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养老育儿记(63)有一种幸福叫陪母亲一起喝喝酒
母亲是爱喝酒的,从我能记事的时候起,每逢端午、中秋或春节这样的节日里,母亲经常背诵诸如别人家的女儿孝敬人家父母的礼物清单,如果有“整坛的酒”一项,还会时不时地拿出来在我面前说道说道。说到“整坛的酒”这几个字时,母亲的眼中发着光。那目光中饱含了一位中年女性无法克服的羡慕和忧伤,也隐含着某种无奈或期待。
母亲的直觉总在伤害她的期待,可能就因为我是个儿子。所以,当我还搞不清楚“整坛的酒”是几斤几两,就先学会了安慰母亲,我通常会说:“以后等我长大了,也买酒给你喝。”这时,母亲习惯性地流露出一副不屑的神情,然后“哼哼”两声,回道:“生儿子就是替别人生的。我是不指望享你的福咯!”
每次听到母亲那样说,我的幼小的心灵总要被蒙上一层冰冷的灰色。直到我上了中学,已经懂得人间的许多事,考试成绩由此取得迅猛的进步,而母亲和我围绕那“整坛的酒”的对话依然如故。在那一刻,我甚至感到,贴满半面墙壁的“三好学生”奖状不如一只鹅的毛值钱,更不要妄想与一坛酒比拼了。
如果英国大诗人拜伦说的没错,“酒能抚慰悲伤的人,振奋老人精神,鼓舞年轻人,减缓人的忧虑”,那么,我和母亲之间就缺一坛酒。于是乎,这坛不可触及的酒一直督促着我咬紧牙关朝一个目标迈进:考上一所好大学,找份收入高的工作。
后来,目标差不多是实现了。我也长大了。我不再是那个每天依偎着母亲、随时听她念叨的孩子。我能挣到工资,还有比工资更丰盛的绩效奖金。我也不再觉得“整坛的酒”有什麽可贵之处。我把参加工作第一年(实际是6个月)攒下来的收入——大概几万块钱——从外地统统汇给了母亲。
汇出钱款后,憋在我内心深处多年的一口气终于呼出来了。然后,我打电话给远在浙江金华石门农场的母亲,嘱咐她说:“别舍不得花”,“喜欢喝酒,就买几坛!”当时,我也许是想就这样打发母亲和她对“整坛的酒”的梦想。
我从事的事业,实质上是“新闻搬运工”,如果和普通搬运工有不同,那也仅仅是多了点虚名,美其名曰“耳目喉舌”。作为移动的“耳目”,我须服从风雨无阻地被差往各地的指令。
每到一地,吃饭喝酒是最不需要我操心的。主宾频频举杯,不管是酒液发黄的白干,还是醇香挂杯的红浆,都将如九曲十八弯的汩汩激流,穿肠而过,怡人怡神。这样的日子久了之后,端起酒杯,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和她的夙愿。
酒不醉人人自醉。我开始产生幻想,从满桌的美酒佳肴中带一杯一羹回去让母亲也尝一尝。有一次,我冒着遭人笑话的风险,对主人说:“这酒真不错,别再敬我了,多下来的就让我省着带回去给我母亲尝尝吧”。
确实,我宁愿自己不喝,也想原封不动地把传说中的琼浆玉液带回去给母亲。即便这样,也从未如愿。也许,江湖规矩就是,上桌的酒可以装进胃里,而不可装进袋里。母亲的酒,终究是要我自己去买的。
2010年底,把父母接去福州安顿好之后,我给母亲献上了一坛闽北的特色好酒——包酒。这是一种新酒“包”老酒二重酿制的米酒,也可谓是“有中国特色的波特酒”。一开坛,酒香扑鼻,光闻就能闻出挂杯的醇厚感,母亲的脸上绽放出愉悦的笑容。那年过年,我就陪母亲好好地喝了一回。节后,我又开始频繁出差。
行走在外,酒越喝越觉得味苦。前些年,我下定决心把工作放到一边,重回阔别已久的老家居住。走过千山万水,我越发能体会到有一种幸福就叫陪母亲一起喝喝酒。
小学同学得知我回来的消息,纷纷热情组织聚餐,邀我前往相会。有一位大名叫何仁亮的同学、雅名叫“猴子”,他见我不停地夸赞他家酿的白酒,于是大方地送了我两坛。后来,一坛让内人添加到“女儿孝敬的礼物清单”,一坛则送去母亲那里。
酒,真的是好酒,酒精度数很高,又加三年的陈酿,酒液已显出淡淡的黄色。只是,母亲上了岁数,稍稍咪了两口,从舌尖一直暖进心头,老脸顿时发红发烫,便作罢了。
母亲慢悠悠地对我说:“那年,在福州喝的酒,味道好。”没想到,在福州喝酒的事过去了近十年,母亲还记忆犹新,念念不忘。这算是母亲给我的委婉提示,与其喝高度的白酒,不如整点容易入口的,比如闽北包酒。
我立即托福建那边寄来一箱。母亲开了一小瓶尝一尝,从她惬意的神情中我就知道味道对了。有好东西,与人分享,这是母亲历来的作风,也叫“体面”。有好酒,母亲更是如此了,随后她就拿了几瓶送给要好的姐妹,不忘对人多说一句:“这是我儿子弄来的,不嫌弃的话,就请尝尝。”
有好酒,少不了好菜。我时常给母亲做几道像粉蒸肉圆子、红烧酸梅猪肘、板栗香菇焖鸭这样的下酒小菜。母亲总是说,不要我这么费事,要吃什麽她自己会弄。当然,说完这些,她最后如果不是补上一句“就是我现在懒得烧而已啦”,就会是这句“你外公以前嘴里含一粒糖也能喝下一碗酒”。
母亲一边喝,一边常与我回忆起爱喝酒的外公。母亲爱喝酒,遗传自外公。我能喝一点,也应该是受他们的遗传。
最近一年,疫情期间,趁着大家忙于抢购药品或粮油,我则抓紧机会屯起了红酒,往日价格昂贵而让人望而退却的名庄佳酿如今唾手可得,还有品质上乘的新大陆风味。我想尽自己所能把好酒屯起来,日后让母亲慢慢地品尝。
上个月,我送了几瓶红酒给母亲。有两瓶是有些年头的,有两瓶出自所谓名庄。母亲小心收下,语气略带惊讶地问我:“人家都说有年头的洋酒是个宝,价钱是不是很好啊?”母亲还担心自己喝出酒瘾,变得贪杯不止。
母亲可能是心疼我花钱。可是,只要她高兴,花点钱算得了什麽。我请母亲不要再为钱操心,吃了一辈子的苦,趁着现在还能吃能喝,多享受享受。在对母亲做出这番叮嘱的过程中,忽然发现母亲像是变成了一个束手束脚的孩子。
母亲呆呆地望着我,沉默不语,目光有如陈年的酒浆,透彻而意味复杂。也许是我说错了什麽,引起某种深远的忧虑。
所以,尽管母亲现已年近八旬,但她仍不习惯接受我的心意。对于那“整坛的酒”的想象,或许只有永远搁在母亲的心里,才能陈酿出最佳的回味。
然而,不管怎样,在我步入中年之际,能如此悠然地陪母亲一起喝酒,我是多么幸运、幸福。不论是幸运还是幸福,都像一杯美酒,饮用不可过量。(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