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片背后的血战
最近,我写了一篇《现象级禁片背后》,对网飞出品的《西线无战事》及其原著进行了剖析(“西线无战事”首版改编电影,曾被列为禁片)。
许多朋友后台留言,让我深入讲讲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西线战场的真实故事。
一战中,西线最残酷的战役,就是凡尔登绞肉机,接下来你即将读到的这篇万字硬核长文,就是关于它的。
法德世仇
1870年夏,法国对普鲁士宣战。
六周后,法国战败,法兰西最后一个皇帝拿破仑三世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满脸怨毒,忍着肾结石带来的剧痛,走在通往德意志战俘营的路上。
奇耻大辱还在后面。
普鲁士国王大摇大摆走进凡尔赛宫,在镌刻着“光荣属于法兰西”铭文的大厅里加冕成为德意志皇帝,而在他正上方的天顶画中,描绘着法军对德军的追亡逐北。
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在凡尔赛宫加冕为德国皇帝
德国人还嫌不过瘾,强烈要求在巴黎举行胜利游行,让德国铁骑踏破凯旋门,好好羞辱一番欧洲战神拿破仑不成器的子孙后代。
听闻此事,法国民众群起抗议,为了尊严,不惜以死相拼,德国人见状,终于作罢。
金樽同汝饮,白刃不相饶。
法国为换取和平,割让了最富庶的两个省——阿尔萨斯和洛林,赔款50亿金法郎。
普法战争后划分的新边界,让德国距离巴黎只有不到200英里。
留着好斗胡须的法兰西帝国悍将们身负国仇家恨,将复仇的种子传给下一代,这些年轻军官以斐迪南·福煦为代表,普法战争时,他年方十八,是一名军校生,曾亲眼目睹夕阳余晖之下,拿破仑三世的败军步履蹒跚跨过梅斯城。
战后不久,法国通过普遍兵役制,建立了后备军官队伍。
法军军官聚会时爱打保龄球,每当打到肥胖敦实的德国士兵形状球瓶时,现场都是一片喝彩。而国境线的另一边,德国军人的啤酒酒杯上,刻着一段挑衅的铭文——大炮轰鸣是我们对法国佬的致意。
时任法国陆军部长的布朗热将军,成为受老少妇孺狂热追捧的偶像,当他在法国国庆日庆典,骑着高头大马向人群致意时,在场人群欢呼狂啸,就像20世纪90年代的人们看到迈克杰克逊漫步月球的潇洒舞步发出的由衷尖叫。
当时法国某音乐才子,以布朗热为主题,创作了一首流行歌,里面有这么一句歌词:
看哪,这个人,他微笑经过,他将为法国收复阿尔萨斯和洛林。
法国饭圈的追星,惊动了德国铁血宰相俾斯麦,他如临大敌,计划来个先发制人,谁料,这位布朗热将军爱江山更爱美人,因失去一生所爱而万念俱灰,在情妇的墓碑前饮弹自尽。
失去良将的法国人,来不及哀悼,一头扎进19世纪攫取殖民地的帝国主义狂潮,接连吞并了摩洛哥、突尼斯、马达加斯加和印度支那。
截至1914年,法国在海外拥有400万平方英里土地,统治着5000万人口,是全世界第二大殖民帝国。
世界大战前夕,雷蒙当选为法国总统,他的家乡在洛林,是个坚定的复仇主义者,一上台就进行各种动员,还德国以颜色,强大的宣传攻势,让许多年逾古稀的老兵都哭着喊着要上前线。
求仁得仁。
4278列火车载着200万法国士兵到达指定位置,只有19列火车晚点。另一边,130万德国军人倾巢而出,奔赴前线,
极端残酷的世界大战迫在眉睫,一座位于法国东北部的城市,因创下人类历史上每平方英尺死亡人数最多的战场“名扬世界”。
这座城市的名字叫——凡尔登。
巨炮堡垒
凡尔登是一座命运之城。
843年,查理曼大帝的三个孙子签订《凡尔登条约》,三分欧洲,德意志雏型诞生。
按照这个条约,凡尔登被划给后来的法国,而在923年,凡尔登成为德意志的一部分,到了1552年,法王亨利二世又将凡尔登夺回。
