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为何无法进入传统主流文学视野?

我个人姑且认为所有小说类型里科幻小说应是最富内涵与思想的一类,且其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对科技的发展也有一定的前瞻性,可科幻小说始终无法进入主流文学视野,在中国甚至曾被认为是儿童文学。

讽刺的是,儒勒凡尔纳的作品是语文教材推荐读物,而后来的阿西莫夫等黄金时代作者至现代科幻作家却只是普通的通俗小说,其原因到底何在?

科幻小说真的只是大众(?)低俗小说?

今早看到这么一个问题,我也简单聊聊。

“我个人姑且认为所有小说类型里科幻小说应是最富内涵与思想的一类。”

其实你这问题本身就已经点出了关键所在,即你也知道科幻文学是一种小说类型——更准确的说,科幻文学是一种类型文学。

在这里我不讲那些文学理论,请为科幻小说鸣不平的人想一个简单的问题:

“科幻文学是一种类型小说,推理小说是一种类型小说,武侠小说也是一种类型小说,那么如果在你面前摆开《三体》、《福尔摩斯探案集》、《天龙八部》三本小说,你如何评价他们的水平高低?”

这时候你会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类型文学的评价经验失效了。

比如,在推理小说中,对诡计的设计是评价作品可读性的重要指标之一,但是在科幻文学的评价中这毫无意义。反之,科幻文学很看重的对技术背景的设定,对于武侠小说来说也是一脸懵。

这就是类型文学的问题所在。即不同的类型文学会依据自己的类型体系设定一套评价标准,这个标准需要与其他的类型文学进行区分,才能体现自身的独特性。但在另一方面,因为这些标准的存在,也使得不同类型文学之间存在区别。

那么,科幻文学把自己视为“文学”,推理文学也把自己视为“文学”。在这里,“科幻”与“推理”展现的是不同类型的个性,而“文学”展现的则是共性。由此扩展,任何一种将自己叫做“文学”的文学类型,其与“文学”这个概念的最大通约项,必然都是“文学”本身。

在前面提到的这个问题里,作为科幻文学爱好者的你,如果要从技术背景的设定角度否定《天龙八部》的价值的话,也一定会遇到武侠小说的爱好者对你的这种观点的反驳。如此一来,当你们吵到最后,必然会意识到,要评价两部作品文学水平的高低,只能从文笔、思想内涵、人物塑造等等具有共性的角度去对比两部作品。

这时候你会发现,诶,文学理论不就是研究这个的吗?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宏观上的“文学理论”就是要从各种具体的不同类型的文学中抽离出那些共性的东西,然后对此进行分析、总结,并将其升华为理论。至于在文学理论中何为主流?对不起,文学理论中没有主流。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宏观上的“文学理论”就是要从各种具体的不同类型的文学中抽离出那些共性的东西,然后对此进行分析、总结,并将其升华为理论。至于在文学理论中何为主流?对不起,文学理论中没有主流。

从类型文学的角度上说,不会有任何一种类型文学成为文学的主流。这还是上面提到的,类型文学因其特殊性而存在,而“主流文学”和文学理论是在共性角度出发所生成的概念。

可能有人会说“农村小说”、“知青小说”之类的不算“主流”么?这实际上是混淆了类型与题材的区别。“农村小说”的意思是以农村为题材的小说,你可以用你自己擅长的手法去写他。而类型小说则有自己一整套的体系规范,这限制的不仅是题材,还有具体的创作手法、结构方式等等。

在对作品的评价下,类型文学一般有“双重标准”:一是作品的“血统”,二是作品的价值。该怎么理解这个双重标准呢?譬如,科幻有所谓的“软科幻”“硬科幻”之分,通常情况下“硬科幻”的作者会看不起“软科幻”。但“硬科幻”的作者看不起“软科幻”是因为“软科幻”的水平不行么?并不是,只是因为“软科幻”的设定不够“硬”。同样的,推理小说里分“本格派”和“社会派”,“本格派”也常瞧不上“社会派”,认为他们就是披着推理小说的皮乱写,忽视了推理小说最重要的“诡计”。

这下面有位说:

