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乌冲突硝烟下,伊朗开始发放“电子粮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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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4日,军嫂玛朱娜收到了塞帕银行短信,1460万里亚尔(约350元人民币)补助金到账。

生活补助(yaaraane)是伊朗政府维护自身统治的重要手段之一,名义上旨在保障底层民众的最基本生活,防止民众因极度贫困铤而走险危害政权和社会安全。补助采用定向发放机制,有房有车有工作的家庭、月入超过1100人民币的个人、月入超过1500人民币的双职工家庭等无法享有政府补贴。而被补贴人群也按照家庭成员数量、收入、是否租房、成人/儿童等条件被分为八个等级,月补助每人(折合人民币)从100元到400元不等,一般在公历月的中旬发放。

不过这次银行发给玛朱娜的打款短信除了通知了补助金额到账,最后还添了一句话:该笔款项激活后用来购买米面油等“基本食品”。也就是说,新政策下,补助成了电子粮票。

相应地,伊朗央行在银行卡中设置了一套机制,消费者在馕饼店、粮油店等购买生活必需品时,POS机会向银行提交持卡人信息,如果持卡人卡中有补贴覆盖,按照补贴比例扣除款项,而其他非生活必需品消费则无法使用这笔款项。比如购买现在4.5万里亚尔/张的馕时,1.5万从被补贴者的储蓄存款中扣除,3万将从补贴中扣除,而如果去商场买化妆品,将不会扣除补助,直接扣除储蓄金。

不过新政策出台的目的恐怕不仅要规范民众的消费自由,更多的是对物价上涨购买力下降这一新形势的应对。鸡蛋和肉类价格在过去一个月内翻了近三倍,其中鸡蛋单价从1.4万里亚尔(约合人民币0.35元)/枚涨到3.7万里亚尔(约合人民币0.92元),米面粮油价格也有20%-50%不同程度的上涨。而伊朗政府放出的最新消息是,伊朗民众的主要口粮馕饼马上也要大幅涨价了。

在基本物资价格大幅上涨的情况下强制中下阶层“理性”消费,购买生活必要物资,把补贴花在刀刃上,毕竟民众买不起衣服只会发发牢骚,但饿肚子是要上街闹事的。

俄乌冲突硝烟背后的价格闯关战

在中东和中亚地区,馕的价格往往是国家政局稳定的风向标。全球小麦主产地乌克兰爆发冲突后,有不少分析人士担心中东粮食安全受到了威胁,而这次伊朗计划大幅上调馕价,表面上看似乎也让伊朗加入了俄乌冲突的躺枪大军。

伊朗小麦年消耗量约1200万吨,大约400万吨缺口需要靠进口填补。过去一年由于气候变化、水库管理不善等因素,伊朗多地出现干旱歉收,外贸机关根据过去几个月贸易商进口配额申请估算今年的小麦进口量将达到600万吨,其中有1/4将来自乌克兰。

俄乌战争后,国际小麦价格两周内从2月23日的7.9美元/蒲式耳上涨到3月10日的12.8美元/蒲式耳,直接推高了面粉价格,在这种情况下,馕涨价似乎理所应当。然而如果扩大观察的范围和周期,伊朗粮食物资涨价的责任就很难再归咎到俄乌头上。自去年9月开始,伊朗面粉就开始涨价,到今年三月,意面的价格涨了2.5倍,从7万里亚尔/公斤(约合人民币1.7元)涨到17万里亚尔/公斤(约合人民币4元)。也就是说,这轮面食涨价的周期从去年九月莱西就职以来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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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西上台后,肉、蛋、固态食用油、液态食用油、牛奶、面条价格均有上涨 / 大学生通讯社

莱西上台时,伊朗正面临国际原油制裁下的种种经济困境,一方面在本币大幅贬值的情况下,通过汇率多轨制,用自由市场价格七分之一的官方外汇汇率进口面粉、饲料等必需品,从账面上人为压低国内市场价,保障民众国内购买力;另一方面为应对货币超发引发的通货膨胀,央行不得不大幅提高存款利率加以控制,导致贷款投资成本高企,工业停滞就业萎靡,更没有足够资本建设基础设施,导致本币在自由市场进一步贬值,进入恶性循环。

为了解决这个困境,莱西与上一任总统鲁哈尼采用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思路。鲁哈尼认为伊朗经济的症结在于西方制裁,因此需要与美国达成新的核协议解除制裁,把原油卖出去换取外国硬通货,让外国资本进来推动本国工业发展。而莱西则认为与美国和解没有必要性,因为伊朗经济问题源自自身结构不合理而非外部制裁,在解决自身问题后,伊朗将在核谈判中以更强硬的态度面对美国。

而莱西眼中的经济结构问题之一,就是汇率多轨制以及伊朗民众享有的“虚高”福利。比如,双轨制导致了腐败,很多贸易商与央行人员勾结,伪造贸易合同或货物价格,以低价从央行购汇再拿到自由市场高价售出,牟取暴利。再如,好不容易绕过制裁卖掉少量原油矿产后换来的硬通货被用在补贴上,虽然惠民,但也肥了跨国走私商的腰包。据伊朗农业部统计,在政府补贴下,伊朗面粉的价格是邻国阿富汗、巴基斯坦的1/20,结果很多生活在东部边境的人在伊朗大量购买馕饼,再跨境贩卖,赚取暴利。

所以,莱西政府上台后不久就宣布一定要在任内取消汇率多轨制,让官方外汇低价向自由市场高价上浮靠拢。当然他也没有采取一刀切激进政策直接取消官方外汇价格,而是逐渐把官方外汇汇率采购篮中的物品一一移除。如果一切顺利,从削减“过度”补贴中节省下的外汇将被用来投资发展本国工农业,推动就业,逐渐减少对石油产业和进口的依赖,从而进一步减少外汇支出,让国家经济进入良性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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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莱西的海报抨击前任总统鲁哈尼的遗产是“给经济埋雷” / 网络

