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尊石榴说
石榴本为西域树种,可从两千年前传入我国之后已经很适应我国的水土条件,完全本土化了。你看它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坡上坡下,房前屋后,枝叶茂盛,仪态安详,早一点也找不出洋味儿。你现在要告诉它,你是洋种,它肯定骂你,它比很多中国人更热爱中国这块辽阔的土地。
十几年前我在院里种了一棵细细的石榴树苗,第三年细小的枝干就已经开花结果,四五年就树影婆娑,现在早已枝干虬曲如龙,红花绿叶,密荫匝地了。石榴之所以能得到所有人的喜爱,那是很有道理的,不喜爱反而没道理。石榴枝干虽不像白杨树笔直的向上,但盘曲自有盘曲的美,它的盘曲不是阴柔的,而是充满着阳刚的在和一切困难作斗争而努力向上的盘曲。你看它老枝饱满强壮,披挂着鳞甲,新枝如剑如枪,勇往直前,在盛夏酷暑中傲然挺立,不断生长。初春寒风料峭,你就见在它的枝尖腋下会神秘地闪出星星一样的嫩红的像米一样的芽,三两天就张开,紫黄色的叶就布满树间,再三两天,已经变绿了的叶间就结出小葫芦一样的蓓蕾,不经意间看见一颗,随即越找越多,直到满树都是,这时你肯定欣喜若狂,满树红花绿叶的美色就要涌现在眼前了。对石榴而言,想象的永远没有真实的美,它缺乏鲜活生动。石榴花期很长,从仲春到初夏开花不断,带釉质的叶在温煦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绿得让人心醉,而红花更是抢眼,它的红非常特别,专名之曰石榴红,娇艳鲜嫩,花托厚实别致,花叶薄如蝉翼,红花绿叶相得益彰,红的更红,绿的更绿,所以就成为画家们永远的素材。至于仲秋时节果实累累压弯枝头,红玛瑙样的子逗得大人小孩馋涎欲滴,那是一定的。
但石榴再美也不能置身于世外,要和人发生各种各样的关系,而人是最复杂的动物,他有本事把最简单的事搞得非常复杂,要么他杞人忧天,要么他怨天尤人,要么他患得患失,要么他反复无常,或者他自作多情,其实情一点不多,或者他自感怀才不遇,其实遇了也没才,总之是他纷扰不断,纠缠不清,把一个清静明朗的世界搞得混沌不堪。由于石榴就生活在这样的人中间,这样的人就不可避免的把这一切情愫体现在和石榴的关系上,就可能会给石榴搞得也浑身不自在,在这样的环境下想自在那非有大智慧不行。
其实石榴生命力极强,在哪都能很健康愉快地生长,而选择权又在人不在石榴,就这石榴首先还是面临生长的地方问题。由于我想在它的东边盖两间小房,由于有它小房盖得就不能够大,我虽说知道那不是它的错,但我心里还是有点埋怨它,如果没它就会怎样,可我又舍不得把它砍掉,最后还是砍了它的半边,以使小房盖得不太小。这样由于石榴整体失去了平衡,于是就向西倾斜,使它的姿态就没有以前中正而得体,这多少也影响我对它的感情,至于它受到的伤害我感受倒不深。其次就是在我愉快地欣赏它红花绿叶的时候,它难免会生虫,虫和枯叶落了一地,这就有点煞风景,同时还给我带来打药灭虫的麻烦。打药灭虫是一项很劳累的活儿,还要买药配药,还要注意安全,真没有到野外欣赏野花来得清闲富有情趣,当然到野外寻野花那是免不了劳顿的,可那又算什么呀。深秋的落叶也是一项讨人嫌的事儿,要是一大片石榴林,一落叶一大片金黄,那多美呀,野趣十足又很壮观,可就这么一棵,一落也就那么一小片,和垃圾一样,你得天天扫,时时扫,停一会不扫它就又落下一片,搞得人不胜其烦。每年收获之际也不只是喜悦,当然喜悦是有的,可它带来的不愉快也不少。今年石榴总的数量似乎没有去年多,和前年就更不能相比了,而比较大的就更少,这说明它的生命力在衰退。尤其让我不愉快的是和邻居家的石榴一比,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弄得我好像人格有亏,不好意思再谈石榴。我和邻居家本来就有气,现在石榴又比不过他家,你看他家人人那个张狂的样子,石榴结得又大又多,能代表人的品格高尚吗?我的石榴结得又小又少,对我高尚的品格是没有任何妨碍的。不仅如此,石榴还给我带来更大的气愤,由于因它而种种的人事关系没处理好,给我的生活带来麻烦,有几次我一怒之下就要把它砍掉,它立时就面临着杀身之祸,我想当时石榴周边的气氛是肃杀而恐怖的,空气可能已经凝固。虽然因为种种原因,石榴依然正常生长,但这样的危险它几乎每年都要经历,至于它给我带来的不愉快,那是不几天就会有的。有时我也替石榴想,石榴也确实生长不易,和我这样淡泊清静,心胸宽广而又多情仁慈的人相处,它就有如此多的危险和抱怨,要换成那些庸俗不堪,心胸狭窄而又恣睢暴戾之徒,它将何以自处。
石榴确实把我折腾够了,我本来不愉快的事就够多了,现在又加上它,我的心情可想而知。我每次从它底下穿过,金刚怒目多于和颜悦色,有时我也会下意识地想,要好好地折磨折磨它,让它知道做人是非常不容易的,可不像它呆头呆脑的也能生长。但不管我怎样想,它都似乎无动于衷,依然我行我素,一副气定神闲,成竹在胸的样子,这让我也非常之气愤。有一天我在外边遇上很不愉快的事而又无可奈何,憋了一肚皮的窝囊气,回来后无意识踢了它几脚,我想它该很气愤或委屈,可它只摇晃了两下,落了几片叶子,又像没事儿人一样了。难道说它的生活就没有什么艰难么,我知道我院子的土壤是非常贫瘠的,况且它只有半边的身躯;难道说它就没有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么,光我很多时候就毫无道理的施怒于它且加以拳脚。我想它肯定也有艰难和不愉快,只不过它有它恒定的目标和方向,那些艰难和不愉快,在它看来可能都是庸人自扰,除了伤神,别无益处。尤其像我这样的主人自以为很多事都因它而起或与它有关,其实在它看来与它能有什么关系呢?那只不过是人的本性使然,而它追求的只是机缘凑巧该来就来,该走的时候也会愉快的走,以尽自己的天年,根本就没有恁多纷扰的事,何必给自己找恁多麻烦。
可见石榴确实是这样想,不然它每天怎会如此仪态安详,朝饮晨露,夕披晚霞,自如的应和着清风明月,淡然地适应着严冬酷暑,甚至人为的伤害。我转念又一想,我说这些够深刻的了,可很有可能仍然是我自己的想法,与石榴真正的意图恐怕不着边际。这就是因为人太好自以为是,自作多情,思虑太多,该放的不能放下,所以往往是和生命、生活真正的要义南辕北辙,而伤害了和气。其实我们根本不用去猜测石榴是怎么想的,只看它怎么做的,然后跟着做就行了。这很简单也很重要,恐怕人还是很难做到,做不到算了,反正有做到的时候。这样想来想去,我有时觉得石榴可能就是具有大智慧者,但我又想我们何必把智慧看得如此之重要呢?人不就是因为智慧太高妙才把社会和人生弄得乱七八糟,石榴不就是因为无智慧而获得了所谓大智慧吗?
是为记一尊石榴,也就等于记一尊弥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