凡尔登从三十年战争(1618-1648)第一次遭围攻,到1916年惨绝人寰的“凡尔登绞肉机”,基本上每一百年就会被焚毁一次。
历经战火淬炼,1916年的凡尔登是一座硬梆梆的军事要塞。
这里的每座堡垒都配备一门155毫米重炮,或两门75毫米炮,能用炮火轰击沿着坡道仰攻友邻的敌军,大炮被安装在可伸缩的炮塔里,顶上覆盖着重型钢甲,普通攻击对于它们,就像挠痒痒。
每座堡垒还配有坚固的机枪塔,以及众星拱月般的小碉堡,能够打退敌军从任何方向发动的正面进攻。
这么说吧,凡尔登是协约国整个防线的最强地段。
怎奈,德法这对冤家真真是狭路相逢。
法国虽拥有当时全欧洲最坚固的要塞堡垒,德国却也拥有全欧洲威力最猛的大炮。
德军在主攻地段集中了306门野战炮和542门重炮,外加152具威力巨大的掷雷器。按照口径大小排序,最大的13门420毫米口径迫击炮,外号“大伯莎”。
“大伯莎”看上去像巨型的吉尼斯啤酒瓶,发射的每枚炮弹重量超过一吨,有一个人那么高,这是一战期间最大的重炮。
每一门“大伯莎”都是一头邪恶的战争巨兽,在运输途中,要被拆成172个部件,动用12节车皮,耗费20多个小时才能运输就位。为此,德军从遥远的巴尔干战场抽调炮兵,日夜不停运输。
“大伯莎”巨炮
“阿伯莎”是德军的秘密武器,也是军火巨头克虏伯的得意之作,这种大炮曾粉碎过号称坚不可摧的列日要塞,即将在凡尔赛战场大显身手。
最强之矛VS最强之盾。
狭路相逢,鹿死谁手?
真相是,战争的胜负并不仅仅取决于作为物质的堡垒或大炮,而是更取决于战争的发动者——人。
正是人的因素,最终酿成了“名标青史”的凡尔登绞肉机。
流血致死
很多人对德国容克阶层有误解。
所谓容克贵族,听上去光鲜,事实上,多数容克贵族并不富裕,更不是拥有大片土地的封建地主,他们中有很多人家境清寒,唯一的“资产”就是祖上传下来的贵族头衔。
为谋求生计,又不至于辱没先人,容克青年纷纷从军。
一个叫法金汉的容克,就如此这般地走上了从军之路,他在32岁时成为上尉,三年后的1896年,又作为德国军事顾问被派往中国。
到达中国后,法金汉出任清军湖北武备学堂总教习,干了两年,义和团运动爆发,法金汉受八国联军总司令瓦德西委派,赴天津助战。
法金汉将在中国的经历和经验,写了一份巨详细的报告发回德国,引起德皇关注。1902年,法金汉从远东归国,成为步兵营营长,从此一路升迁,到1913年时,成为陆军部长。
1914年9月,德军总司令小毛奇倒台,法金汉顶替,攀上军事生涯顶峰,统领德意志军队。
法金汉
法金汉的发迹,跟他那篇巨长无比的“中国调研”不无关系,当他成为德军最高统帅后,又不眠不休起草了一份致德皇关于如何与法国作战的长篇备忘录。
在这篇几万字的“雄文”中,法金汉指出,德国若想称霸世界,其致命的敌人是大英帝国。
碍于地理因素,德国无法攻击英国本土,只能在欧陆与之决战,而英国本身在欧陆上的兵力不足观。英国在欧洲真正的武器是法军、俄军和意大利军队,若能击落这几样“武器”,德国就能打败英国。
紧接着,法金汉进一步分析,俄国外强中干,经济衰颓,强行争霸,必遭恶果,其国内可能会爆发大规模革命,用不了多久,就能自行瓦解,或迫使它屈服。
因此,俄国这件“武器”不足虑。
英国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剑是法国,若德国打掉法国这把剑,就能获得最终胜利。在西线战场,德军最好的进攻战略,就是找到法军兵力最集中的要塞,用最精锐的部队与之决战。不管德军有没有拿下这些要塞,法国都将流尽最后一滴血,而这正是我们的目的——
让法军流血致死。
德国皇帝威廉二世读完法金汉这篇“让法军流血致死”的雄文,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凡尔赛绞肉机,八字有了一撇。
神经粗壮
八字的另一撇,由法国统帅霞飞来画。