阿西莫夫和海因莱因一辈子厮混在“大男孩文学社”里(这个文学社真名就叫“科幻迷俱乐部”),在我看来,它是成年人被要求绑在资本的战车上一往无前地奔忙时,一种对自己幻想权利的捍卫和反异化的斗争。说到这里你就会发现,科幻文学的边缘性来自于,它总是站在现实的反面,藐视着主流的话语和权力体系。科幻的文学品性不是归顺,而是抗衡。

这个说法就是典型的缺乏普遍性的文学阅读体验导致的。所谓“科幻文学的边缘性来自于它总是站在现实的反面,藐视着主流的话语和权力体系”并不是科幻文学的专属,卡夫卡、福克纳、马尔克斯……在“反思现实”的方面,这些人也并不比阿西莫夫等人差。甚至可以说,这些人对于现实的反思要更深一些。

另外,关于科幻小说的“内涵与思想”,这是很多科幻小说迷愤愤不平的地方,认为科幻作品可以通过“未来世界”的设定来解释一些问题。这个说法有一部分道理,但也忽略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那就是人无法超越现实而存在。

比如当下被人津津乐道的《三体》,刘慈欣就算再牛逼,他对于未来世界的想定也是基于当下世界的技术水平和社会生活方式而想象出来的。在这个方面讲,你可以说刘慈欣的“想象力”很好,但不能说刘慈欣的“感受”超越了所有人。

加缪在《西西弗神话》里说过,人的经验是等同的,即人在经历了相同时间的情况下,其可供挖掘的“生命经验”是相等的。这种对于“生命经验”的体认和挖掘,是文学的核心所在——因为文学的根本还是“人”。你可以说刘慈欣通过极为宏大的想象力构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界,这没有任何问题,但这不意味着刘慈欣在“感受”方面就是旷古绝今的。

如果这个比喻还不好理解,那么请思考这样一个问题:

《三体》和《红楼梦》的艺术价值谁高?

假如你认为《三体》比《红楼梦》的艺术价值高,请说明理由。

而如果你认为《红楼梦》的艺术价值比《三体》要高,那么在没有“想象力”的情况下,《红楼梦》比《三体》的价值高在哪里?

实际上,关于科幻文学对于未来世界的想定,之前我在一篇论文里也提到过这个问题,那就是科幻文学的一大问题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严重不匹配”。这个问题出现的根源,是大多数的科幻文学作者具有较强的理工领域的知识背景,在技术想定方面可以天马行空,但同时这些人在人文社科知识方面的经验相对不足,这使得他们对于未来世界生活方式、治理方式等的设定与其所设定的技术水平是严重不匹配的。这方面其实不用解释,你仔细一想就能明白是什么意思。所以,这也是科幻小说的一大问题——当个故事看没问题,但仔细推敲起来也有很多漏洞。

而这其实也不是科幻小说一种类型文学的问题,而是在几乎所有的类型文学里,都或多或少的存在一些“非现实”的因素。譬如武侠小说里,大侠们聚众斗殴是没人管的,杀了人是可以全国乱跑的,推理小说里警察是无用的,一切全要靠侦探来搞定的……

若以“想象”来界定科幻作品的价值,那就会面临一个尴尬的问题:“想象”之于文学的价值到底有多大?好比如说,“流浪地球”的脑洞大不大?很大。在技术层面,或许也还有那么一些可行性。那么,假如说国家真准备在地球面临危机时制定这样一个计划,不同的科学家纷纷开脑洞,拿出自己的解决方案,这叫“想象力”。可问题在于,科幻小说既不是设计方案也不是施工规划,他是文学作品啊。

不管是刘慈欣还是郭帆,他们在写作小说、拍摄电影的时候,就从来不是在搞流浪地球计划的可行性分析,而只是把这个作为一个背景,其核心还是在那个具体的技术背景之下的“人”和“社会”——显然,这个对社会的分析,又明显来自于当下。

这其实就是科幻文学深度矛盾所在——即基于技术背景的超现实性与基于社会意识的现实性。

那么再说回到传统文学或者说主流文学这一块。科幻文学的爱好者常常说科幻因其宏大的设定而具有价值,可写现实就真的容易吗?余华在谈到自己的写作时,非常喜欢用一个概念,叫做“正面强攻”,也就是对现实“不退缩、不绕开”的描写。这其实很难做到,也极度考验一个作家的功力。虽然余华提出了“正面强攻”,但余华的强攻显然失败了。不过从“正面强攻”这个概念本身,我们也可以看到文学作品描写现实的难度。