当然,美好理想下是骨感的现实,从移除补贴到国家经济进入正轨前,伊朗正在经历危险的价格闯关。

去年年底政府逐步减少谷物饲料进口的汇率补贴后,养鸡成本激增,不少养鸡场场主为了避免亏损愤而烧毁鸡苗,最后在今年4月起以鸡肉和鸡蛋价格蹿升的形式将压力传导到了消费者。

俄乌战争爆发后,面对粮食尤其是面粉危机前景,伊朗政府进一步将米面粮油从官方外汇购买物品列表中移除,基本终结了美元兑本币里亚尔1:42000低价外汇的存在意义,试图借着俄乌战争的硝烟向价格闯关发起最后的冲刺。其背后的目的也很明显:在现实意义上,如果不取消低价汇率,俄乌冲突下粮油价格的高企意味着政府将损失更多外汇来维护国内购买者的账面稳定;在舆论意义上,价格闯关带来的物价暴涨可以(至少部分地)被归咎于俄乌冲突而不是政府决策。

不确定的前景

莱西在开展馕饼价格闯关前,应该很清楚鲁哈尼政府2019年11月为汽油价格闯关付出的代价。

当时,鲁哈尼政府一夜之间宣布汽油涨价三倍,次日包括首都德黑兰在内全国多个大城市数十万人上街暴动,政府机关、银行和清真寺遭到打砸焚烧,在之后军警部门的镇压中,超过1500名示威者丧生,由此鲁哈尼在国内外媒体中的“温和”形象彻底毁灭,伊朗民众和西方政客渐渐看清伊朗国内所谓改革派与保守派的对立、亲西方与反西方路线的选择只不过是政教合一体制演的戏。伊朗分析人士认为,正是在这起事件后,特朗普政府看到了伊朗民众和政府间的鸿沟,动起了刺杀苏莱曼尼的心思,并在一个半月后付诸实施。

由于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参与镇压伊朗左翼,莱西在西方媒体上一直以“刽子手”形象著称,应对馕饼价格闯关时可能引发的社会危机,不会过多考虑面子和形象问题,但还是采取了一些“兜底措施”。

在补助金问题上,莱西政府除了出台政策强迫底层民众理性消费,对于军队武警、宗教民兵这些强力部门人员及其家属,生活补助大多无条件顶格发放。比如玛朱娜一家有车、有房,丈夫工作月收入约合3000元人民币,但由于是为革命卫队工作,政府依然给夫妻二人和家里的三个孩子发放高额生活补贴。这些措施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保证因基本生活资料价格飙升引发社会动荡时,强力部门人员保持对政权的忠诚。5月13日革命卫队总司令萨拉米在对中下层军官的讲话中,坦言伊朗正在经历一场“艰难的经济外科手术”,鼓励军队和民兵“帮助民众提高抵抗和忍耐的阀值”,为价格闯关提供军方背书的意图十分明显,算是给手术中的患者上了呼吸机。

此外,考虑到馕饼涨价后可能引起的囤积居奇行为,莱西政府还将个人银行卡信息与各地货店进一步整合,个人每月采购馕饼超过10公斤后(伊朗馕的单位重量有全国统一标准),补助将不覆盖进一步购买。

同时,莱西政府还特别照顾了本国特权阶层,在四月终止了豪车进口禁令,准许用自由市场的高价外汇进口高档汽车供少数有钱人享用,冀望在国家经济社会变革的关键时刻,国家的顶层精英们保持团结。这算是给经济动手术前,给病患做的心理干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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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2日库尔德斯坦马里万地区的教师抗议低工资 / 自由伊朗

不过,这场针对经济的外科手术还是缺乏麻醉剂和镇痛药,毕竟逐渐取消外汇双轨制和基本物资进口补助本身就是在祛除经济中的麻醉成分。面对连续翻翻的肉蛋价格和即将到来的馕饼涨价,一些地区民众走上街头抗议,而且行为愈加激烈,他们焚烧了领袖哈梅内伊和总统莱西在街头的宣传横幅,甚至史无前例地喊出“让教士流血是清真的”这种用宗教反宗教阶层的激进口号。面对局势升级,莱西政府下令驻德黑兰的外国媒体记者不得出城采访,并在欧盟官员访问伊讨论伊核谈判当天,以煽动叛乱为由逮捕了一对法国老年夫妇旅行者。

流亡海外的伊朗反对派们似乎嗅到了机会,将示威事件与2019年的暴动等同起来,甚至开始讨论起伊斯兰政权倾覆后应由世俗保皇派还是左翼人民圣战者执政的权力分配问题。不过,仔细观察下示威人群构成和地区,会发现示威主要集中在胡吉斯坦省以及扎格罗斯山脉西线城市,前者是阿拉伯人聚居区,因为缺水、贫困以及族群矛盾,最近四五年一直有示威发生,后者是巴赫提亚尔民族生活区,自20世纪以来就与中央政权冲突不断。从目前情况来看,示威并没有扩散到德黑兰、设拉子、马什哈德这样的大城市,而是边远地区利用馕饼涨价的借口对既有不满情绪的有限释放。

目前,街头示威烈度对伊朗体制的威胁尚处于当权者可以忍受的弹性范围之内,官方媒体承认有四名示威者在冲突中丧生,但并未将不满的民众定义为敌人。

诚如萨拉米所言,伊朗正躺在旨在强国的手术台上,只是不知道馕饼价格闯关的靴子最终落下后,伊朗能否顺利走下手术台、术后效果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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