落,只有丹翁大不同。
唤作圣人成典故,收来干女画玲珑。
顽皮文字人人笑,惫赖声名日日红。
多谢年年相捧意,老胡怎敢怪丹翁。
“多谢年年相捧意,老胡怎敢怪丹翁”,不正道出对小报记者廉价捧场的感激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