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英雄京东方的故事(16)

151.当京东方只有一条5代线时，王东升再重视技术也是”有心无力“---当时京东方不仅需要通过5代线的实践来掌握技术，而且其产业规模根本无法支撑较大规模的研发。当京东方拥有了多条生产线之后，研发的多样性和规模大大增加。在10年技术积累的基础上，各条生产线的产品开发和CTO组织的研发结合起来，使京东方的技术进步迸发出空前的能量。2012年11月深圳高交会上，京东方展出了110英寸4K超高清ADS显示屏----三星在CES2013上展出的110英寸超高清电视，采用的就是由京东方供货的这款显示屏，因为三星当时还不能生产这样的屏。2013年9月，京东方开发出98英寸8K液晶显示屏，还有500ppi的高性能手机屏。京东方技术进步的加速尤其受到其竞争战略的驱动。第一个驱动力是把”产品的全球首发率“作为衡量产品竞争力的首要指标。2013年，京东方的全球首发产品比例达到35%，这个水平在全球业内位居第一！第二个驱动力是京东方在新技术方面的布局。京东方从2010年就开始研发OLED显示、低温多晶硅和氧化物半导体的TFT等技术。与京东方的成功形成对比的，是竞争对手的战略失误。比如在2009年”液晶热“阶段，如果竞争对手没有患得患失，而是大举建线，必定会对京东方形成巨大压力，至少会挤占京东方后续建线的空间。当时的场景真的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152.韩国双雄发动新一轮技术竞争的决定，由于对技术和产业趋势的判断失误，几乎是直接帮助了京东方的崛起---比如三星就一度中止了对液晶显示领域的投资，从而帮助京东方成为全球手机屏市场的第一大供应商。而台湾当局对液晶技术的封锁，结果却成了愚不可及的作茧自缚。其政策的唯一效果是延误了台湾企业到大陆建线，而中国半导体显示工业却趁这个机会迅速崛起，使中国政府再也不把台湾工业放在眼里，随之消失的是对台湾企业在大陆建线的优惠待遇。一般来说，一个后进国家如果成功发展起来一个工业，往往会改变这个工业的成本结构。对于这一现象，经济学家喜欢用”比较优势论“来解释，他们认为其成本结构的改变是因为发展程度较低的国家，其劳动成本较低。但对于高技术工业而言，其产业成本结构并不是完全由低成本劳动力等等”资源禀赋“决定的，而同时由能力因素决定----工业的技术和资本密集程度越高，能力因素对成本结构的决定性作用就越大。总之，我们现在发现，当中国企业有能力在新的、较低的价格水平上盈利时，全球显示工业的价格基准就必然在这个价格水平上稳定下来，因为如果价格继续上涨，京东方和华星光电将获得超额利润，它们当然会继续扩张，从而进一步压缩竞争对手的市场份额。

153.因此，市场”均衡“力量留给国际厂商的选择只有3个：或适应新的成本结构，或通过技术开发获得新的优势，或两个选择的某种结合。而就中国企业而言，在本国的”资源禀赋“条件下，决定成本结构变化的唯一因素是能力，这就是为什么京东方和华星光电能够改变产业的成本结构，而其他企业不能的根本原因。那么，为什么京东方和华星光电能够发展出足够的能力，而其他中国企业没有？这个问题再次把我们带回到本书反复强调的一个主题：对于企业的能力成长，走自主创新道路（体现在自主建线上）还是走技术依赖道路（体现在引进生产线和合资模式上）具有不同的意义----前者可以使企业的能力逐渐成长起来，而后者则相反。两条道路的不同意义，被30多年来的中国工业史所一再证明。对于后进者来说，学习外国技术是绕不过去的门槛，但两条道路在能否以及如何掌握外来技术上却存在本质区别。例如，为什么只有中国显像管工业企业在技术替代过程中被一扫而空，而韩国、日本企业却没有？原因就在于，引进生产线和合资模式使中国企业从来没有发展出自主的可以参与技术变化的能力！所以，一旦技术真的发生变化，它们就只能死掉。而日本、韩国企业拥有自主研发能力，早就研发出了新一代显示技术。

