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子风:我16岁那场一分钱没有的离家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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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导演凌子风早年的那场离家出走,是因为他父亲。

凌望超本来很正统,与妻子感情也好,但是他那一年因为帮一个女人,帮出事来了。

二人日久生情,他收那个女人做了外室。

那时候这种事很多,男人仍可以娶姨太太,最后就连凌子风的母亲都逐渐妥协,但是凌家奶妈马大大,和长子凌子风,却就是过不去。

马大大是凌子风父亲凌望超的奶妈,这位农村老太太在凌家的地位一直很高,等凌子风奶奶去世后,立马就升级为凌家最高的长辈、权威。

所以那段时间,老太太就成天骂。

可是凌望超虽然不管老太太怎么骂,都一声不吭,不生气,却转过头去还是该干嘛干嘛。于是乎,少年凌子风就觉得该他上场了。

你不能欺负我妈,不能有两个家。

这倒好,他爹随即就把火发到他身上了。我不敢跟我的奶妈顶嘴,还收拾不了你?哪有儿子管老子的道理?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不对,我也是这家的人,怎么没我的份?凌子风当然不服。

可是他爹一句话就让他理亏。你是我儿子,你吃我的饭,是我养的你,你管不着我!

凌望超这样的话,是天下老子的至理,当儿子的绝对站不住脚,所以凌子风这时候只好嚷,我不做你儿子,不吃你的饭了,我就是要管!

话说出来,当然就得给话做主,因此凌子风转身回到自己卧室,立马就抱着被子出来了。马大大和他妈拦都拦不住,他最后连他妈给他的几块钱都没要。

妈,我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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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子风孙女凌漠画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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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子风那年16岁,在北平美术学院上学,校长就是大名鼎鼎的小说家张恨水先生。

凌子风离家出走后,真的登报脱离了父子关系,然后就开始了自己的生活。

可是他身上一分钱没有,要上学,要吃饭,这怎么可能?更何况他还是凌家大少爷,以前衣食无忧。

说起来,凌家以前当真很了不得。

他们原是满人,正蓝旗,祖辈都在大清做官,凌子风的曾祖父据说早先是紫禁城侍卫的头,后来做了慈禧太后的贴身侍卫,而凌子风爷爷,则是大清主考官的级别,那是有官邸仪仗的。

而凌家之所以改名,这都是因为凌子风父亲。这老先生思想新潮,最早进入京师大学堂学习工业,后来因越发不满满人腐化,就坚决不做统治阶级了。

他跟着一个姓凌的同学去了一趟四川合江,立马就改姓为凌,把籍贯变成了合江。

老先生精通八国语言,农工商医学植物学都懂,翻译过很多书籍,他编写的法文教材还成了学校课本。他能写能画能翻译能教学,后面还被北京地方法院请去做了书记官,所以大清倒了,家道中落,于他小事一桩。

凌家的房子是凌子风他妈的,不费钱,凌望超又足以养活一大家,凌家在那个时代还照样重男轻女,所以说,深受奶奶、马大大、父母及两个姐姐宠爱的凌子风,在这之前,真的没吃过半点苦,他父亲看着他离去时的不以为然,绝非只是在气头上。

小子,跟我闹?我不信你不乖乖回来!

 

(公众号:九鸦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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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凌子风就是没回来,他还真的能活,这后面的情形于他这种大少爷绝对是一个奇迹。

凌子风一离开家,就开始想了,我得交学费,得住房,得吃饭,得买画布、买颜料,以后全都得靠自己了,怎么办呢?

可是我家那一片,好多贫苦人家,拉车、捡破烂、干杂活、打小工、卖风筝、卖风车的,什么都有,他们都能凭自己本事吃饭,我为什么不能?

于是凌子风出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捏泥人。

他从小就喜欢一些小玩意儿,也喜欢动手,捏的泥人早就有模有样。

他捏出来,上好颜色,直接就去王府井大街摆地摊去了。既没有难为情,也没有觉得难。

但是凌子风光这样还解决不了问题。

那时候,他跟一位山水系的同学张仃关系很好,这张仃是东北孩子,九一八后跑过来的,也特穷,于是他们两个就一起租了个月租一块钱的小房子,一起住,一起吃,使劲省钱。

两个人合盖一床被子,床单干脆是学校人体课挂的布幔子。

可这样还是不行。

卖泥人的钱自然不够吃饭,张仃偶尔卖出去几幅画也不够吃,同学偶尔给的那点钱也解决不了什么事,有时候两个人真是难死了。

不久后,他们不但吃饭成问题,就是一块钱的房租也交不上了,因此只得又去找了一间夹道里开发出的小棚屋。

小棚屋狭长逼仄,一个月只要五毛钱,虽然夏天热死,冬天冻死,好歹是个住处,这俩小家伙却就是在这时,加入“祥子”的队伍,拉上洋车的。

白天读书,晚上拉客,大个子的凌子风拉,小个子的张仃在后面推。

一天拉上两三趟,就能剩下几大毛,足够吃两天。

怎么过能吃上两天?一般是馒头、窝头,一个铜子的小葱加面酱什么的,能填饱肚子就高兴极了。

那时候他们两个在教室门口吃饭的样子,经常会引起一些富裕同学,尤其是“高跟鞋”们的狂笑,但是他们一点都不在乎。

他们两个即便过得这样苦,却依旧还是最用功的学生,画画都渐渐有了点小名气。

凌子风是北京土著,还有个挺不错的家,他跟张仃那条件可不一样,他可真是不知道什么是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材料做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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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子风画作,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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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凌子风传记,我常常会有一个问号,到底几千年的修行,才能出这样一个凌子风?

