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是不是富貴病?富貴是不是自由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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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華人社會裡,台灣是最有資格批評民主制度的地區,因為相關的負面材料最多,而每一手材料都是切膚之痛,批民主很容易。但是,若要批判西式民主的基礎 —— 自由主義,就沒這麼簡單了。歐美的民主制度與人權主張其實可以看成是自由主義的附加價值,或是,前者是為了服務後者而存在,沒有自由主義作為土壤所長出的民主,肯定不符西式民主規格。所以檢討民主,最終要碰上自由主義這個難題。

眾所皆知,現代西方文明大部分的概念是文藝復興時期孵出來的,其餘不論,今天我們只談自由。

前陣子在風聞發起一個小小的網路投票 —— 自由是不是富貴病?參與投票者319人,認為「是」者,63.9%。認為「否」者,36.1%。該投票活動,我並沒有定義「自由」,因為希望在不設框架的環境裡,讓投票者自由心證。投票結果並非重點,有意義的是這個問題衍生出了什麼其他的問題。

該投票活動附在我的一篇討論台灣人拒統的心靈藩籬文章下,該文檢討台灣聽不到批判自由主義的聲音,大陸卻有,而我認為中國傳統重視的是「秩序」,而非「自由」,所以也不能說完全沒有誘導作用。不過,評論區倒是有若干有趣的意見。

或曰:每個人都在追求自由.....對自由的追求無關財富,無關種族,無關社會.....自由是對自己改造的過程。

或曰: 秩序是自由的結果,無秩序不自由,無秩序是混亂。

或曰: (自由是)對中世紀千年宗教黑暗在思想層次的反抗;發於資本主義對内掠奪和帝國主義對外殖民的行徑的合理化;成於對全世界進行意識形態的擴張的包裝....一種强者踩踏于弱者之上的更偏向單方面的自由。

或曰: 自由本身就意味着无序,绝对自由就是绝对无序,绝对野蛮,秩序、规则,意味着对自由的限制,在规则下,秩序内的自由其实就是受到了限制后的有限自由,人类之所以文明,就在于规则和秩序,人和动物一样天生就要自由,但自由本身并不意味着文明,对自由的限制才能体现出人类的文明。

以上說法都很有意思,問題在於,題目是「自由是不是一種富貴病?」,是不是當社會富裕了,人們才會開始在意(更多的)自由?

這題目緣起於一篇名為「再論自由主義」的文章,作者是中國西南科技大學政治學院教師齊義虎。該文主張,「自由主義是聽起來很美的謊言」,「伸張了意志的自由,摧毀了道德律令」。是(主張自由主義的)知識份子病了,「自由,對於西方乃是一種自身體質虛弱的富貴病,對於我中華或者根本就是一種東施效顰的無病呻吟。」

該作者認為「意志自由不過是將慾望從理性的規範下解放出來,衝破一切神聖價值的道德規約,為物質消費主義的大行其道而推波助瀾」。並解釋: 自由是西方人在基督教的思想禁錮下,對無拘無束思考的渴望,有其時空合理性。只是自由遭到資本主義的濫用,與普遍化的擴張,超出其所產生的時空環境,誤盡蒼生。

該作者強調「中國儒家從來也不認為意志自由是一個值得推崇的最高價值。恰恰相反,在人生的境界追求上,儒家更為強調克己復禮,即節制個人的自由意志,這才是一個君子的修身追求。相反,倒是那些小人(平民百姓)卻樂此不疲。」

看起來,這是一篇旨在痛擊西方自由主義價值,並抨擊中國學界部分親西方學者的文章,很有意思。關於此文,我雖只有部分認同,但認為是一篇有價值的反思文,所以把「自由是不是富貴病」這題目,丟上了網路投票。我想,如果投票者閱讀過這篇文章,投「是」者應該會更多。

以儒家道德觀反擊自由主義,坦白說,不免有些「學術民族主義」,我會將這個現象看成是中國文藝復興的一個過程,而非結果。現在這個階段,中國人處於重新認識自身的半路上,我們正在澄清,回憶,認識「中國」,難免要與勢大的西方霸權別苗頭,並採取攻擊的態勢。不過我們也必須警惕,「學術民族主義」不能是“結果”,因為它會使我們喪失吸取他人優點的文明品質。「有容乃大」是我們必須珍視的祖訓。

以庶民的角度理解,確然,社會富裕了,人們對自由就會有更高度的重視,希望有更多的「權利」,如參政權,隱私權,財產權等等。故而,說自由是富貴的產物似乎沒錯,但是不是「病」呢?要澄清這個問題,不妨回到中國式思維。

我說中國人的最高價值是「秩序」,而非「自由」,並不是說兩者是對立的關係,也不是在說,自由必須以法律限制才是真自由這類的世俗理解。正確地說,中國人尊崇的是順應天理的秩序,自由概念也必須符合此規則,才稱得上自由。關於此,儒道佛的態度基本一致,只有佛學裡的禪宗,有不太一樣的意見。

