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新: 给“李白”“杜甫”判死刑

【多余的话】2022年高考即将结束,阅卷即将开始。转发一篇2002年刊登于《中学生优秀作文》杂志的旧文(《齐鲁晚报》刊载时名为《 给“李白”“杜甫”判死刑》,《青年时报》刊发时改名“高考阅卷中的屠杀”),重提有关学生应考文章的“评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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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李白”“杜甫”判死刑

金新

     写下这个题目,并非危言耸听,旨在为2002年高考中可能因作文误判失分而名落孙山的学子“请愿”而已。

    《南方周末》“视点”专刊化名李汉先生的文章曾披露,高考语文阅卷,教师看一份800字以上的作文并打分,平均时间不到两分钟!某省阅卷点作过测算,近30万份试卷,10天内要改完,180位教师阅卷,除去复查教师,其余两人一组,每篇作文需要两人过目,则每位教师每天要看350篇作文。如果教师按照这种方法去做,那就是每天要看12本作文(每本30份),也就是说,每天8小时工作时间,除去高温休息1小时,在余下的7小时内,每小时要改50篇作文,平均每篇作文上停留的时间约70秒!但是实际操作比较灵活,都是对半分,一人看,另一人大概翻翻,签个姓。这样算下来,改一份作文也只有90秒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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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篇高考作文只有90秒时间判定其优劣,这不禁使人想起了吴敬梓笔下的周进。他第一遍看范进的卷子“心中不喜,道:‘这样的文字,都说些甚么话!怪不得不进学。’”第二遍则“觉得有些意思”。第三遍“不觉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笔细细圈点,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相比之下,周学道作为封建社会某一类为人师者的典型,居然比我们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有些“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要尽心尽职多了。

     “熟读精思子自知”,这是任何一个语文教师的口头禅。在此前提下,一般来说,阅读理解一篇文章的基本途径有三条。

      其一,上山型。由于受传统阅读教学的影响,阅读遵循着这样一条道路:正音正字、朗读课文、划分段落、分析课文、归纳中心、欣赏特点。许多名家对其持充分肯定态度。著名教育家叶圣陶老先生讲:“看整篇文章,要看明白作者的思路。思想是有一条路的,这条路,好作者是决不乱走的……(因而阅读者应)逐句循咏,摘出不了解的处所;然后应用平时的阅读经验,试把那些不了解的地方自求解答……不了解的处所都弄清楚了,又复读一遍,把应当研究的研究出来……得用分析的方法,解剖作品的各部,再求其结合。”

      其二,下山型。如果说传统的阅读途径是从局部到整体,好像是人们拾级登山一样,自下而上的话;其对立面或曰第二种途径则是:先通览全篇知晓中心,并在此基础上逐渐理顺思路、分析方法、弄清结构、品味词句,从而加深理解,这是从整体而局部,好像是人们山巅俯瞰全景一般,自上而下。站在教育门槛之外,摒弃学科概念羁绊的文学家,每每对此阅读法持赞赏态度。文学巨匠茅盾说:“读名著起码要读三遍,第一遍最好很快把它读完,这好像在飞机上鸟瞰桂林城全景;第二遍要慢慢地读,细细地咀嚼,注意到各章各段的结构;第三遍细细地读、领会、运用,还要注意它的练字、练句。”

      其三,中介型。时下有的学科颇为看重“第三条道路”,以跳出桎梏、高屋建瓴。阅读也有自己的第三个途径。客观地说,阅读由语言形式而文章主旨,表面上看来是受阅读教学思维定势的影响,实质上是因受某种历史原因制约误解哲学认识公式:(直接)由感性认识而理性认识的结果。毛泽东之《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原人教社高六册第一篇课文)里有一段话:“无数客观外界的现象通过人的眼、耳、鼻、舌、身这五个官能反映到自己头脑中来,开始是感性认识。这种感性认识的材料积累多了,就会产生一个飞跃,变成理性认识,……这是一个认识过程……”这番关于认识过程第一阶段的话表明,在感性与理性之间还有一个中介:“飞跃”,即为“知性认识”。语言形式是感性,文章主旨乃理性,阅读两者之间当然存在着相当于“知性”的由语言而主旨的“中介”或曰桥梁。没有这个中间环节,是不可思议的。其实,对此古代文论早有所论述。唐朝文学家陆机之《文赋》针对不成功的创作活动中不同意识的结合显得平庸、俗套、甚至不恰当时,发出感慨曰:“意不称物,文不逮意。”这“物”便是“文”与“意”的桥梁。魏晋哲学家王弼之《周易略例》有语:“意以象尽,象以言著。”这“象”即系“言”与“意”的桥梁。清代哲学家王夫之之《周易外传》指出:“天下无象外之道”,“言以明象”。这“象”亦为“言”与“道”的桥梁。事实上,文章具有三个层次关系:文(言),即语言形式;象(物),即内容材料;道(意),即主题思想。其与哲学认识公式的三个阶段正好相吻合。阅读的第三条道路以内容材料为视点,前进一步把握语言,后退一步领悟主题,可谓得心应手。