154.两条道路的问题同样出现在液晶时代。在2009年之前进入TFT-LCD工业的中国企业中，上广电失败了，昆山龙腾没有成长起来，只有走自主道路的京东方崛起成为全球工业中的一个主要企业。当已经拥有5代线的上广电在2008年筹建6代线时，却认为”最大问题“是缺乏”技术来源“，还有什么证据能比这个苦恼更能证明依赖引进道路的无效呢？！在2009年之后，与选择了自主道路的华星光电迅速站稳脚跟相比，买了夏普6代线的中电熊猫却一直在亏损，说明它只能复制夏普的高成本结构，甚至更糟。历史经验一再证明，后进者如果发展起能力，就能够改变成本结构，而能力不足的企业则因为无法改变最初不利的成本结构，容易被”市场竞争“所扼杀。更重要的是，从掌握现有技术的过程中生成的技术能力，就是未来进行技术创新的学习基础。在中国的经济、科技体制中，一直存在着对于技术进步的”直线式“思维。在由专家决定项目的中国科技体制中，大量的工业技术项目的研发经费却投给了科研院所和大学，最后产生出来的往往是号称达到国际先进水平但永远没用的”成果“。一位美国学者说过：”一个国家若丧失了将技术开发转化为成熟产品的能力，那么它最终也会失去创新能力。“

155.而”将技术开发转化为成熟产品的能力“是工业的能力。也就是说，如果一个国家在相关领域仅有科研活动而不具备产业基础，没有工业能力，就无法获得技术能力，也无法保持技术进步。中国”聪明人“的愚蠢之处，就是喜欢脱离产业基础而奢谈技术。中国在发展高技术工业方面的致命弱点是缺乏产业基础，而一个国家在某个领域拥有产业基础的标志，就是在该领域存在能够自主开发产品并按照有市场竞争力的性能和成本生产出产品的本国企业---它们集体的能力构成这个国家在该领域的产业能力。京东方的崛起，为中国发展高技术工业树立了一个可以”复制“的楷模。时间过去越久，人们就越能体会，京东方在那个历史关头的战略行动，对于中国高技术产业的发展具有何等重要的意义。中国半导体工业的崛起，是自从1950年代的半导体革命以来，中国第一次在发展半导体类工业中获得的成功；而京东方的崛起，也标志着在半导体革命以后的电子中心元器件工业中，中国第一次出现能够影响全球市场格局的企业。人们可以就中国半导体显示工业发展的各种条件和机会争论不休，但任何人都无法否认，没有京东方的奋斗，就没有中国半导体显示工业的崛起。

156.2013--2014年又是京东方的一个转折点。从进入TFT-LCD工业起，京东方一直以后-后进者和弱小者的地位追赶业内领先者，而这个追赶过程至此达到”顶峰“----京东方继2013年之后，在2014年继续保持五个”第一“：毛利率全球业内第一，新申请专利数量全球业内第一，全球首发产品比例居全球业内第一，智能手机用液晶屏市场份额全球业内第一，平板电脑屏市场份额全球业内第一。从产能规模上，京东方已经排在全球第五位，居于三星、LG、奇美和友达之后。这个成就的真正意义是在工业层次上。由于半导体显示器与半导体集成电路（芯片）一样，是互联网特别是移动互联网时代的任何电子产品都需要的基础元器件，所以中国半导体显示工业的崛起，立刻影响了所有中国电子产品工业的发展。以手机工业为例，中国手机工业从1998年出现后，国内厂商在2003年达到国内市场份额的55%---那是第一个波峰。但到了2008年，市场份额却下跌到15%。除了不重视技术研发和质量等因素之外，在中心元器件的供应上被”卡脖子“也是中国品牌溃败的一个主要原因。在彩屏和摄像头手机开始风行的2003年，国产手机厂商因为拿不到元器件而眼睁睁地看着诺基亚等外资手机巨头在市场上高歌猛进。

157.从2006年跌入低谷后，中国手机工业是靠”山寨机“的风头度过那个阶段的。经过了几年的低谷，中国手机工业从2012年前后再次崛起，并在2014年达到又一个波峰（中国品牌的国内市场份额超过70%并大量出口）。再度崛起的原因，除了中国企业的成长、通信基础设施的改善以及产业链的形成之外，中国半导体显示工业的崛起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中国手机工业的再度崛起发生在智能手机阶段。由于智能手机显示屏面积更大，技术性能更高，所以显示屏的重要性远超过功能手机阶段。中国手机企业在上一次崛起阶段在彩屏供应上都被卡过，但在智能机阶段却从来没有过这种遭遇，原因就是中国半导体显示工业的崛起。中国工业的崛起，使全球显示工业的竞争加剧，迫使国际厂商不敢无视中国企业的需求。例如，夏普一改过去不对外供屏的“傲慢”，不仅向苹果等国际大公司供货，而且向中国智能手机厂商供应显示屏。2014年，夏普与中国10多家智能手机厂商开展供货谈判，以便宜的价格供应先进的IGZO液晶屏。小米手机一直把采用夏普的显示屏作为卖点，但能用夏普屏不是因为小米牛，而是因为夏普活不下去了，不得不开放供应，而这是中国显示工业崛起的直接后果。（2016年，夏普被中国台湾的富士康收购）

