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电影,你会提名哪一部?
谈一谈个人的看法。
关于“最伟大”,每个人都会根据自己的审美、经验,甚至影响“是否认同与理解作品表达”的个人性格,产生完全不同的个人答案。在这里,我们只以---大概是“当代最广为人知”的历史榜单活动---英国《视与听》杂志举办的影史百大作品评选的结果为标准。
在每隔十年进行一次的评选中,杂志会邀请世界各地的影评人、媒体人、从业者进行投票,得出一个相对反映最广大且多样的群体意见的结果。每一次的结果当然不尽相同,但在2012年时登顶的希区柯克名作《迷魂记》,作为推翻《公民凯恩》长期霸权的存在,无疑具有特别的意义---它在当代审美标准之下,显然足以让评委们做出不惜改变长久习惯性思维的革新式决定。
《迷魂记》体现了希区柯克的创作特点,并不具有表层的“吓人”,却被植入了非常丰富的内在表达。他试图表现生活中人对乏味庸常的厌烦,以及对反庸常之刺激的追寻欲望。这种欲望或许会在危险的面前遭遇暂时的打压,但却始终存在于内心之中,等待再一次的激发。
在镜头之下,“反庸常的欲望”目标表现,分为了“神秘的未知”与“现实的已知”的“刺激”形式,得到了不同层次的延展,形成了弗格森在生活中的追寻对象。而完全放弃“追寻刺激”的平庸日常,则构成了上者的反面,是弗格森短暂停留,而又迅速被---未知玄学层面的“重生”之密,发于自身与已知现实层面下朋友的阴谋----“勾引”而离开。另一方面,作为更具体的象征载体,他们又是主角弗格森面对“登高”与“恐高症”的方式:前两者的向上攀登,抑或是第三者的安居平地。而在结尾,当弗格森查到了宿命轮回的真相之后,他也完成了对自己未知向往之心的找回,让自己的“拥有----失去----拥有”形成了另一层面上的轮回,让追寻刺激与反抗庸常的心理成为了人类的宿命。
电影的开头部分中,希区柯克已经利用种种的手法,暗示了非常核心的内容,将上述各层次做了铺垫。首先,片头曲里出现了金发女人,她被红色的光雾笼罩,瞳孔之中出现了螺旋的形状。这给出了正片中的重要要素。在后半部中,红色频频笼罩在女主角的身上,将自然光的日常氛围完全打破,从而成为了对轮回转生的神秘环境的营造要素。螺旋的形状呈现为圆形,非常形象直观地强调了“轮回往复”,宛若神秘本身的符号。“重生的神秘未知”是弗格森在正片中的追寻目标。
正片的第一个镜头,是横在半空中的铁杆,弗格森手迅速抓到了上面。“横线”成为了“螺旋线”的变化。他进行着“对高空中目标的追逐”,在此处以犯人为对象,后来则变成了对未知谜团的探寻。同样需要登上高空,同样体现着追寻的渴望。而弗格森在追击中遇到的生死危机,便是追求之心的受挫,表现为“横线”的被破坏----他先是抓住了横杆,爬上了第一个屋顶,但在跳向第二个屋顶的时候,却失去了平衡,勉强挂在了屋檐上,稳定的横杆也变成了被抓变形的塑料。“生死”的强化,则在他眼中警察坠地的主观镜头完成。
