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倩倩 | 当我们谈起数字技术、博物馆与文明探源,我们究竟想说什么?

编者按

岁序常易,华章又新。极不平凡的2022年,渐渐在人们的视野中远去。过去的一年,是承前启后的一年。过去的一年,也是充满不确定性的一年,世界处于变革振荡期,各种灰犀牛、黑天鹅事件频繁发生,我们身处其中并被不断裹挟着前进。过去的一年很长也很短,但无论如何,它都是揭开下一篇华章的序幕。对于《探索与争鸣》而言,在过去的一年,我们努力与时代同频共振,与青年学人共同成长,尤其是这一年里,在各界青年才俊的支持下,我们发布了青年学人专刊,举办了第二届全国优秀青年学人年度论坛。这一年,对于刊物而言是弥足珍贵的一年,对于青年学人而言也是值得记录和追想的一年。故值此新春佳节,我们特邀请优秀青年学人代表,畅谈过去一年的个体记忆和学术观察,以及主办或参与第二届优秀青年学人年度论坛的学思体悟。本公众号即日起将陆续推出相关文章,敬请各位关注。新的一年,《探索与争鸣》将继续与青年学人共成长,朝着“有未来感的学术”的总目标不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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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谈起数字技术、博物馆与文明探源,

我们究竟想说什么?

李倩倩|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考古文博学院)副教授

本文系微信公众号专栏专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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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英国牛津大学出版社再版了后过程考古学家伊恩·霍德(Ian Hodder)与斯科特·郝特森(Scott Hutson)的著作《阅读过去:考古学阐释的当代取向》(Reading the Past:Current Approaches to Interpretation in Archaeology)。第三版封面图像采用了比利时超现实主义画家勒内·马格里特(René François Ghislain Magritte)1950年代创作的作品《谈话的艺术I》(L'Art de la conversation I)。画面主体是一座巨石阵,石条纵横垒叠而成巨大的“rêve”(梦想)等字样,画面下方有两人并肩站立在这庞大的人造物前,人与巨石阵在比例上呈现出强烈地反差。作者在序言中特别提示,“它需要仔细阅读,而且可以用多种方式解读。这究竟是两个人之间的对话,还是与像巨石阵一样,将言辞藏在石头里的纪念碑的对话?过去——藏在石头里的言辞——可以被阅读吗?阅读如同对话一样吗?画面上的人物虽然很渺小,但他们站在那里,试图解决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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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阅读过去:考古学阐释的当代取向》第三版封面书影;图:The Art of Conversation I (L'Art de la conversation I),19.7 x 23.6 in. / 50 x 65 cm,1950

倘若遵循伊恩·霍德的建议,对画面进行开放式解读。第一种设想中,巨石阵前站立的人是研究者。设想这一群体代表全人类去破解久远时空中另一群人遗留下的文明密码。伊恩·霍德与斯科特·郝特森通过《阅读过去:考古学阐释的当代取向》一书提出,物质文化是充满意义地建构的,行为和物质文化的关系取决于特定的文化——历史情境中的人类行为。他们试图解决的问题是,如何经由对当代考古学理论的充分讨论,释读自遥远过去存留至今的文化遗存。

就在新文化人类学与后过程考古学运动兴起的1980年代,夏鼐先生和苏秉琦先生倡议开启“中华文明起源”研究,探索中国历史上最早国家的产生。相关工作的开展迄今已近四十年,其中包括由国家支持的重大科研项目“夏商周断代工程”(1996-2000)与2002年启动的规模空前地综合研究项目“中华文明起源与早期发展综合研究”(简称“中华文明探源工程”)。中华文明探源工程聚合了二十多个学科直接参与中国文明起源的研究与释读,截至2022年5月已进行了二十年,并取得了一系列显著成果。2022年冬,受《探索与争鸣》编辑部委托,笔者有幸与郭骥研究馆员一道,分别代表四川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和上海大学博物馆担任“第二届全国优秀青年学人年度论坛”主题论坛“宅兹中国:博物馆、数字技术与文明探源”的召集人。此次会议主要聚焦博物馆数字技术与探源工程成果转化的问题,围绕数字技术之于中国早期文明考古研究之于当代的阐释、普及和所存在的问题展开讨论。

中国考古学、中国古史研究及现代科学的合力,是当代人们试图通过持续地研究,基于实物资料探寻文明曙光的起源、形成与发展等若干重要问题的表现。新考古学的倡导者,英国考古学家戴维·克拉克(David L. Clarke)曾在《考古学纯洁性的丧失》(Archaeology: The Loss of Innocence)一文中指出,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考古学因严谨科学方法的融入而丧失了纯真性。伊恩·霍德持则提示,丧失纯真的考古学将“通过更全面地参与更广泛的当代争论而走向成熟......通过参与更广泛的论争,考古学非但不会与其他学科消融成一体,反而能更加有效地自我界定为特色鲜明、成果丰硕的学科。”当下中国的早期文明研究,重视结合中国考古学科与历史学、文献学等中国古史研究的特点对历史进行解读与诠释。按照王国维先生的说法,文献记载的大量神话保留了当时某些史实的素地,需要我们加以汲取。四川大学霍巍教授认为,中国考古学与历史科学联系密切,中国古史的记载是构成历史的真实的组成部分,不可不假思索地全然抛弃。山东大学方辉教授指出,近二十年以来,伴随着考古学纯洁性的进一步消解,科技考古在延伸历史轴线、增强历史信度、丰富历史内涵和活化历史场景方面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如三星堆考古所引发的现象级效应,离不开科技考古在考古发掘、保护和展示中发挥的作用,公众感兴趣的不仅是出土的贴金青铜面具、青铜树、象牙、黄金、权杖等不同于中原王朝的奇异文物,还非常关注三星堆考古跨越多个领域,运用科学技术等划时代方法所取得的科技考古成果。这些考古成果或有可能开创中国乃至世界考古学的未来。