人體內有幾根骨頭,都是順應天理秩序的,人倫亦然,這是董仲舒整理出的大統一理論,簡言之為「天人合一」。自由如果脫離了天人秩序,就是失序,亂了倫常的自由,違逆四時的自由,都是逆天而行的亂源。故而,中國人不是不重視自由,或沒有自由概念,我們自有一套處理自由的方法論,與西方不一樣而已。(問題只在於,誰來解釋秩序?怎麼解釋,定義秩序呢?這問題更有意思,只是無關題旨,此不贅述)。

因此,自由的問題,不在於自由,而在於主義。概念無罪,主義才會造成紛爭。

絕大部分的主義,或多或少都有唯我獨尊的毛病,所以胡適說「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不過胡適本人應也不能否認自己是「實證主義者」,「自由主義者」。所謂的主義,就是將概念視為信仰與行為準則,因此無可避免地會將概念過度詮釋以求存,最後產生弊端。擺脫主義束縛的最佳方式,就是不讓自己成為單一主義的信仰者,並對任何主義都保持一定程度的距離。

人類終歸要回到解決問題的道路上謀求幸福,能解決問題的主義,我們就支持。但時空轉變下,也會發生以前有效的主義,現在失靈了,人們必須修正舊主義,或乾脆換一套。因此我總相信一句話: 沒有任何主義,值得效忠。

自由主義的問題與其他主義類似,就是被自由主義者奉為真理,說成普世價值,這當然是鬼扯。也因此,發生了自由歸自由,自由主義歸自由主義的怪現象。要論肇禍者,應找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算帳。

黑格爾將自由的概念,上升到哲學層次,甚至是一種神靈般的存在,神聖而不可褻瀆。他認為理性在人類世界裡的表現是「精神」,精神的特點是「自由」,人是精神性的存在,因此,人的本質就是自由。亦可說,理性=自由。

上述論者曰:自由本身就意味着无序,绝对自由就是绝对无序.......這是邊沁(Jeremy Bentham)的看法,他認為自由就是沒有人為束縛,任何法律都是對自由的限制,也就是消極自由(negative liberty),論者顯然反對邊沁的自由論。

但是,黑格爾的看法與邊沁相反,他認為法律是由人的自由意志訂定的,所以不是對自由的限制,而是「自由對自己訂立之律則的遵從」。這就好像說,規則是上帝委託人定的,上帝就是規則,祂自然只能遵守自己,規則就是上帝。

換言之,按黑格爾的邏輯,自由就是秩序。

由於黑格爾主張意志(精神)的本質就是自由,所以當我們承認一種存在是有意志的時候,我們就肯定了該存在是自由的。黑格爾認為東方人不自由,就是因為東方人不曉得「精神是自由的」,而中國也只有「一個人」有自由,就是專制君主。他表示,中國一切皆隸屬於「一個人」,其他個人因無主體自由意識,所以皆非單獨的存在(獨立的個體)。

黑格爾對中國的理解流於表面,打打嘴砲也屬正常,但我們自己要知道自由與秩序在中國人思想裡的輕重與正確位置。

光是以上短短的說明,你應該能體會到現代的「個人主義」,毫無疑問是來自黑格爾的自由主義。所謂國家主義,集體主義,都是不自由的。自由是神聖的,絕對的,與個人的,是人類文明得以進步的主要驅動力。

我想,現代中國學者所不能苟同的,主要就是這一點。這樣的自由主義,破碎化了一個團結求進步的社會與向上精神,卻又佔據所謂普世價值的位置,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當我們批評自由時,應該區分好我們批的是自由,還是自由主義。

持平地說,要推動一個社會的進步與富裕,集體主義與個人主義都是不能少的,按照黑格爾的規格,在一個自我(自由)意識高漲的個人主義社會,如何解決大面積的貧困社會問題?大家各行其是,政府放任不管,就能自然富裕嗎?所以自由是一種富貴病,只能在富裕社會中,透過個人主義的消費型態,與民間企業謀求私利的活力,維持經濟的動能。

說到這兒,我們就碰上了另一個問題: 富貴是不是自由病?

以庶民角度理解,古代也只有權貴有現代意義的自由,所謂富者連田阡陌,貧者立錐無地,這種階級剝削寫照,其實也就是富貴階級掌握了「特權的自由」所致。如今,資本主義又因經濟自由主義的弊端,重現了古代的貧富不均。因此,富貴又是一種自由病。

中國經濟的崛起,當然是借鑒了經濟自由主義的優點所致,自由市場經濟其實就是集合群眾謀求私利的力量累積財富的。可以說,富貴來自於自由,但若不想成為「病」,讓社會走向貧富不均,就得警惕自由經濟主義的弊端。

自由主義保障私有財產,才會有資本主義,資本主義如果正向發展,有助於社會階級的流動,倘若走向負面,則會固化階級,富者代代富,貧者代代貧。因此,完全複製西方的自由主義,中國最後若變成美國那種貧富差距大的社會,絕不是好事。唯有回到中國傳統的概念上,思考最適當的「資本秩序」,才不至於遭「自由」所害。

難關,就是在全球化貿易下,適合中國的資本秩序,如何能與國際接軌,國家主義又如何扮演平衡自由市場經濟的角色。

經過這番說明,再問同樣的問題,你會改變投票意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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