随之,弗格森的追寻欲被暂时性地打压了,场景转入了更加日常性的安定环境里。然而,即使坐在远景的房间之中,他依然表现出了各个层面上的内在追求心,对于这种环境的不安分。他被禁锢在了束衣之中,却抱怨着想摆脱它,“获得自由”。而在细节上,他试图让拐杖保持平衡,拐杖在手指尖摇晃不停,试图找回自己的平衡感,并随之落到了他“我就可以摆脱这个玩意了”的台词之上。借助草稿图和样品的特写,希区柯克还安排了“胸罩”的要素。弗格森感兴趣的新型胸罩,在前女友特意的说明中,是改良后的“束衣”,没有额外的强力束缚,依靠桥梁的平衡设计。他的兴趣,无疑是又一次对“平衡之横线”的向往。而最明显的“不安分”,则是他对经历的自述。他与眼前这个工作稳定的女朋友分手,保持着“风流潇洒”的自由身,显然无意于确定的家庭生活。而对于当下,他也表示自己不愿坐在办公室里,并且尝试着登上高处。最后,开头的两个“金发女人”,也构成了这样的表达----高度相似的两个人形成了对应关系,弗格森放弃了日常安定的前女友,而选择了充满转生未知的女主角----对她在初登场时的俯拍特写,拉开了这种内里的差距。
事实上,借由“横线”和“螺旋线”,希区柯克完成了对人物内心不同形式“追寻刺激”的表现。“高空的横线”带来平衡感,它是弗格森相对现实目标的追寻象征。在第一场戏里,弗格森追寻的对象并非“转生”这样的神秘之物,而是一个犯罪者,也加深了追寻的现实确定性。随后,“横线”被破坏,“螺旋”即将出现,而弗格森的目标也将从确定性的犯人,变成完全不可知且脱离日常生活的“转生之迷”。
最危险的探寻,最神秘的未知,反而因其无与伦比的非现实庸常感,而更加吸引着弗格森。受挫后的他虽然生理上抗拒,但却不能制止自己的前进。而在影片结尾,当最神秘的未知被揭露了真相,“轮回转生两次”的三个女人变成了始终唯一的同个女人,更具有确定性的已知出现,弗格森便回归了“横线”对应的“对可知现实的探寻之心”状态。神秘感消失了,但对于庸常安定的反感却是依旧存在的。毫无疑问,这成为了电影给出的又一层“轮回”-----完全超自然的转生是虚假的,但现实生活里的“本心”则会在被压制后再次出现:弗格森回到了影片开头时的状态,充满了在现实层面中的探寻追逐之欲。
在弗格森接受并开始调查的阶段,希区柯克让女主角本身化作了麦格芬,将她的存在变成一个始终遮掩着的谜题,并展示了其对于弗格森的巨大吸引力。首先要提到的,是希区柯克对于仰视镜头的使用。在弗格森听取朋友的情况介绍,初次了解调查女主角的任务时,希区柯克在每一个全景镜头里都采取了仰视视角,从弗格森的越肩角度出发,强调弗格森对于朋友的注视。正是在这样的注视之中,他接收到了朋友给予的调查任务,从而开启了关于女主角的谜题的探寻。仰视镜头让朋友仿佛处在了弗格森的上方,这样的位置关系是对于序幕的延续和再现----弗格森爬上了屋顶,看到警察摔死,在“追逐”中受到了生死的挫折,也失去了“横线”带来的平衡感,不能再登高,而到了这里,他看着上方的朋友,即将接受来自上方的谜题,再一次开始“登高”追寻。而在弗格森更明确的“追逐”开始,他跟踪女主角的几个段落里,仰视镜头也出现在了女主角存在的各个环境镜头之中,初登场的舞厅,居住的寓所,前往的墓地和画廊。
在表现弗格森对女主角的“追逐”时,希区柯克着意地强化了后者身上的“谜题”感。可以看到,直到弗格森确切地接触到女主角,而让后者变得更接近于一个实在的个人之前,在跟踪的过程中,她的全貌都是被刻意掩盖的。弗格森的第一人称视角贯穿了跟踪的几个段落,让这里的女主角形象成为了他的主观印象。除了舞厅初登场时的第一个镜头之外,近景中的女主角始终以半边脸进入画面,而更多的则是弗格森远远窥探着的远景,只有一个轮廓。如此一来,弗格森此时的追寻对象,就不单是一个具体的人物,而成为了形象模糊的“未知”存在。并且,在画廊的一场戏中,“半边脸”的手法还得到了延伸使用,女主角凝视着的画作中,那个手捧鲜花、同样发髻,强烈向弗格森暗示着二者重生转世关系的古代女性,以左脸侧向入画,而女主角的侧脸镜头则始终是右半边脸。二人拼接起来,正是一个完整的人,这更加强化了女主角“比单纯个人更复杂”的身份,加重了关于其重生的谜题:她的一切行为,都仿佛是受到了前世灵魂的苏醒与感召。