作为法军总司令,霞飞成为继布朗热之后法国民众的另一个偶像投射。
法军总部成了大型追星现场,成车的巧克力、大雪茄、波尔多红酒纷至沓来,狂热崇拜者的来信源源不断,霞飞的手下军官负责回信,与炮火连天的前线相比,这里就是个世外桃源,于是,这位远离前线的总司令,也有了那么点“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劲头。
霞飞(中间那位)
霞飞军姿挺拔,肚子异军突起,象征好胃口,一顿饭吃一整只大鹅。
关于他的饕餮习性,已成传奇,霞飞弥留之际,陷入昏迷,一位护士想给他喂几滴牛奶,杯子轻触嘴唇,霞飞挺尸般睁眼坐起,抢过杯子,一饮而尽,然后接着昏迷。
霞飞的生活极为规律,即便法国遭到灭顶之灾,前线血流成河,他也绝不允许自己的生活节奏被打乱。
每天早上,霞飞听取值班军官关于前一天的战况报告,11点签发文件,中午12点,霞飞进午餐,若午餐稍有耽搁,他会大发雷霆。下午,霞飞接见访客,然后继续签发文件。傍晚7点,霞飞吃晚饭,饭后立即洗洗睡。
霞飞睡得像孩子一样香,他严令手下不得以任何理由打扰自己的睡眠。霞飞痛恨电话,认为电话会打乱他的工作节奏,马恩河战役期间,他甚至拒听总统来电。
两名副官轮流值班,保证霞飞的作息规律不受干扰,其中一位名叫陶泽里埃,霞飞昵称他为“圣陶陶”。
苏洵在《权书·心术》一文中,诠释为将之道: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按这个标准,霞飞堪称名将。
即使战况危急,霞飞仍镇定自若,唯一能从他身上看到的紧张迹象,就是他会反复将钢笔帽拧下来再拧回去。
除了推脱不掉的为士兵授勋和检阅部队,霞飞从不莅临前线,用他的话说,前线的残酷会打破他的精神平静,影响他的判断。
是不是有点“君子远庖厨”的味道?
有一次,霞飞给一个双目失明的士兵颁发勋章,完事后大发感慨,我再也不能看见这样的景象,否则我就无法下令进攻了。
这是唯一一次有关霞飞表露个人情绪的记载。
每遇大事有静气,自然是为将之道,但也正是霞飞的这个秉性,让他在数十万前线士兵血肉开花、身躯被碾为齑粉之际不为所动,近乎冷血地下命令死守阵地,“配合”德国统帅法金汉的“让法军流血致死”战略,阴差阳错,一唱一和,酿成了令全世界瞠目结舌的凡尔登绞肉机。
《西线无战事》剧照
这场残酷又古怪的战役,仿佛二人互殴,一个说,你别走,等我过来打死你。另一个说,我不走,就站在这里让你打,你打不死我,我就打死你。
作为世仇的德法两国,摊上法金汉和霞飞这对活宝般的最高指挥官,劫数不可避免。
在凡尔登附近的密林里,一门大伯莎大炮缓缓昂起粗大的炮管,德军炮长用近似爱抚的触摸检查完引信,炮兵们吊起巨大的炮弹,砰一声塞进炮膛。炮兵全体转身背向炮口,用双手捂住耳朵,炮长一声大吼:
开炮!
士兵地狱
不同于德军统帅法金汉才情大发、挥毫落纸、彻夜不眠给德皇炮制小作文,也不同于法军统帅霞飞吃香喝辣、远离前线、按时作息决胜千里外,在凡尔登战役中,普通德国士兵和普通法国士兵的日常可以用一个词来概括:
地狱。
凡尔登之战属于堑壕战,士兵成年累月生活在地下,常常要趟着1英尺深的泥水,身上永远是黏黏糊糊,爬满虱子,从未干爽过。《西线无战事》中,德国士兵在战友濒死时,心心念念地想在对方死后,搞到他那双军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硕鼠常出没于掩体,啃食腐尸,偷吃军粮,滋养得肥肥胖胖,堑壕之中,人不如鼠,士兵最盼望的事,就是躺进堑壕壁上挖出的凹坑,在战斗间隙,美美睡上一觉。
为防止士兵开小差,法军建立了大量严酷的军事法庭,通常的惩罚都是24小时內枪决且不准上诉,即便侥幸未被枪决,也会被送到“敢死队”,执行极度危险的任务,充当炮灰。
如果一个步兵团打了败仗,团长会执行“十一抽杀令”,顾名思义,就是按照比例,随机抽取士兵枪决。
