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毒食子：堂卡洛斯之谜

　　腓力二世人生中最著名（或者说最臭名昭著）和最有戏剧性的事件发生在1568年1月18日临近午夜的时候。国王率领一小群廷臣穿过马德里王宫的昏暗走廊，逮捕并囚禁了他的儿子和继承人堂卡洛斯。六个月后，王子死在狱中。据英格兰大使约翰·曼说，王子之死“据说非常可疑”。有传闻说，王子是被他的父亲下令毒死的。【1】

　　从1581年尼德兰出版的两篇作品算起，此事已经有超过一百个版本被公开发表。其中第一篇也是比较有名的一篇，是奥兰治亲王威廉的论战著作《辩护书》，其中说腓力二世“违逆人伦地谋杀了自己的亲骨肉和继承人”。第二篇《第欧根尼》是匿名的韵文作品，呼吁法国国王支持尼德兰人反抗腓力二世的暴政。这篇比较短，但发出了一项后来流传极广的指控：堂卡洛斯爱上了他的继母法兰西的伊莎贝拉，腓力二世发现此事之后谋杀了妻子和儿子。【2】这些指控被搬进了塞萨尔•德•圣雷亚尔[1]的历史小说《堂卡洛斯》（1672）和弗里德里希·席勒的戏剧《堂卡洛斯》（1787）以及朱塞佩•威尔第的歌剧《堂卡洛斯》（首演于1867年）。这些版本当中的绝大多数参考的都是二手资料，并且是同一批二手资料。例如威尔第的歌剧唱词参考了席勒的戏剧，而席勒的戏剧参考了圣雷亚尔的小说。圣雷亚尔则吸纳了奥兰治亲王的《辩护书》和《第欧根尼》中缺乏根据的说法。

　　1568年1月18日事件及其前情

　　让我们回到事件的原点。1568年，葡萄牙大使弗朗西斯科·佩雷拉（鲁伊·戈麦斯的舅舅）是第一个得知这个戏剧性事件的外界人士。“[19日]凌晨2点，我得知了此事。”他也是第一个把听到的消息写下来的人。根据他的记载，国王在埃斯科里亚尔和僧侣与一些廷臣一起度过1567年圣诞节，于1568年1月16日夜间回到马德里王宫。佩雷拉写道，次日是星期日，国王在儿子陪同下听了弥撒。在1月18日的整个白天，国王“卧床不起，说他身体不适”，后来传唤了四名主要谋臣，包括鲁伊·戈麦斯。四位谋臣到齐后，国王告诉他们，王子的事务已经变得混乱不堪，所以他作为父亲和基督徒，为了这些王国的福祉，必须采取行动。国王还说，他召唤大家来，不是为了让他们各抒己见，因为他已经下定决心；他请大家陪伴他，并执行他的命令。【3】

　　在此之前，国王已经把自己的计划分享给了另外六人。当夜执勤的两名王子内廷近侍接到了命令，把王子套房的门开着，不上锁，熄灭所有的灯，撤走所有兵器和卫兵；另外四名廷臣（其中两人拿着锤子和钉子）随时待命。

　　夜里11点，腓力二世披上链甲，戴上头盔，率领廷臣们静悄悄地穿过王宫，“没有点火把或蜡烛，来到王子的套房，王子此时已经就寝”。国王“立刻取走[他的儿子]放在床边的剑和始终摆在身边的装好子弹的火绳枪”。堂卡洛斯惊醒了，发现周围簇拥着一群全副武装的人，惊呼道：“陛下想做什么？几点了？陛下要杀我或是逮捕我吗？”腓力二世答道：“都不是，王子。”与此同时，国王的随从将窗户钉死了。王子见状“跳下床来，显然想投入壁炉”。一名廷臣按住他，他喊道：“陛下要把我当作疯子一样捆起来吗？我没有发疯，只是很绝望。”腓力二世“像平常一样冷静地答道：‘王子，你冷静点，上床。我们现在做的事情都是为了你好’”。国王“收走了王子写字台内的全部文件”，拿走了在那里发现的3万杜卡特现金，然后离开了。他把两名廷臣留在王子的卧室，其他人在室外守候。【4】

　　这些戏剧性事件引起了轰动。次日，佩雷拉写道：“全国都震惊了。”一周后，腓力二世的一名尼德兰大臣仍然觉得新形势“完全出乎意料，极不寻常”。但有些观察者意识到，王子被捕并非“完全出乎意料”：他们之前忽视了至少一条重要的线索。法国大使富尔科沃回忆道，

　　本月13日，国王命令本城的各教堂和修道院在所有的时课和弥撒期间祈祷，恳求上帝启迪和引导他对某件事情好生斟酌，让他对心中酝酿的某个计划做个定夺。这让西班牙宫廷那些爱搬运蜚短流长的人有了很多谈资。但我绝没有想到，此事涉及的是王子。【5】

　　但是富尔科沃忽视了很重要的一点：如果腓力二世真的那么早就裁决了儿子的命运，那么他在逮捕儿子的前一天还带他一起听弥撒（从而让堂卡洛斯错误地产生了安全感），就未免太虚伪了。这让人不禁要问，假如国王早在1月13日在埃斯科里亚尔的时候就已经下定决心，为什么要等五天才行动。