墓园的段落,是希区柯克表现“谜题”时的关键部分,他深化了谜题的内容,让弗格森意识到了其未知与危险的存在,而不再只是此前帮朋友忙的程度,而对未知的了解,也激发了他进一步追寻下去的欲望。对这一信息的暗示,首先存在于仰视镜头的运用之中。当弗格森跟踪到墓园的时候,镜头先后两次完成了对他的仰拍,而他的身后则是教堂屋顶上高耸的十字架。在这个阶段里以“弗格森第一视角下的女主角所在地”为主的仰拍镜头之中,弗格森本人主导的情况是特殊的。他的上方存在着十字架,这是基督教的符号,直接带出了耶稣基督的死亡与复活。因此,十字架处于弗格森上方,构成了他要“攀爬上去而追逐”的对象,无疑代表了他正在愈发受到诱惑而追寻的“谜题”内容----不可解的古代女性灵魂,在女主角身上的苏醒。特别是在这个场景里,古代女性的墓碑与女主角的并立,让二人的关系更对接到了耶稣复活的细节情况:死亡数日后,从坟墓之中走出。
墓碑的出现,带来了弗格森对重生谜题的直接了解,将他追寻未知的进程推进了一大步----在看到墓碑之前,他以正面侧看的角度入画,而女主角突然离开,镜头瞬间越过了180度规则,去到了他的身后,这宣示了一种本质性改变的发生,随后便是他对墓碑上名字的记录,以及随后在画廊中借助名字而得到的“重生”猜想。而在一系列对“谜题”的刻画,让追查对象的女主角从个体变为不可知的重生悬疑之后,为了表现弗格森对危险未知的追寻之心的发展,希区柯克也让“上方”手法进一步地发生了变化。此前的仰视镜头里,弗格森都只是站在下方远眺,从而成为他的第一人称视角。而从画廊离开后,他追踪到了女主角居住的酒店,酒店的仰视镜头终于变成了客观视角,弗格森踏上了楼梯,进入到酒店之中,从下面的旁观者进入了“上方”。在酒店里,希区柯克也再次强调了弗格森的“向上”----对于大厅的第一个镜头,便是弗格森凝视楼梯的第一人称视角,随后他上到了女主角所在的二楼。
在序幕中,“上方”是弗格森攀爬抵达后,在追逐之中遭遇生命危险的地方,也让他的追寻之心暂时性地受挫。然而,面对着同样充满着不明的”重生“谜题,巨大的未知,弗格森又一次地观望“上方”,并最终攀爬而上,直接进入了那个谜题之中。在前半部中,希区柯克阶段式地展现了弗格森对于重生之谜的渐次深入。他的每一步都愈发地接近了更加清晰化的“重生”内容,而而串连其中的各种---包括而不限于“上方”----元素,则让这个过程更加具有了一种规律性,从而带出了强烈的”必然“暗示,就像是弗格森对未知不可回避之欲望带来的宿命。同时,值得注意的是,当弗格森确定了重生的信息后,他已然进入了“上方”,彻底站在了“谜题”---也是现实角度上的阴谋陷阱---之中,随之而来的,便是对女主角存在场景的仰视镜头的退场了。即使当女主角又一次去到美术馆,镜头也变成了平视远景。这样的镜头变化,暗示了弗格森的关键变化,带着他自己与电影的叙述,都进入了一个不可逆的全新阶段之中:弗格森与重生谜题---也是阴谋---的深度接触。
