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睿智的“老男孩”拉莫斯

7月31日下午，媒体传来菲律宾前总统拉莫斯去世的消息。此前，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老人的消息了。

作为一名94岁高龄的老人，任何时候离开人世都不算意外。虽然如此，当这一刻最终来临时，还是觉得难以接受。常驻菲律宾期间与这位菲律宾传奇政治家的几段交往，像过电影般一幕一幕浮现在我眼前。

拉莫斯给我“下马威”

那是2012年11月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和时任中央电视台驻菲记者王璐璐，在当地一位朋友的引荐和陪同下，前往拉莫斯的办公室采访。卸任总统后，拉莫斯创办了“拉莫斯和平与发展基金会”，因此这里也是基金会的办公室。拉莫斯亲自迎接我们的到来。初见面，拉莫斯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他的握手十分特别，对女记者肯定是手下留情了，在和我握手时力度特别大——而且感觉越来越大。“疼了吧？”直到我忍不住想喊又不好意思喊出来时，他才哈哈大笑地松开手。

由于是周末，只有一两位工作人员在场。拉莫斯亲自陪同我们四处参观。走廊上悬挂着拉莫斯与世界各国领导人交往的照片，其中也包括多位前中国领导人。

采访前，在一间小会议室里，拉莫斯边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边和我们闲聊。他的坐姿可以说是放松到了极点。在初次见面的两位中国记者面前，拉莫斯半躺在椅子上，堂而皇之地将双脚交叉搁在前面的长会议桌上。记者当时还在心里嘀咕：“好一位不拘小节的前总统！”

然而，当采访正式开始时，拉莫斯却仿佛换成了另外一个人。坐在堆放着一摞书籍的办公桌后面，拉莫斯戴上眼镜，一丝不苟地回答我们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在谈到他所倾注大量心血的和平与发展话题时，拉莫斯显得十分兴奋，不时翻阅案前的书籍，从中引经据典。原来，这些书籍是拉莫斯基金会有关世界和平与发展问题的研究成果，不是一篇两篇，而是厚厚的一撂！

作为博鳌亚洲论坛创办人之一和曾经的理事长，拉莫斯对中国十分熟悉，每年数次访华，推动菲中在教育、文化、投资等多个领域的交流与合作。拉莫斯熟悉世界历史，对国际局势有着深刻清醒的认识。当年的采访报道清晰地记载了拉莫斯说过的这段话：“在历史上，中国从来没有侵略过其他国家。在中国海上力量鼎盛的明朝，郑和的船队曾来到菲律宾的巴拉望、苏禄等地，他们没有侵略菲律宾，没有实行殖民化。而美国在十九世纪末、日本在二战时期侵略过菲律宾。”当时正值中共十八大刚刚闭幕。拉莫斯相信，新一代中国领导人会秉承坚持对话、寻求双赢的理念来处理与邻国的关系。近10年过去了，如今读到拉莫斯说过的这段话，仍能感受到其中蕴藏的智慧和闪耀的光芒。

结束采访已近黄昏。离开时我们发现，一位在菲政坛当红的年轻政客正毕恭毕敬地在外等候。由此细节也可见拉莫斯在菲律宾政坛的影响力。

与拉莫斯比赛俯卧撑

再次见到拉莫斯是在2013年中国驻菲使馆举办的国庆招待会上。拉莫斯是那天的菲方主要嘉宾之一。记者上前问候致意：“总统先生，您还记得我吗？”“你是弗兰克，对不对？”仅一面之交，拉莫斯竟还记得我的英语名字。

不过，更令我吃惊的事情还在后面。这是“黄岩岛事件”发生后不久中国使馆举办的国庆招待会，中菲关系当时处于低潮。受此影响，招待会的气氛也不是那么热烈，进行到一半，人也走了一半。记者注意到，拉莫斯并没有走，而是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大厅前面的台阶上。此前不久，拉莫斯的女儿刚刚因病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想必让老人伤感。于是，我走上前去问候他。

“总统先生，您现在每天还做俯卧撑吗？”我曾读过拉莫斯的一段轶事：作为一名曾经的特种兵，拉莫斯坚持每天做99个俯卧撑。

“当然啦。你不信？要不要比试比试？”没等我反应过来，拉莫斯从台阶上站了起来，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就往地板上俯身。