如果你能基本明白上面的那些观点,那么接下来就可以了解科幻小说与“主流文学”或者说“文学”之间的关系了。总结而言

首先,无论任何文学作品,都是人基于当下的现实和其所生存的社会所创做出来的,而文学作品深度和价值则取决于创作者对社会观察的深度与广度,以及创作者个人的创作能力。科幻小说所想定的“未来世界”,本质上是以当下技术水平、技术逻辑构建出来的,其本身仍然未超脱当下的范畴。无论是科幻小说、推理小说还是传统的“严肃文学”,都要放在这一个标准上进行审视,科幻小说并不因其是“未来”的而拥有豁免权。

其次,从文学发展的脉络上讲,主流文学是干,而类型文学是枝。“主流文学”更看重对于创作技法、创作路向、思想观念等的探讨,而“类型文学”则更专注各自类型的发展。在类型文学发展中,其可以大量的借鉴和模仿“主流文学”的成果,或者说类型文学的“枝”可以大量吸收主流文学的“干”输送的养分来让自己变得更好。反过来,类型文学的一些花样百出的探索,也可以让文学的样式变得更加的丰富。这些都是互相促进的,但不应该颠倒枝与干二者的关系。

第三,科幻文学所看重的设定、想象力等方面的内容,更多的是在科幻文学这一类型的评价标准下起效的。但到另一个体系下,就不一定成立。比如,东野圭吾经常在自己的小说里利用一些理工领域的技术开一些犯罪脑洞,但这些就被推理爱好者(很多人其实也是理工领域的从业者)所鄙视,认为这种犯罪设定违背了推理小说的公平原则。所以,单纯强调科幻小说的想象力其实并无太大意义。

第四,科幻文学所谓的“反思”,也并不是科幻文学的专属,经典文学在这一块实际走的更远。这个我不需要多解释,多读几本现代经典文学作品肯定都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第五,一棵健康的大树应当是枝繁叶茂的。在这个角度上说,无论是科幻文学、推理小说还是其他任何一种类型小说,他们的繁荣发展对于整棵树的茁壮成长都是有益处的,也能代表这棵树本身是健康的。在这一点来说,我不仅希望看到科幻小说这种类型小说繁荣,也希望看到其他所有的所有类型文学繁荣。如果你出于对某种类型文学的喜爱,希望他成为所有的“枝”里最强壮繁盛的那一个也没问题。

第六,科幻文学的繁荣与否与一个国家的科技水平的确有直接关系。科技较强的国家,一般也是科幻创作比较多的国家。当一个国家的理工类人才达到一定数量时,他们肯定会基于自己的想法进行表达,而科幻文学也是他们最熟悉、最擅长的类型文学。在这个角度上讲,科幻文学繁荣也是一件好事。

从我自己的角度来讲,当下对于科幻小说的划分以及一些人对科幻小说的认识的确存在较大的问题,但要解决这个问题,应该需要的是让科幻小说回归类型文学自身。我的一位博士师姐在北京某中学工作,他们高中现在推行的教学方法是在课堂上还是依然讲解那些正常的“主流”文学知识,然后根据学生的兴趣,设置推理、科幻等不同的类型文学的兴趣小组,由老师或联系相关方面的人士,对学生的阅读、创作进行指导。上次我去他们学校的时候,她还赠送给我一本她们学校的的学生(大多数初中生)创作的科幻小说作品集,我看了之后觉得非常不错。

我说的这种“不错”,并不单单是指这些学生有想象力,能开脑洞,还因为这些学生的创作其实已经能看到很多经典文学的影子。换句话说,这些学生既有对“主流文学”的较好的认识,也有自己在科幻方面的兴趣,这种结合让其作品的可读性和艺术价值都有值得称道的地方。当然,这些学生都还是只是初中生,上限不会太高。但是从这些学生的创作中,是能看出他们的潜力的。假以时日,未必不会有价值更高的科幻作品的出现。

你可以期待科幻文学成为出版业的主流——能不能达到目标另说——但不要期待科幻文学能成为“文学”的主流。能理解这一点,也就能明白科幻与“文学”之间的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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