弗格森对于酒店房间的“进入”,是探寻未知的第一次进阶。此前,他只是站在外围,抱着普通的心态帮朋友的忙。而当他经历了墓园的关键信息之后,他进入了酒店的二楼,首次从“下方”去往了“上方”。在这里,希区柯克先是让弗格森仰视二楼,用了他的第一人称视角镜头,而后他爬上楼梯,镜头也切换到了从二楼向下方的拍摄角度。随之,弗格森对二楼从“下方仰视”到“登上楼梯”的关键变化完成了。同时,弗格森在房间里的发现,也确实在剧情层面上起到了进一步确凿认知的关键作用:他刚才看到房间中的女主角,此刻却莫名消失了,而房东却对此女的到来一无所知。
这种“借助关键手法强调重生认知进阶”的操作,始终得以延续。“船”是前半部里的一个隐藏细节,它的两次出现,都象征着对弗格森认知确凿化的关键瞬间即将到来。它的第一次出现,是在弗格森接受朋友委托的时候,弗格森凝望了船的模型。在这里,他第一次进入了朋友设下的“重生”之局,在神秘的角度上讲是未知的谜题,而在现实的角度上看则是可知的阴谋。第二次,则是弗格森前往“大船”书店,去了解古代女人的身世,在对女主角转世重生的了解上再进一步。此时,希区柯克也给出了另一个表达方式。当弗格森回到车中,此前出现过的“半侧脸庞”手法重现,更加明确了他对于女主角“重生”属性的认知确立:他手里拿着左脸朝向的古代女人的画像,其与想象中的右脸朝向的女主角重叠在画面中,二者拼接成了一幅完整的面孔,这正是他对于此人两世混合之完整身份的认知。
在这个阶段,弗格森确定了重生的存在,而他一息尚存的“出自现实的理性概念”,也被“重生信息的强化”而逐一击破。首先,当他询问朋友的时候,对于女主角前往美术馆和墓地的行为,依然抱有“如果拥有对方的首饰的话,谁都会变得狂热”,随之被朋友“她根本不认识对方”的答复说服。随后,他与女主角本人直接接触,救下来了跳海自杀的后者。在自己的家中,他一开始看到了一个更加普通的女主角,然而却被对方“我从没去过美术馆,只是经常路过“的话震惊住。与女主角的初次交流,让弗格森对重生的认知最终坚定了。这是直接的确凿,而非此前的猜测推理与旁人佐证。
对于如此重要的节点,“从注视到接触“的变化,“红色”的出现,运镜节奏的巨变,得到了丰富的使用。希区柯克先让弗格森在美术馆旁观女主角,而后则是远远的驾车追踪,最后才变化到了跃入海中、抱起后者的直接接触,这是首次发生的质变转折。而他接触到的女主角,其属性则由“红色”得以表现:在开头曲的女性画面中,就出现了红色,其在电影里带有重生的意味,随后还会出现在弗格森眼中“古代女人重生,女主角自杀后的重生,重生后的女主角”三位一体的金发女人的场景中。而在跳海的段落里,不仅仅是等同于古代女人的行为,女主角身后巨大的红色跨海大桥同样强调了重生的要素。随后,二人来到弗格森家中,女主角同样穿上了红色的衣服。此外,在弗格森家的开头,希区柯克先用稳定缓慢的移动镜头环视了房间,从节奏与陈设上给出了一种日常感,落到熟睡的女主角身上。随后,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剪辑节奏陡然加快,女主角也随即惊醒,露出了难以解读其内容的扑克脸表情。日常性带来的弗格森之家的现实感被打破,弗格森眼中的女主角,也即将在剧情上从“其本体”变成“转生者”。
希区柯克巧妙地合并了现实与神秘的双重角度,让弗格森在可知与未知之间做出选择,并在后者的神秘诱惑之下倾斜过去。他对于女主角的迷恋,有一部分来自于爱情,但更多地理应是对其身上的超现实秘密的倾倒,正如出现在他眼中的后者,始终是不可探查的隐晦表情。而从现实角度上讲,他经历的一切“神秘”不过是人为的阴谋。弗格森一度不相信转世,但却轻易地被说服,这种在二者之间的摇摆后选择,连接上他此前从“追寻”到“看到生死危险而挫折”的过程,与“重生”本身的轮回概念相吻合,带来了他的探查欲望的不可消除,也是对剧情设定的呼应----出了片头的事故后,他辞去警察工作,一度回归日常,但不久就被朋友的委托又一次改变。