于是，一场菲律宾前总统和中国记者之间的俯卧撑比赛就在使馆招待会这样一个庄严的外交场合发生了。拉莫斯俯卧撑做得很麻利也很标准，不时还腾出左手敲一下我的腹部，提醒我要做得标准些。

这位耄耋老人身上的孩子气深深地感染了我。这可能是世界上年龄悬殊最大、身份悬殊最大的两人之间的俯卧撑比赛吧。那一年，菲律宾前总统拉莫斯85岁，作为驻菲记者的我39岁。

许多嘉宾和外交官围观了这场特殊的比赛。招待会的氛围也热闹了许多。我猜想，在当时压抑的中菲关系背景下，在这个特殊的外交场合，拉莫斯用邀请中国记者比俯卧撑这种特殊的方式，意在活跃气氛，驱散阴霾，带头拉近两国人民之间的距离，为菲中友好呐喊加油吧。

亲历拉莫斯“搅局”

最后一次见到拉莫斯是在2014年菲外交部举办的“红树林论坛”上。“红树林论坛”是菲外交部下属研究所举办的年度论坛，影响力较大。这一年，在时任亲美外长罗萨里奥的主导下，论坛主题聚焦南海，矛头直指中国。论坛上，各路菲官员专家学者粉墨登场，大肆渲染南海危机，对我国进行无端指责。不仅如此，论坛还安排菲驻外使领馆连线环节，让菲驻外外交官们挨个表态，力挺菲南海政策。

拉莫斯受邀参加了论坛，被安排坐在了第一排正中间位置。陪坐旁边的罗萨里奥洋洋自得，拉莫斯却越听越不耐烦，双脚翘在前面的茶几上又放下来，反复数次。终于，等到论坛进行了一个多小时，菲驻外外交官们轮番向外长表忠心、高调支持与我国对抗时，拉莫斯再也忍不住了。他站起来要过话筒，转过身直接面对在场的菲官员、专家、各国外交官以及媒体记者们：“你们今天全搞错了！世界今天的威胁是什么？是非传统安全，是气候变化，是刚刚夺去一万多菲律宾百姓生命的台风尤兰达！你们讨论的热火朝天的菲中南海危机死了多少人？我告诉你们，一个人都没死！今天的讨论太离谱了！”说完，拉莫斯放下话筒，径直离场而去。只留下罗萨里奥和在场的菲官员们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事已至此，论坛只好草草收场，在尴尬中结束了。

坐在论坛现场的我全程经历了这戏剧性一幕，暗中佩服拉莫斯的智慧和勇气，对老人的敬佩进一步加深了。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拉莫斯。

从菲律宾卸任回国后，最初几年还能听到拉莫斯的消息。他是第一个公开力挺杜特尔特竞选总统的菲政治家，也是杜特尔特胜选后公开致谢的第一人。他还亲上一线从事中菲穿梭外交工作。2016年8月，拉莫斯与他的老朋友、我前驻菲大使和全国人大外事委员会主任傅莹在香港以私人身份会面，探讨如何推进中国与菲律宾之间的和平与合作，为促成杜特尔特上任后正式访华、实现中菲关系转圜做出了重要贡献。菲律宾中国问题专家罗马纳参加了这次活动，并在拉莫斯力荐下被任命为菲驻华大使，由此可见杜特尔特对拉莫斯的信任和尊重。

近几年，关于拉莫斯的消息已很少听到，直到他去世。如今的中菲关系已不可同日而语。杜特尔特执政时期，中菲两国坚持睦邻友好合作、坚持妥善处理分歧、坚持携手共同发展，推动中菲关系摆脱干扰，展现出蓬勃发展的新局面。

今年五月马科斯当选菲总统后，中菲两国领导人第一时间通电话，表示要传承好中菲友谊，不忘初心，把握大势，写好新时期中菲友好的大文章，把中菲友好合作“一张蓝图绘到底”，推动两国关系走向更加美好的未来。习近平主席在与马科斯通话时引用了菲律宾名言，“不知来时路，不可致远途”。

此时此刻，我更加怀念拉莫斯先生，怀念像他这样在中菲关系低潮期始终致力于两国友好关系发展的建设者，支持者，推动者；此时此刻，我更加佩服拉莫斯先生的远见卓识，力量和勇气！

再见了拉莫斯先生，那位握疼我手的大力士；再见了拉莫斯先生，那位和中国记者比试俯卧撑的异国总统、八旬老人；再见了拉莫斯先生，那位始终保持清醒并为之奋斗的智者和勇士！

拉莫斯先生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