一战时炮弹爆炸形成的弹片比二战时大很多,有的弹片两个人都抬不起来,一枚普通炮弹就能把人体挤扁,削成两半,或炸成碎片,把内脏整个翻出来,洒得到处都是。
在凡尔登战场上,德军一波接一波发动冲锋,被法军重机枪大片扫倒,在法军眼中,就好像是成群结队往枪口上撞。在这种不要命的冲锋之下,德军踏着同伴的尸山血海,攻克了法军的一个个阵地,双方的伤亡都是巨大的。
一支军队刚上去,没多久就得换另一批。
新换上的部队,一到凡尔登,最先闻到的就是刺鼻的尸臭,用一位幸存士兵的话说,毒气弹的味道都比这好闻。
法军掩埋一具尸体,意味着再多死两个人,往往将尸体用帆布一卷,从堑壕扔到附近的炮弹坑里,扔得多了,尸体从灌水的弹坑浮起,弄得尸臭熏天。
德军的重炮不停开火,弹坑里的尸体反复被轰炸肢解,充斥着数不清的断臂残肢,无人前去掩埋,因为就算埋起来,炮弹也会把它们刨坟一般刨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朱贝尔上校向新上前线的法军士兵做了如下鼓动:
你们的任务就是流血牺牲,敌人进攻的目标,就是你们的荣誉所在,必须守住阵地。敌人每天都会轰炸你们,给你们带来伤亡,敌人在进攻时,可能会杀死你们所有人,但你们的职责就是流血牺牲。
于是,一个营接一个营被炮击消灭,一个营接一个营又走上前线,炮灰堆积,死不旋踵。
法国冒险家梅莱拉,生性胆大,热爱玩命,战前曾环游世界,历尽种种危险,一战开始时,他兴冲冲参军,上前线第一天,犹能镇静自若,面对凡尔登炮火,在日记中写道:吵闹的夜晚,炮弹。
三天后,梅莱拉在日记里换了副口气:
每天夜晚的炮击,让我想到爱伦坡笔下的噩梦之屋,四面墙壁一面接一面向我身上压下来。凡尔登真可怕,就像魔鬼将你生吞活剥。
夜晚,德军不断炮击从凡尔登过来的唯一一条公路,首尾相连的供给车辆遭到重创,呈现出地狱般的景象,那些没被炮弹当场炸死的士兵,常常会被冲击波掀翻在地,然后被自己人的车辆在黑暗中碾死。
炮声隆隆,死神来了。
一场厮杀过后,神父迪布吕勒漫步在充斥尸臭的战场,看见人的内脏挂在树枝上来回摇晃,一具被削去脑袋和四肢的躯干被大炮轰进树里,他连连在胸前画十字,徒劳地念叨着耶稣的名字。
士兵们的信仰大多已幻灭,唯一给他们带来安慰的是——来自女性的柔情。
红颜白发
战争爆发后,女性纷纷加入医护队伍,或走进兵工厂生产武器。
一开始,这些女性被漂亮护士制服吸引,或受冒险冲动驱使,随着越来越多的妇女失去丈夫、情人或兄弟,激发出了她们的献身精神。
以法国妇女为例。
法国女演员莎拉有一条腿因炮火中受伤被截肢,她坚持不下火线,用木质假腿登台演出,为前线士兵鼓劲。由此,她被媒体誉为法国精神的化身——身体残疾但永不屈服。
大多数法国妇女都成为前线士兵的“教母”,她们写信激励士兵,邮寄食物包裹,甚至向士兵献出女性最宝贵的东西。
老版《西线无战事》剧照
她们在信中往往会这么写:
我们在后方关注着你,我也在等着你,等着你杀敌立功的好消息,等着你战胜归来与我见面。
对于士兵来说,这些“战时教母”往往只是一个未曾谋面的女人,常常写信来鼓舞士兵勇敢战斗,不怕牺牲,但也有少数士兵能在休假期间,找到他的“教母”发生肉体关系,或发展恋爱关系。有一个堪称海王的中士,认了44个教母,结果发现自己的假期永远不够长。
老版《西线无战事》剧照
话说回来,姜还是老的辣,真正的海王要数法国老当益壮的元帅贝当。
1916年2月21日,凡尔登绞肉机轰隆隆发动之际,法军总司令霞飞错误预判了德军主攻方向,造成防御空虚,法国政府紧急调遣第二军团司令贝当前去救火。
集团军司令部收到任命书时,已是晚上10点,按照规定,贝当要在第二天早8点向霞飞报到,谁料,就在这紧要关头,出了状况——贝当失踪了。
司令部上上下下,贴出“寻人启事”,寻找大当家的,却踏破铁鞋无觅处,贝当既不在办公室,也不在军官宿舍。