　　解释

　　驻马德里的外交官们也无法解释这一点。托斯卡纳大使叹息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很多人相信，国王陛下会向他的臣民和所有基督教君主做一个解释。”他说得对。腓力二世在1月19日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与谋臣开会，向他们保证，他逮捕堂卡洛斯是“为了国王的事业和这些王国的福祉，他会在合适的时机向大家解释”。他还书写或者口授了一些信件，将自己的行动告知主要的臣民与盟友。【6】在每一封信里，腓力二世都强调，他之所以逮捕王子，纯粹是因为王子“天生的独特性情”，而不是因为“他冒犯或者侵害了我，也不是类似的事情”。他答应等时机成熟的时候提供更多细节（据一份史料记载：“国王说，他会给出迫使他逮捕王子的四十条理由和原因。”）在那之前，他禁止大家继续讨论此事，尤其不准在布道当中讨论：所有的高级教士和修会领导人都收到了不准在布道坛上谈及此事的御旨。【7】

　　在这个阶段，腓力二世只向最亲近的哈布斯堡亲戚提供了更多细节。他向自己的姑姑卡塔利娜（孀居的葡萄牙王太后）[2]透露的信息最多，这既是因为她作为查理五世唯一在世的姊妹，是整个家族的长辈，也因为她是腓力二世的第一任妻子玛丽亚•曼努埃拉的母亲，也就是堂卡洛斯的外祖母。腓力二世在1月20日给卡塔利娜写了一封很长的亲笔信，在开头提醒姑姑，他之前就向她提醒过“我的儿子即王子的生活方式和习惯”，“不计其数的、很有分量的论据与证据”表明“不可避免地需要寻找补救方案”。他继续写道，他的“父爱”“约束了他，所以他在此之前都在寻找和使用能够找得到的一切办法、手段和补救措施，来防止事情走到这一步”。但如今，

　　王子的状况已经严重恶化，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所以为了尽到身为基督教君主向上帝、诸王国与领地负有的责任，我别无选择，只能逮捕和囚禁他。

　　腓力二世还向卡塔利娜透露（并且在这个阶段只向她一人透露），这不会仅仅是临时性措施：

　　我的决定不是因为他犯了什么罪、违抗了我或者不尊重我。我也不是为了惩罚他，因为尽管有很多证据可以让我对他施加惩罚，但惩罚完全可以等到恰当的时间和地点。我也不是希望他能够借此改过自新。问题的根源在别的方面，时间或者治疗都解决不了。【8】

　　腓力二世解散了儿子的内廷，将他转移到马德里王宫一座塔楼内一个没有窗户的套房，房间面积仅有“三十平方尺”，和巴尔托洛梅·卡兰萨被捕后住的牢房差不多同样大（很多人注意到了这个阴森可怖的巧合）。六名备受信赖的廷臣奉命将王子单独看押，日夜严密监视。帝国驻西班牙大使在2月初说：“所有人都对王子的事情缄口不言，仿佛他已经死了。”两个月后，托斯卡纳大使说，“现在无人注意西班牙王子，仿佛他从来没有出生。如今他的牢狱生活和刚入狱的时候一模一样，没有希望”与外界交流哪怕一个词。【9】

　　如此严厉而充满戏剧性的措施，再加上腓力二世拒绝详细解释，难免会引起各种各样的反应。在里斯本，王太后卡塔利娜提议要亲自来看望王子，“像母亲一样照料他”。腓力二世不得不派遣一位特别信使去劝卡塔利娜不要来。【10】在维也纳，玛丽亚和马克西米利安二世向腓力二世抗议，要求他详细解释。这时消息传来，堂卡洛斯在复活节领了圣餐，这似乎表明他又“正常”了，腓力二世不得不坐下来“向陛下[玛丽亚]敞开心扉”。腓力二世在这封肯定让他写得很痛苦的信里，唯一一次剖析了自己内心深处对儿子的“性情”与“缺陷”的看法。在信的开头，他解释道，

　　起初，“我和王子身边的人都不认为他处于恰当的状态”，可以领圣餐；但“他的告解神父认为，这是更虔诚和健康的方式，所以我们听了他的建议，允许王子领了圣餐”。腓力二世承认，领圣餐的过程很顺利，但是，

　　陛下一定会认识到，王子的状况时好时坏，有时比较平静，有时比较狂躁；并且，在处理王子的缺陷时，有两方面要考虑，一是他的缺陷对政府和公共事务的影响，二是对私人生活与事务的影响。在其中一个方面显得很糟糕的事情，在另一方面也许是可以谅解的。

　　腓力二世悲哀地总结道，因此，“这单单一个例子[领圣餐]并没有改变上帝因为我的罪孽而在我儿子身上放置的理解力的缺陷”。

　　[1]塞萨尔•德•圣雷亚尔（1639—1692）是法国学者，有历史著作，但最有名的作品还是小说《堂卡洛斯》。

　　[2]这个卡塔利娜是查理五世的妹妹，嫁给了葡萄牙国王若昂三世，他们的儿子若昂王子就是腓力二世的妹妹胡安娜的丈夫。若昂王子和胡安娜的儿子就是葡萄牙国王塞巴斯蒂昂。下午会讲到，由于塞巴斯蒂昂阵亡，葡萄牙被西班牙吞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