此外,希区柯克借助前女友,提供了又一个视角,进一步丰富了“重生事件”里现实与神秘的双重性。而作为金发女郎的她,本人也作为了弗格森选择的符号象征。弗格森与现实条件良好的她分手,选择了更加冒险的不安定生活,后续则选择了另一个更具有神秘感的金发女郎。并且,当她试图询问弗格森对重生事件的“神秘内容”看法时,后者始终是拒绝告知,透露些许也属无奈打发的状态,将她从“未知”赶回了“日常”。而在另一方面,她眼中的事件,也是现实层面出发的解读。当她看到弗格森家中走出的女主角,马上嘲讽了一句,认为弗格森只是对后者有爱恋之情。对于弗格森“追逐女主角”的心理,这无疑是现实的理解。同时,弗格森查明的种种“重生”证据,都是在朋友设下阴谋来引他入局的凭依,同样是女主角的勾引与表演。
由此,弗格森参与并感受的一切,就都具备了相反的两个层面,他选择了相信后者,便进入了为“好奇”的自己量身打造的计划。当他接触了女主角,便彻底进入了“重生事件"的阴谋,随后便是一系列被后者的有意引导“进坑”。在这个阶段中,希区柯克愈发频繁地强化了各种要素上的“神秘与现实”之双重性,并展现了弗格森选择性相信神秘一方的结果。
首先,在弗格森追踪女主角的段落里,追踪视角下的女主角总是驾车绕着弯子,而弗格森则是追踪视角之下的接收者,最后才看到了对方车辆停在自己家门口,递上了给自己的信件。在这里,女主角即将展开行动,用自己重生困扰的名义,让弗格森深信不疑,随后坑害他于杀人罪名。于是,女主角的“绕弯子”便带有双重意味,一方面,在弗格森的视线镜头中,它可以是“轮回重启”的象征,而在现实角度上看,则是女主角对“坑害弗格森”的犹豫不决。而在随后的对话中,对女主角闪烁其词的谈话,弗格森显然将之当成了对重生的困扰,而非对阴谋的动摇。这样的对话,一直延续到了女主角“自杀”发生的时刻,后者哀求弗格森不要询问,不想直面实情,而弗格森则将之当作了对重生之事的烦恼,主动地向对方确认关于“灵魂附体”的种种证据。并且,在他对女主角诉说自己的衷肠时,镜头突然改变了中景正反打的节奏,来到了女主角的近景,仿佛是弗格森的视线所即,而此时的女人背靠墙壁,身后拉出了一条影子,仿佛有一个独立的灵魂被牵扯出来。而后,在女主角的邀约之下,二人驾车去到海边的森林,弗格森眼望对方,眼前出现的也是象征“非完整个体”的标志性右侧脸庞。
如前所述,弗格森受到了内心对神秘未知的追寻欲望,一步步进入了秘密,然而这不过是现实层面上的阴谋诡计。对于阴谋相关的事物,希区柯克同样赋予了双重性,让它们像是弗格森对重生证据的“主动发现”,实际上又是人为设置的有意为之。“船”的两次出场,此前已有说明,参与了弗格森两次深化重生判断的关键场景。从神秘角度上讲,它带来了“海”的元素,对接了女主角的跳海自杀与二人共赴海边后的“承认重生”。而从现实角度上讲,它则出现在朋友家中与告知旧闻的书店,俱是朋友有意透露信息,引导弗格森了解“重生事实”的场所。因此,“船与海”,便构成了阴谋实施的重要步骤。并且,此前弗格森于旅店看到的旧吊灯特写,一方面与“仰视的主观镜头”结合,是弗格森接近并进入“上方”的预兆,是他在海边向女主角确认了“你在梦里去过那儿”的重生证据,同时旅馆本身也是朋友阴谋中的一环。而这些要素的循环出现,也有着自己的双重性:是弗格森在重生之神秘感召下的一步步前进,同样也是朋友阴谋之下的连环引导。