就在火烧眉毛之际,深谙领导趣味的副官,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搞来一辆吉普车,连夜驾驶,风驰电掣,向巴黎最灯红酒绿的一家酒店会馆奔去。
凌晨3点,副官抵达会馆门口,咚咚敲门,风骚的老板娘打开门,起先三缄其口,坚决否认贝当在里面。副官苦口婆心,一顿规劝,说找不到老将军,法兰西就玩完了。
老板娘听罢,将副官领到一间客房门口,走廊灯发出粉红色光线,静静照着房间门口的两双鞋,一双是贝当将军的伟岸的黄色长统靴,另一双是绣着花边的女士休闲拖鞋。
贝当提着裤子镇定地出现在门口,听完副官的汇报,点点头,给他也开了个房间,说等到天亮,就跟他一起赶赴法军总部。
安排完这些,贝当又回房继续“战斗”了。
贝当
海王贝当海海的人生精彩纷呈,一战期间,法国截获了德国驻西班牙大使给柏林的报告,说在马德里找到新任法军总司令的情人,还查到了具体包养费的数额——每月12000比塞塔。
热衷“包小姐”的贝当,其实家境清寒,从底层一路奋斗上来,他之所以参军从戎,是受了家里一个90多岁爷叔的影响,这位爷叔是拿破仑军队里的铁血老兵。
世界大战让贝当坐电梯一般升迁,1914年8月,贝当因战功被提拔为准将,晋升来的太突然,以致于给他做肩章的纺织老妪,只能从她自己父亲的军装上拆下将星给他。此后,贝当迅速晋升为师长和军长,又在凡尔登战役中被当作“秘密武器”,赶去救火。
遗憾的是,这位所谓的“凡尔登大救星”,同样是消耗战的信奉者,他与霞飞的观点并无原则上的冲突,都认为协约国比德国拥有更多士兵当炮灰。
不同的是,霞飞远离前线,其雷打不动的作息和粗壮冷酷的神经让他面对巨大伤亡汇报时能微微一笑绝对不抽,而贝当则像慈父那样关心士兵乃至把指挥部移到前线每天慰问伤员颁发军功章。
这令我想起一个中国的故事。
春秋战国时代,名将吴起与士兵同吃同住,同甘共苦,一个士兵生了毒疮,吴起亲自为他吸脓。这件事传到士兵母亲耳朵里,士兵母亲嚎啕大哭。
旁人觉得奇怪,你儿子不过是个士兵,吴起作为将军不顾身份,为你儿子吸毒疮,你应该感到光荣才是,为什么要哭呢?
士兵母亲回答,吴将军早先就为士兵的父亲吸过毒疮,士兵的父亲受到鼓舞,战场上拼命作战,一往无前,结果战死战场。如今,吴将军又为我儿子吸毒疮,我怕我儿子不顾性命作战,连死在哪儿都不知道。
贝当这个法国的吴起,成为总指挥后,经常去前线慰问,亲自颁发奖章,成为深受各级士兵爱戴的将领。软弱的防线就像被钉牢在地面一样,一批又一批的年轻肉体组成人肉盾牌,用血与骨与德军的炮弹对抗。
德军久攻不下,杀红了眼,调来420毫米巨炮,用一吨重的炮弹轰击法军据点。
彼时,有位法军中尉对贝当推崇备至,从圣西尔军校一毕业,就申请加入贝当指挥的部队,因战斗英勇,多次受到贝当嘉奖。他在德国恐怖炮火轰击下,舍生忘死,就仿佛那个被吴起吸过毒疮的士兵。
幸运的是,这位中尉比较命大,炮火中九死一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成了德军战俘,后来被遣返回国,经过炮火洗礼的他,后来成为名列史册的风云人物。
他的名字叫戴高乐。
战地悲歌
长达十个月的喋血,让凡尔登成为死神最青睐的城市。
正如一位德国作家所说,直到最后一个德国人和最后一个法国人,拄着拐杖跳出战壕,用水果刀或者指甲杀死对方,凡尔登战役才会结束。
法国和德国的情报处都成了大话精。
法军情报处每过两个星期,就在敌人的伤亡数字上添个10万,这种估算方法一直持续到4月1日愚人节那天。
德国情报处也不遑多让,法金汉向情报处面授机宜,让他们可以适当采用“善意的谎言”,让敌人多流一点血。
隔岸观火的美国,对凡尔登战役看得门儿清。
《费城观察家报》刊登了一副漫画,标题是“疯狂的消耗战”,死神告诉德国皇太子,我厌倦了工作,别再送牺牲品给我啦。