因为他不只是自尊自强自立,大胆自由,多才多艺,能适应处境,能吃苦,还尤其豁达乐观,积极向上。奢俭苦乐之间,角色自由转换,就像天生的一样。

凌子风和张仃那时过得再苦,电影却不能不看,他们有一次为了看苏联电影《生路》,因为挣钱来不及,竟把他们那唯一的被子当掉了。

被子当时当了一块钱,这俩家伙后面的事就更离谱。

电影看完,还剩点钱,两个人分了。然后他们就去东安市场,一个买了个上弦打鼓的小人,一个买了个可以拉着线爬高的小猴子。

钱还没有花完,他们两个这才终于想起吃,合起来买了一罐豆腐乳。因为想到以后一段时间就可以就着豆腐乳吃馒头、窝头了,他们在回家的路上,各自玩着自己的玩具,竟高兴嗨了。

他们就是没想到买最需要的馒头、窝头。

就这样,凌子风半夜里还被一个可怕的梦惊醒,他梦到张仃在偷吃豆腐乳,一拳打了过去。因此他掉到地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把豆腐乳转移。

这凌大少爷如今居然以豆腐乳为天下第一美味了,但还是没想回家,他们这时最可观的是,租了那个破棚屋之后,首先就得作画,把里面装饰一下。

凌子风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抗战时期。

那时候他们西战团每天除了不断地宣传、演出,就是不断地走路、跑路,经常是演着戏、吃着饭,日军就来了,几乎每天都在五六十里。

吃,当然是什么都吃,干粮、树叶、野菜、冻成大冰块的米饭、里面全是沙子的小米……五年吃了多少沙子,谁也不知道,但粮食那么困难,谁也不好意思吐掉。

他们雨里能睡,雪里能睡,站着能睡,走着能睡,浑身虱子不怕痒,一个个战友倒下,也还是前进。

只是有一样,凌子风不管到哪,不管多累多困,就算是只能睡几小时,他的住处也必须是漂亮的。首先要扯上绳子,挂起手绢、毛巾和衣服,然后墙上就必须有画。

他们那帮才子,有很多是这样,他们走到哪里,哪里就变了样。

美是一种天性,一种素养,也是一种能力,它有时候是一种超人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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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子风最后是被父亲请回去的,那时候他和张仃的日子已经好过多了。

凌子风自己开了一家叫“波尔特”的广告社,通过关系揽到很多活。那时候北京最大的儿童用品商店中原公司,很出名的同升和鞋帽庄、盛锡福帽庄等等,都是他的客户。

同升和老板干脆还给了他一间房子,连房租都不用交。

这是凌子风离家出走一年多闯出的局面,他父亲就是这时候来的。

那天,凌子风为了让父亲知道自己不用他也能活得很好,故意请父亲吃了一顿三块钱的大餐,凌望超坐在那流泪了,凌子风也心软了。

父亲的事既然已成既定事实(依旧是外室,那女人后来不辞而别),他没有多说,只是提了一个要求,让张仃和东北来的几个穷孩子都住到家里。于是凌家从那以后,就又多了几个孩子。

凌子风这之后跟父亲关系很好,他们经常跟父亲一切晒太阳、唱歌、学外语,他妈还经常会给他们钱,让他们去看电影。

但是广告社还是办着,只是迁到了家中。

那之后凌子风觉得自己的才艺不够了,就想去学工艺美术,没想到,北平艺术专科学校的校长一听说,热烈欢迎,你来吧,学费不要。

有才气的学生谁不抢来做招牌啊?凌子风就这样转了学。起先在美术系,后面因为在雕塑系玩了一场捏泥人,又被雕塑系挖走。

他从来是一个自由任性的人,他的多才多艺,正来自兴趣广泛,学什么成什么。这恐怕也与他的家庭教养,他父亲的影响关系极大。

但是凌子风在这里不久就遭遇了一场“灾祸”,又一次过起了没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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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凌子风因为参加了“左翼剧联”和“北平美术家大联盟”的活动,被人抓进了监狱,不久后又押解到了南京“反省院”。