158.中国电视机工业更是受益于中国半导体显示工业的崛起。直到2010年，中国企业生产电视机所需的液晶面板完全依靠进口，中国品牌在全球“前10大”中占有两席，其市场份额从未超过9%。2011年，随着京东方和华星光电的3条生产线量产，中国电视品牌的全球市场份额明显扩大（达到近13%）。2013年，全球“前10大”中已经有了4家中国品牌，市场份额也达到20%，超过了4家日本品牌的份额。从2005---2014年，中国进口总值最大的4种商品是集成电路、原油、铁矿石和液晶面板。其中，集成电路的进口量一直在迅猛增加，2014年达到近2200亿美元，几乎是2005年的3倍。我们知道，这一时期也正是液晶电视普及以及屏幕越来越大的时期，因此液晶面板的需求量大幅增加，但进口额却在2012年达到峰值时开始稳步下降，这显然是中国半导体显示工业崛起的结果。另外，半导体显示工业的崛起，还带动了中国上游工业（设备和材料）的出现和发展。当京东方刚刚进入TFT-LCD工业时，中国不存在任何上游供应商。但到了2014年，在包括玻璃基板、偏光片、液晶等材料和设备领域，都已经出现了中国企业。而从北京5代线开始，王东升一直坚持为中国供应商保留一部分采购份额。

159.京东方的迅速崛起，不能不引起国际关注。2014年6月3日，王东升应“国际信息显示学会”（缩写SID）之邀，在美国圣地亚哥举行的2014显示周及SID年会上发表主题演讲。该学会于1962年成立，其历史伴随着“电子信息显示技术”（该学会的官方定义）出现后的全部发展史。成立50多年来，该学会的年会始终保持的传统是发言人由主办方邀请指定。京东方是该学会历史上邀请的第一个中国企业，而王东升也是第一个被邀请发言的中国企业领导人。他的发言反响热烈，所有听众都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中国企业充满好奇。在年会期间的技术展览会上，京东方还展出了国内最大尺寸的55英寸超高清AM-OLED显示屏、裸眼3D、智能镜子及高PPI智能手机屏等前沿产品，其中全球最大尺寸的98英寸8K.4K超高清显示屏获得最佳展示奖。但王东升对现状并不满意，因为盈利性不高。成长性不快。比如，2014年京东方虽然继续保持着多项全球业内第一，但销售收入比上一年仅仅小幅增长。而销售收入增长放缓的背后，存在着一个比业绩更深刻的原因----京东方因行业地位的变化而面临角色转变之痛。王东升要求企业必须实现转变---从追赶者向领先者的转变。

160.但是，从追赶者转变为领先者，不会仅仅因为企业规模或实力的增加而自动完成，而必须在战略上有意识地从“追赶模式”转变为“赶超模式”，并实施相应的组织变化。这两种模式的本质区别是：在“追赶模式”下，后进者总是沿着领先者的技术和市场轨道，力图缩小与领先者的差距（以同一轨道上的技术参数来衡量）；而在“赶超模式”下，后进者或挑战者是按照自己对技术和市场未来变化的判断，决定并走出自己的技术轨道。一旦赶超者的技术轨道成为主导轨道，原来的主导者就会被“颠覆”。进入2014年后，京东方经历了竞争格局暗流涌动带来的市场波动，但她此时遇到的“困扰”原因，不再来自一个小企业易受市场力量的摆布，而主要来自向领先者转变时的不适应性。简单地说，当京东方从一个边缘企业成长为领先者群体中的一员时，她所面临的不确定性陡然增大，预示着京东方必须再次发生战略和组织变化才能驾驭市场和技术的潮流。这些不确定性至少有如下3个。一是市场的不确定性。比如京东方对中国手机工业的崛起就有些措手不及。市场变化的另一个 来源是新需求的出现---继笔记本电脑、显示器、电视、智能手机和平板电脑的四波应用浪潮后，显示工业正迎来第五波浪潮，即车载显示、医用显示、穿戴显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