《纽约时报》在1916年回顾全年时,用一副漫画总结了凡尔登战役,漫画中,巨大的死神检阅着一望无际的十字架,满意地说道,完美的一年结束了。
战后的凡尔登景象,有如来自地狱的飓风扫过人间,到处是大垃圾堆,有数不清的破军装碎片,打烂的武器,破碎的钢盔,腐烂的干粮,发白的尸骨,发臭的人肉。
根据丘吉尔1929年版《世界危机》的估算,凡尔登一役,法军伤亡总数为469000人,德军伤亡总数为337000人。
以人类的尸骨为营养,战场开满了大片大片摇曳生姿的罂粟花。
凡尔登战役是有史以来每平方英里伤亡人数最高的战役,其主战场只有14英里,在这个巴掌大的地方浓缩了战争最恐怖的要素。
1914年,一战拉开序幕时,包括法德在内的许多帝国主义国家都在为这场战争做宣传,并提出了一句口号,称这场世界大战(一战)是结束所有战争的战争。
多么天真,多么世故。
如我们看到的,一战并未成为结束所有战争的战争,反而孕育着二战的因果和种子,就在这场最残酷的凡尔赛绞肉机中,就在埋葬着无数士兵的荒原之上,暗里闪跃着未来战争屠戮的鬼火。
一个叫冯·勃劳希契的低级军官参与了凡尔登战役8月的血腥拉锯战,此人后来成为希特勒的陆军总司令。
以“沙漠之狐”暴得大名的隆美尔,参加了第一次进攻凡尔登的作战。
希特勒在一战时,曾在索姆河战役出生入死,当时的他不过是一名下士。
一战时的希特勒
几十年后的1940年6月15日,希特勒指挥德军装甲部队突破法军前线,在当年拿破仑三世受尽羞辱的地方一雪前耻,兵临城下。
这一次,德军只用了24小时多一点时间,就占领了凡尔登,阵亡人数不到200。危机时刻,84岁的老帅贝当接收烂摊子,任由纳粹摆布,做了“亡国之君”。
纳粹失败后,贝当因叛国罪走上了他昔日门徒戴高乐政府的法庭,这位90岁的元帅被判死刑,后改为终身监禁。1951年7月,贝当死于狱中,他海海人生中的最后一位情妇,是一位离了婚的女发型师。
法国名将霞飞因在凡尔登战役中判断失误,很快靠边站,但给足了面子,封他为法兰西元帅,让他挂虚职吃冷猪肉。
这位作息规律到变态、见不得士兵流血的怪老头儿,临走前,将手下的各部门首脑齐聚一堂,问在场的人,有谁愿意跟随他退休,结果瞬间尴尬,满堂冠盖如云,都默默低头,唯独霞飞钟爱的“圣陶陶”挺身而出,自愿陪伴霞飞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霞飞落寞地笑笑,拍拍“圣陶陶”的肩膀,转身离去。
创造出“让法军流血致死”战略的德国统帅法金汉,战后在柏林大学讲授战争史,并撰写了三卷回忆录。
1921年,法金汉写信给他作战时的前副官,说自己身体不好,主要是精神方面,他经常噩梦缠身,脑中浮现出幻象,看见死去的士兵身穿灰色军装,脸色惨白,浑身血污,排着长长的队伍,不停地向他发问,为什么?为什么?
1922年4月,法金汉死在波茨坦附近的一处豪宅,知道他底细的邻人,都在背后叫他“那个凡尔登的屠夫”。
二战之后,法金汉死亡的那栋豪宅,被西柏林人改造为特色餐馆,房间里摆满了用玻璃罩封起来的破碎头骨和白森森的骷髅。
文章盖世终归土,武略超群尽白头。帝国主义的光荣与征服,不过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今天的凡尔登,到处是墓地,法国人的墓地用白色十字架,德国人的墓地用黑色十字架,埋葬着无数没有名字的士兵。
呼呼风声,犹似鬼哭。
在战火烧过的废墟之中,有一块不起眼的小小墓碑,那是一位无名母亲立的,墓碑上刻着这么两行字:
献给我的儿子,自从你的双眼闭上,我的双眼从未停止哭泣。
END
部分参考资料:
《凡尔登战役:荣耀的代价》,(英)霍恩著,顾剑 译, 后浪出版
《西线无战事》,(德)雷马克 著,姜乙 译,上海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