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那不为人知然而并没什么用的超能力

张佳玮并不知道,他隔壁的胖子会轻功。他不知道,这个胡子拉渣、每天穿着汗衫大裤衩出门吃炸酱面和驴肉火烧的胖子,曾经在少年时节,每日清晨去护城河踏一遍野荷浮萍。早起打太极拳的老人家,于晨曦间望见河上黑影掠过,只以为是燕子抄水。

为什么胖子从没使过轻功呢?因为他很害羞。

胖子说,每天早起上班,堵车,喇叭按碎也无效,他也偶发一念,想出得车来,提气纵跃,一路踩着前方的车顶,像超级玛丽采蘑菇一样去单位。

可是这样一来,自己车子怎么办?一路踩人家车顶,人家乐意么?暴露了轻功,还不被采访?被研究,接采访,有提着人造革皮包的混子给他递真假不明的名片求合作,想起来都烦躁,以后还能不能安静地吃驴肉火烧啦?

至于平时,上楼有电梯,逛街有地铁,轻功有什么用呢?

所以,算了——“又不是小孩啦,还真相信超能力可以改变世界吗?”

张佳玮并不知道,他平常请来周二打扫房间的钟点工阿姨会铁布衫。他不知道,这个面色如姜、身材矮短的阿姨,可以刀枪不入,走在楼下挨花盆砸,都只会让脸上落一层灰土,抬头就能朝阳台上失手那厮说一声我倒没事,可你没长眼哪?

为什么阿姨从没使过铁布衫呢?阿姨说,没什么机会啊。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咱又不是花容月貌,谁没事儿肯拿刀砍你啊,现在刀也不便宜,带出来还有风险,你坐个地铁都要安检。刀这么珍贵,不能轻易使在一个保洁阿姨身上;真要去前线,表演刀枪不入,人家也不会因此停火,说不定还拿火箭筒来炸你,衣服炸坏了算谁的?

卖艺去,忒累,还疼——会功夫的人是刀枪不入,但也疼啊。没事穿得花里胡哨,一把年纪了,自己都不好意思,还是做钟点工好。

所以,算了——“又不是小孩啦,还真相信超能力可以改变世界吗?”

张佳玮并不知道,楼下卖早餐的大叔会一指禅。他不知道,这个过早谢顶、算零钱特别慢,经常需要自己提醒后才“哟呵呵对对,来您拿好”的汉子,每次递给他韭菜饼的那十根手指,可以轻易把他戳个对穿。

为什么大叔从没有使过一指禅呢?大叔说:能有啥用啊。

我手指功夫虽然好,总赛不过电钻;你说平日白领都会打键盘,我一指禅能干嘛,把键盘戳烂了?我使个触屏手机,咔嚓一下把屏裂了,算谁的呢?倒一直想哪个有情怀的,做特别牢固的手机,我能在发布会上表演一下的,可现在手机发布会那么洋气高端,这种江湖行当不好意思上场。倒听说日本有个加藤鹰,手指功夫出神入化,本来还以为可以学一学,后来才晓得不是一个路数的。

所以,算了——“又不是小孩啦,还真相信超能力可以改变世界吗?”

张佳玮并不知道,跟他住一起的若会操纵云。只要一抬手,就能有一片云来到头顶;倘若发力动念,可以让众云相聚,天空瞬间从天高云淡变得黑压压。

为什么她从来不用呢?若的想法是:聚了云干嘛呢,稍微一松劲儿,风流云散,白聚了,就一时好看罢了。真有心思,可以把云团捏成虎豹貔貅的样子,可是手艺欠佳,捏不像,画虎不成反类犬,听别人说“哎天上那团云,好像一条狗哎”,自己也没劲儿。还是算了。

张佳玮并不知道,他家旁边面包房的师傅,能背出三亿位的圆周率。

张佳玮并不知道,他这一区的邮差,可以每隔一小时隐身五秒。

张佳玮并不知道,浇灌楼下花圃那位大叔,可以靠一声口哨,聚集方圆一公里之内的猫。

张佳玮并不知道,每天早晨在地铁站给他派免费报纸的那个小哥,可以闭着眼打通初代《魂斗罗》的全部八关。

张佳玮并不知道,每天在书店低头吹电扇的爷爷,懂得如何给霸王龙和始祖鸟安缰绳。

张佳玮自己,倒是会一个东西,叫做光之游泳术:

在夏季阳光够热烈的白昼,他可以在浓烈绚丽的阳光里浮游。只要够明亮,阳光浮力便足够让他浮起来。但他不愿意使这个,因为他早年练游泳时,泳姿没矫正过,难看之极;在天空浮游时,也会像只瘸腿蛤蟆。按阳光游泳术速度极慢,效率颇低,再加上仪态不雅,多云和阴天又没用,张佳玮便觉得很灰心。

这种不被主流认可、无法转换为生产力、不成其为特长的爱好,不像琴棋书画、西装靓表、堂堂相貌、高挑身段、名校资历、保时捷钥匙,可以写上履历表、挂在唇齿间、扔在吧台上,立刻让人生显得辉煌。

久而久之,他自己都懒得使这些活儿了。

所以,算了——“又不是小孩啦,还真相信超能力可以改变世界吗?”

只有在一些特殊时段,比如,夏天的某个晴朗黄昏,阳光异样美好,张佳玮在小区的草地上躺着,童心忽起。

他划拉一下双臂,慢慢浮了起来;因为不想去远处,所以他只要摆动双臂,放松双腿,就能够趴在阳光上,浮到树梢的高度。

这一天,胖子的心情也很好。他回家路上,听说自己订的手机送到了,于是归心似箭。到了小区门口,暮色四垂,夕阳温柔,他不太想再绕小区门了,于是觑准了四周无人,脚尖一点,人已冉冉升起,越过墙头,恰好从张佳玮后脑掠过——谁都没看见。

这一天,若的心情也很好。她刚写完一个约稿,伸了伸懒腰,便看见窗外云光离合。她用手指一划拉,小区上空的几片云,便变成了一只蓬松柔软的大猫。

这一天,钟点工阿姨的心情也很好。卖早餐的大叔连续送了她一个星期的韭菜饼后,终于给她递了张纸条,约她黄昏去小区池塘边散步。

这一天,面包房师傅发现自己烤的羊角都卖光了,乐得早早关了店门,一边摇头晃脑的背圆周率。

邮差送完了信件,正在镜子前拍下自己隐身时的衣服悬空照,打算吓一吓自己的女朋友。

浇灌花圃的大叔关上房门,对他聚起的百余只野猫嘘了一声,“轻点儿,我给你们喂猫粮!”

但是这样的黄昏很快消逝,夜晚到来。没有阳光,张佳玮便不能再浮空游泳。

他落下地来,走过小区的石板路,看见钟点工阿姨匆匆往早餐摊走去,在楼道里听见隔壁胖子高高兴兴的用手机放着音乐来试功放,推门进家时看见女朋友在窗前看着云发呆。

他还是不知道周围的人身怀着怎样的过去,怎样的超能力。他不知道在刚才这个理想的黄昏,每个人都童心忽起。虽然都是成年人了,知道那点微不足道的超能力无法改变世界,但只那一瞬间的闪动,大家都发现了自己。

他只是问若:

“晚饭想吃什么?”

“冰箱里食材用完了,你把剩下的豆腐做了个麻辣豆腐,剩下的生菜白灼一下,今天先将就吧。”

“好!”

然后时间继续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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