凌子风最终是被他大姐夫,齐白石的得意弟子,中国著名绘画大师李苦禅保出来的(他姐也是齐白石的弟子),他因为暂时不便回家,只好在南京过起了流浪生活。

每天和几个难友睡公园、马路,渴了就喝自来水,吃则是靠难友们凑几个钱,吃点馒头。

但就是这样,他们也每天要看书。

那时候的书店也不管顾客看书,只是没坐的地方,凌子风说,他站着站着,腿就酸了,但看进去后,也就忘了。

罗曼·罗兰的名著《约翰·克里斯多夫》那些书,他就是那时候看完的。

凌子风流浪一段时间之后,靠一位狱友大姐资助,坐火车去了山东姐姐家,李苦禅本来想给他介绍个工作,但他这时又爱上了戏剧。

南京国立戏剧专科学校当时正在招生,他要了三块钱就走。

凌子风来到时,招生已经结束,他那场“特别考试”,是他去找校长余上沅软磨硬泡,才得来的。

一场考试下来,考官们很满意,尤其对他拉洋车的那段表演很满意(人家有生活经历啊),他随即顺利通过。

凌子风在这里可真正如鱼得水,他在舞美系不管设计、布景、道具、服装,还是缝鞋、拉大锯都能干,学校上下无不欢迎,所以人家干脆就把演出工作和学校仓库都交给他了。

就因为这,凌子风这次解决吃饭的方式也不一样。

学校食堂是包饭,一桌四个人,经常有学生不到,不到也还是四块钱,于是学生们就说,你看哪一桌缺人,就来吃好了。

时间长了,同学们都知道他没钱,一有空座就喊他来。

但是这种事,食堂却不干了,非要撵。几次冲突下来,食堂还在门口设了岗,专门来防凌子风。

最后,当同学们为凌子风大量带馒头的事被发现后,食堂放了狠话,你没钱就不要念书嘛!于是凌子风的食路,就终于被彻底阻断。

可是凌子风这样有才华还能干的学生,老师们欣赏啊,总务主任石蕴华知道后,立刻发起了募捐,钱不够就自己垫。校长还曾偷偷给凌子风安排挣钱的活,他们最后甚至给他弄个假名吃校工空额。

他本来就承担了许多远远超过一般校工的工作。

这一下,凌子风瞬间得意,他再去食堂时,筷子敲的碗边叮当响,动不动就说这个菜太咸,那个菜太淡。

那一年,凌子风1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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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添画凌子风)

7

 

凌子风所在学校,即是现在的中戏前身之一,他当年差点被学校开除,是因为这样一件事。

他编写的那个默剧《狱》,不利党国,很震撼,这引起了学校创办人,国民党文化主管张道藩的不满。

此时恰好凌子风打了一位老师,张道藩随即亲自点名,要求开除。

这件事就是很爱他的校长都觉得难办,幸亏当时有很多老师为他说话,学生们又曾在大会上全体起立,集体挽留,校长这才有机会为他周旋,办了一个留校察看。

那时候,凌子风的大姐已经去了延安,几次来信要他去,因此他等到毕业证之后,再到武汉电影制片厂干了一段时间,有了点钱,就出发了。

当时在上海天云公司的谢添、袁牧之等,都曾邀请他去搞电影,武汉公司也曾极力挽留,但都被他拒绝了。

凌子风进入西北战地服务团,是被人半路截走的,当时西战团正开往晋察冀敌后,恰好与坐在大卡车上的凌子风相遇,里面的冼群认识他,立刻拦下。

冼群把凌子风的情况一介绍,领导们也马上挽留,于是凌子风二话没说,就跟着走了。

到敌后多好啊,到哪不是搞艺术,打鬼子。他很多事都是这么随意,更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愁和苦。

凌子风就这样成了西战团的一大宝,从此一直跟随部队南征北战搞艺术,最终也终于成了中国艺术界的一大宝,中国最著名的导演之一。

凌子风在艺术文化界的声望与人缘好极了,这都是长期的革命、艺术生涯积累起来的。

作家白刃曾经说他:“顺利时如此,倒霉时也一样,就像一个透明的人。”

葛存壮夫人,编剧施文心曾说:“他非常真实,不虚伪。”

北影厂副厂长祖绍先曾说:“他气质里透着一股凌人的光彩。”

东方歌舞团团长王昆曾说:“他很灿烂,很辉煌,很光彩,他的一生都在发着光。”

北影厂导演郭维曾说:“中国不倒,他就站得住。”

……

而凌子风则曾如此自我评价:“我不嫉妒、不羡慕、不眼馋、不比高低、不记仇、也不自卑”;“我很庆幸自己一生的曲折”;“怎样我都会好好活着,我的字典里从没有难字”;“我从来不孤独”。

所以这并不是一个离家出走的故事,正如北京电影学院教授舒晓鸣所言:“我们现在对凌子风的研究还是很少。”

凌子风是艺术上的大师,也是性格、活法、态度、精神上的大师,他就像一个万花筒,的确有太多需要研究、学习的东西。

 

文 | 九鸦

图 | 来自《凌子风自述》,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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