      作为一个语文教师,不了解第三种阅读方法情由可原;不了解第二种阅读方法值得遗憾;不了解第一种就“罪不可赦”了,这是阅读的底线,也是“饭碗”的保证啊!而只要掌握了第一种阅读方法,就具备了初步的阅读能力;如果这种阅读速度与播音员每分钟播260字相同,那么一篇800字的文章看一遍不作思考与判分也起码要3分钟或曰180秒。师者怎么忍心“90秒阅卷”?尽管批阅学生应试作文不是阅读名著,也不应该是90秒呀!范进遇上周学道真够幸运的。假如周进没有科场屡屡失利的辛酸经历,没有哀莫大于心死,在“龙门下”之“天字号”撞号板而“暮年登上第”的感慨系之,他就可能不会“心里想道:我在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当权,须要把卷子都要细细看过,不可听着幕客,屈了真才。”形同儿戏的“90秒阅卷”得以实施近四分之一世纪,语文学科群体基本保持沉默,从本质上说,是教育者以看客抑或刽子手的身份毫无良知地站在教育圈外,对受教育者权利的极端漠视。教育者漠视受教育者的权利比起政客漠视人权来更令人痛心疾首,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啊!如果法律是弱势群体寻求公正的最后防线,那么教育理当是“有教无类”的公平天堂。

      毋庸讳言,在语文界整体素质欠佳的背景下,“90秒阅卷”所带来的后果更是不堪设想。报载,苏北某县一次让全县高二语文教师参加当年的高考,相当一部分人的议论文写作达不到一类卷的最低标准。这些人连八股式的破教学论文都不能勉强敷衍,仅擅长于做剪刀与糨糊与资料的加法,简直不敢想象,在仓促而荒唐的“90秒阅卷”中,给多少个“李白”“杜甫”判处了死刑。一个学生在时下语文热衷于应试的环境里,难能碰上一位善于舞文弄墨的老师,此绝非危言耸听。上海凇江中学的韩寒语文挂红灯却写出了成名作《杯中窥人》,长春某重点重点中学的谷阳不及格的作文却结集以《不及格》名出版,石家庄第27中学的王小平厌恶应试退学却写就了畅销书《本领恐慌》……他们做到了一些大学生、硕士生、博士生都做不到的事,反而被当作劣等生。“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一切似乎可以说明,“各领风骚数百年”的盛况难以再现;文学的辉煌是不会像科学那样与时俱进的,唐宋时期的文学高峰不会因为社会制度的优越而到来。

    “十年寒窗”用在一时,莘莘学子及其望子成龙或望女成凤的家长有太多的期望,有为师者1988年参加高考阅卷曾亲眼目睹同事蒋老师偶然发现自己女儿的作文被浙江东阳一教师打了19分时那种生不如死的绝望神色,真是惨不忍睹,以至拒绝阅卷至今。高考是一种选拔,阅卷者是公正与公平的化身。孟子在《杀人以梃与刃》里提出了“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的无疑而问,这篇以说理见长的文章收录在中学语文课本内,一个参加高考阅卷者绝对不会不知道,因而他们一定明白:倘若“杀人以刃与‘笔’无以异也”,则“90秒阅卷”,无疑是“用笔杀人”!

      2002年高考已经过去了,“90秒阅卷”的马年“用笔杀人”戏业已鸣锣金收场了,每一份卷子都在“天国”与“地狱”的分界线处接受审查,每一份被误判的作文的字里行间都有一个冤屈的灵魂在痛苦地呻吟。南京师大附中语文教师、杂文家吴非先生曾谈起江苏有一种说法:“每一年的高考作文阅卷,都是一次南京大屠杀。”这真是一个既刻薄又确切的形象比喻。

      马年放马后炮,旨在告诉《中学生优秀作文》的作者抑或读者,倘若你今年参加了高考,作文分不理想,千万别灰心丧气,那极有可能是篇不赖的文章,甚至还可能在我们的杂志上刊登。走出自卑,继续努力吧!当然,这仅是一种精神胜利法罢了。可以确切地告诉你,“90秒阅卷”还是客气的,杭州高三作文阅卷某所谓名牌教师只30秒,即一个上午批20本。然而,这既是师德问题,也是水平问题。对于一个事实上不知文章为何物的“滥竽充数”者,给他“90分阅卷”,亦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照样“葫芦僧判断葫芦案”。在目前的语文教学评价机制下,作文尖子高考作文欲得高分,我们只能说:“愿‘苍天’保佑!”          

                                 (《中学生优秀作文》2002年第10期“高中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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