回到《阅读过去:考古学阐释的当代取向》一书封面人与巨石阵的组合,来做第二种设想。巨石阵前站立的人是服务者。作为文化传递的媒介,他们关注学者、大众、博物馆与考古资料互动的方法、过程以及效果,为所有试图到达巨石阵的人提供帮助。“宅兹中国:博物馆、数字技术与文明探源”论坛得以顺利举办,是因为期刊、高校、博物馆、文物考古机构和社会各界都关注这个话题。八位青年学者和九名有在业界有突出贡献的专家因此话题而聚在一起,青年学者在资深专家的带领下,一起站在了巨石阵下。

会议筹备组选择了一张良渚遗址的航拍图作为会议海报的底图。这张图片引发了各位参会者的广泛认同——它具有鲜明的卫星遥感技术特征,全景式呈现了良渚人安身立命、生生不息的土地。它不仅展现了这片土地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又将历史感与未来的使命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将中华文明的来处、去处与归处联系在一起。“宅兹中国”四个字需要通过筚路蓝缕的开拓、引领与传承才能实现,如同海报图像试图表达的意象,朴实而庄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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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宅兹中国论坛海报;良渚遗址鸟瞰图。

此图片经VCG视觉中国授权

“考古学并非统一的、不言自明的活动”,史前史研究材料普遍呈片段化、时间精度低、时空联系与材料形成过程细化难度高等特点,故而更加依赖于多重意义网络的建构。从理论上讲,展示内容与技术支撑可在最大程度上为合力重建“有限度的真实历史”创造条件,辅以数字技术的过程性结论推演,方能帮助观众从宏观的社会历史背景中认知早期中国文明的发展。

从实际应用的情况来看,博物馆数字技术主要在展览、传播与教育等方面发挥广泛而重要的作用,然而,就早期文明研究成果的转化、展示与传播而言,研究与技术的适配度还有较大的提升空间。这其中既存在博物馆管理理念、制度设计的问题、博物馆与技术提供方合作模式的问题,也有资金预算、专业人员配置等各方面因素掣肘。首批参与全国七家智慧博物馆建设的成都金沙遗址博物馆王方副馆长提出看法,对于收藏、保护、研究、阐释和展示我国早期文明遗存的主阵地——考古遗址博物馆而言,应将技术视为一种工具,使展示技术始终为展示内容而服务。知识生产离不开学术研究,考古报告、考古数据等学术资料需要经过专业地再阐释与转化,将高质量的文化信息有效地传递给大众,以达成良好的社会影响。这也是目前考古类遗址博物馆数字化建设的共识。

南京博物院张小朋研究员指出了技术公司与博物馆合作常面临的两大障碍。一是技术提供方对考古与博物馆专业的知识较为陌生,以至于数字化内容趋于表面化、形式化、空洞化,而文博专业人员的参与度不足,导致专业语言的转译方法有待优化,二者无法形成合力。其二,是目前普遍存在着一种“技术万能化”的误区,即倾向于一味堆砌生僻的技术术语而非深入分析技术在展示中应用的范围与条件。浙江大学刘斌教授就此特别提到了考古遗址所特有的“现场感”,即应鼓励观众实地寻访遗址,直面古迹,物质遗存与所处情境产生的场所效应是虚拟观览无法替代的。而数字技术的优长体现在可提供现场无法直接呈现给观众的信息,诸如对史前遗址、建筑与景观的复原等。

青年学者们也提出了一系列值得深思的问题。如博物馆如何消解文物展览内容生产与展示技术的专业壁垒,摆脱技术滥用、娱乐化的营销思维的诱导?当数字技术充当连接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的媒介,文化遗产多大程度上可以助益于历史场景的搭建?文化遗产借由网络媒体向公众转向的同时,如何规避媒介滤镜的消极影响,如何弥合文化表象与文化内核的分离?等等。

来做最后一种设想,在数字技术深度参与社会运行的当下,人人皆是凝望巨石阵的人。社会大众经由博物馆来到巨石阵脚下,得以近观、深思、分享研究进展与各种符合情理的猜想,互动、沉浸于史前璀璨文明的情境化片段之中。作为早期文明考古成果阐释与展示最权威、最直观、最全面的文化机构之一,博物馆既以可移动、不可移动文物连接过去,又通过转译研究成果、策划举办展览及教育活动等形式深入大众智识生活。与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建设相同步的,博物馆的新建与改扩建使其成为了数字技术与文化融合的前沿地带,体现出未来发展的新理念、新技术与新趋势,是连接过去、当下与未来,观众与考古文物的桥梁与纽带。 

柴尔德(Childe Vere Gordon)认为,人创造传统,传统也创造人——人类创造自身。早期文明的研究与知识传播不断拓展着人类对自身轨迹的认知,由此也形塑着社会思想与公众行为的传统。在数字时代关注科技、知识生产与信息传达的关系、效能发生的途径与方式,实质上是对现实的积极回应,对中国早期文明形成问题的关注正在由学术圈内部拓展至社会公众。在探索文明起源的路上,人们不断创造着新的物质文化与知识图谱,通过社会施动者的行动重塑着社会与群体。

这其中既有考古学家,文化传播的媒介,也有社会大众。

在时间的巨石阵前,大家站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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