最重要的双重性,则是弗格森对女人的情感。女主角对他的吸引力,当然体现在了“重生的神秘”上,他始终最关心的也正是如此。然而,当他与女主角在海边接吻时,却又带出了更加现实角度出发的一面:单纯的爱意。而女主角对他的勾引,也是“重生”与“色气”并行。只是,在这个阶段的弗格森选择了相信前者,排斥后者。希区柯克强调了前女友与女主角同为金发女郎的对立相反属性,借由弗格森对二人的选择而展现了这一点。此前,前女友已经给弗格森的探查下了“他看上了她”的现实定义。而到了影片中段,阴谋完全展开,她与女主角的分界,弗格森对她的排斥,也愈发明确。她所处工作室的日常性场景光线自然,被全景强调,与女主角之前所在的光线玄秘的森林和海边,存在着明显的区分。在这里,她将自己画进了古代女人的肖像画,也穿上了象征重生的红色衣服,试图让自己成为“重生的女主角”,打破二人的属性分界,从“日常”进入“神秘”。然而,弗格森却断然拒绝,说明了他自己对两个女性的明确定位与当下选择,而前女友同样毁掉了画作,终究无法认可这样的属性,而她的朝向也说明了这一点:女主角的右脸与画像的向左重叠,而在前女友与画作共存的画面里,二人被画框的分隔关系,同向左的朝向,都与前者完全不同。
前女友与弗格森的感情线索,在结尾成为了重要的主题表现物:弗格森选择了“现实可知”的她,但却没有与之结婚,而是保持随机性的关系,让自己得以在现实可知的状态下展开冒险,反对完全的庸常无趣,就像他在认知现实阴谋的情况下,方才攀上了展示着现实真相-----扔下另一个尸体的朋友-----的屋顶,这也让他回到了开头时攀上屋顶,对于明确犯人目标的追逐状态。然而,在弗格森深信重生的阶段,他显然不足以打破现状,而是深陷于阴谋造就的“重生”假象之中。当他追逐即将“自杀”的女主角进入教堂,眼望向的圣父画像强化了基督教的重生氛围,是对此前墓园的延续。而他攀爬上楼,楼梯呈现盘旋上升的螺旋状,并在缩放之下仿佛旋转起来,依旧是“横线”被打破的状态,也无前女友设计胸罩的“自行平衡”,而带有神秘未知的完全不稳定感。这一切都是“重生”的要素,让弗格森深陷其中,笼罩在反派制造的假象里。
因此,沉浸在非真相层次上的他,无法彻底冲破开头被恐惧挫折打压了的心理障碍,无法去到追逐的终点:屋顶。他堕入了开头的再现之中,看到了掉下去的尸体,与曾经的警察如出一辙。希区柯克制造了又一重轮回,失败的轮回,他让弗格森在开头因为生死的危险而受挫,无法登上高处,随后在阴谋中被利用了仍存在的追寻欲望,灌输以神秘的重生未知,进入了非真相的“高处”,但却没能冲上真相的最高处,“阴谋带来的非真相”再次带来了“生死危险”,形成又一次的挫折,让他没能真正迎回彻底的追逐之心。在女主角坠落段落的最后一个画面,教堂的远景中,弗格森与警察被塔楼分隔两侧,或逃离或抵达,暗示了前者相对于后者所处截然不同的“非现实”环境。而到了结尾,弗格森认清了真相,才得以在现实层面里完成蜕变,打破挫折的轮回往复,完全恢复现实确凿的“对已知刺激的追寻”欲望,才登上了屋顶。
然而,从更高维度上看,这样的三次循环,却又皆由弗格森始终不曾消除的欲望所推动,或是主动为之,或是被朋友诱发。他能够来到接触到真相的现实层面探寻阶段,也正是因为看到女主角死亡的“挫折”后仍不消失的追求刺激之欲望,就像他也未曾因生死挫折而完全庸常下去。因此,弗格森的探寻心,既是冲破一个“暂时受挫”小循环的关键,又是维持一个“始终不灭”大循环的助推。
这体现在了电影的最后一个阶段:再一次的“生死”受挫后,对于前半部流程的再一次重启与再现,以及延续部的变化。女主角“死亡”后的第一个镜头,对等了她死亡之时的镜头,从教堂的走廊缓缓向右移动,带来了循环重开的信号。在后续的段落中,弗格森重走了前半部调查时的道路,从酒店到俱乐部,进一步强化了“探寻”的再启动。并且,“仰视的上方镜头”再次出现,最后归于对女主角的再一次“直接接触”:仰视她所在的旅馆后,敲响了房门。显然,在又一次受到生死挫折--在精神病院身患重病,动弹不得--后,弗格森再次恢复了探寻的行动力,这是对前半部里“看到警察死亡----被迫佩戴支具----解开支具后的行动”的再现。对此,希区柯克先是展现了弗格森依然深陷重生阴谋的初始,让他站在十字架与墓碑之前,甚至自己做了一个深入坟墓的噩梦,梦中的画像、红色的宝石与光线,昭示着他“甚至自行带入了重生主角”的状态。
当他再一次直接接触女主角后,他对后者的双重态度也重现了:当成独立个体,而也想象成“重生”。重走了追踪流程,当他直面女主角时,说出了“因为我想约你这个人吃饭”,将她当作了独立的个体。而此时的女主角身上的衣服,颜色从红色变成了绿色,但却同样是又一个带来神秘感的颜色。并且,当二人约会完毕,弗格森表示“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并报出了她的新名字,带来了对她个体的爱情表达后,夜晚房间背景中的灯光同样是绿色。最后,他复原了女主角身上的旧日套装,对方“重生”着从一片绿色的光雾中走了出来。他也无法排斥象征“逝去故人”的灰色套装,试图将之穿在女主角身上。并且,女主角的行为,也是对于前半部的再现。一方面,她想要以真实的身份说出真相,另一方面,却似乎又沉浸在曾经的“重生”之中,如此前一样地纠结。在房间里,当弗格森表达了更单纯的爱意后,她没能走出了笼罩面部的阴影,而变成面目清晰的个体。
然而,在这一次的重启中,变化却出现了。弗格森依然在两种认知中进行选择,但结果却是不同的。他不再是前半部里的“更相信重生”,而是更多地表达了对女主角本人的爱意。这无疑预示了新一轮受挫后开启探寻的变化----当弗格森以始终不消失的本心,一次次重启之时,他终将冲破重生阴谋的笼罩,接触到真相。他将女主角先当作个体,随后逐渐变为“某个人(古代女人/假死的女主角)的重生”,这一过程正是他此前在调查女主角时的转变。然而,这一次的他却打破了完全的轮回:通过重生象征物的红色项链,他意识到了阴谋的存在,随后将女主角带到教堂,看似是对此前重生死亡的再现,实则对阴谋的揭穿。两个重生的表现载体,这一次变成了阴谋真相的揭晓。教堂中“横线”与“螺旋”也随之变化,代表“转世轮回”的螺旋状楼梯画面消失了,取代以“追逐现实存在的犯人”时的“横线”:横竖分明的木条。
而在最后,希区柯克完成了对此前两次“死亡”的再现与变化。弗格森攀上了屋顶,一边揭晓阴谋,一边对女主角说着“太晚了”。而在此处,不断表达着自己痛苦的女主角,成为了与弗格森一样的阴谋受害者,被“重生”所笼罩。而弗格森与她的拥吻,不仅再现了此前“重生”阴谋中的画面,也展现了他在“现实”与“重生”中无法抉择的状态---弗格森将她判定为“曾经的那个人永远也回不来了”,但却没法拒绝她的吻,不由自主地在她身上延续自己对曾经之人的感情。然而,黑影的现身,却让二人的结局区分开来。这个黑影,与曾经弗格森幻想中站在自己与朋友中间的“女主角灵魂”相似,在女主角眼中则成为了死者的灵魂。面对突如其来的“灵魂复生”,弗格森只是一愣,而女主角却惊叫着坠落而亡。这无疑是全新的变化,同时笼罩于重生阴谋中的二人,一个依旧沉浸其内,一个终究走了出来。而“在屋顶遇到坠落死亡”,也是对弗格森片头遭遇的再现,并同样展现了新的变化:不再看到警察的尸体而眩晕,而是主动地向下凝望许久,也不再扒在失去“横线”的屋檐,而是站到了稳定平衡的屋顶。
由此可见,在结尾,弗格森戳穿了阴谋,打破了人为营造出的神秘转生假象,但他却并没有真正进入完全的庸常状态,而只是停在了电影开头状态的阶段:站在现实世界的平面上,追逐犯人,依然在追寻着刺激的冒险,找到了曾经“平衡的登高”,而非彻底留在下方。在循环的登高时一次次循环的死亡,可以暂时挫折他的欲望,但却无法阻止他的再次回归,直到他战胜象征挫折的“恐高”。这是弗格森的主动为之,而不是他人阴谋的引导。朋友利用了他的追寻之心,引他进入重生之谜,而又利用他的恐高,让他无法接触真相。然而,在最后一次攀登中,他打破了“恐高”,就此摆脱了身在阴谋摆布的无进展轮回。
与此同时,首尾的对应,则牵起了又一种更高维度上的轮回感:弗格森保有了在现实层面上的追逐刺激与反庸常之心,这是毫无阴谋诡计的本真存在。这也正是弗格森在个人生活方面的表现,直到最后,他也没有恢复与“物质条件优越的日常化“象征的前女友的恋人关系,而是依然单身潇洒,追寻着“生活的未知”。并且,在最后一个镜头里,他所处的位置是屋顶之上,而没有回到下面的平地去。最直接的表现,自然是弗格森在察觉到阴谋真相后的行为:并未选择沉默离开,而是当面对质,直击真相。
于他的爱情而言,这当然是痛苦的,其追逐也招致了女主角死亡的悲剧结局。但即使如此,在结尾的种种表达来看,希区柯克显然是在告诉我们:即使承受这种种痛苦,弗格森依旧不会终止自己对无聊日常的反抗,追寻刺激带来的负面痛苦对应着目睹死亡带来的挫折,至多只会暂时性地延缓他的“登高”。
值得一提的是,上述的种种操作,也与剧情层面的类型化悬疑元素产生了直接的同步。在剧情中,“重生”本身的未知背后,是朋友对于弗格森的阴谋,是更加具体的现实危险。弗格森无法控制自己对于“未知"这一反日常存在的追寻欲望,因此也就扎进了朋友的危险阴谋之中。而这一次构成未知与阴谋载体的金发女郎,则是黑色电影里的重要要素。“出于好奇心的男性,进入到某个圈套”与“充满神秘的金发女郎对男性的诱惑,引其进入圈套”,构成了这部希区柯克式黑色电影的特征。进一步地说,女主角本身承载了“身份未知”与“重生之谜”的麦格芬属性,则在希区柯克悬疑的常规要素之外,更多了一种关于“宿命”的深层主题表达效果----重生的谜题被证伪地解开了,但弗格森身上的探寻欲望,在经历了三次的生死危险挫折后,依然存在于心中,构成了他在自己内心中的“重生”过程,这正是他的性格根源。
由此可见,本片是希区柯克一贯风格的升级之作。它具有希区柯克在拍摄那些----并不让他本人非常满意的-----商业化电影的特质,带着希区柯克式悬疑类型片的常见特征,这也保证了作品在悬疑性上的足够表现力。包括“因平庸乏味的日常生活而进入冒险的男性主角”,都是如此。然而,它又在这些模板一般的基础之上,通过对基本元素的巧妙操作与组合,实现了更深层次的丰富内容表现,让作品不再只是一个关于阴谋与破除阴谋的刺激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