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索列国志(十)“里海之门”杰尔宾特

上一篇最后提出了一个问题:为啥达吉斯坦跟车臣一样信伊斯兰教,却不像车臣那样爱造反呢?

原因并不复杂:车臣跟印古什之所以能够凑在一起造反,是因为有共同的韦纳克民族认同把他们维系到了一起,必要时可以冰释前嫌一致对外,曾经的“车臣-印古什共和国”可以看作为一个民族国家;而达吉斯坦共和国却并不是一个民族国家,缺乏能够使所有人勠力同心的民族认同。

达吉斯坦面积50300平方公里,地方不算大也不算小,人口只有300多万,却是世界上民族和语言最为多样化的地区之一。这300万人口,有30个族群,细分的话共81个民族,其中人口比例超过1%的就算“大民族”了,这些大民族一共有12个;而达吉斯坦共和国官方语言的数量呢,说出来简直不可思议——一共有14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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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消瞅一眼东北高加索地区的民族语言分布情况,你就知道为啥达吉斯坦造反造不起来了——

车臣跟印古什说的其实是一种语言,而达吉斯坦则是“众说纷纭”

达吉斯坦民族虽多,却并无一个主心骨。当地最大的民族是阿瓦尔人(Avars),约占总人口的30%,连半数都不到,不足以形成绝对优势。“阿瓦尔”的意思是“登山者”,而“达吉斯坦”的意思是“山地”(dağ在突厥语中是“山”,-stan是波斯语后缀“土地”),从这两个词就足以看出此地多山——破碎的山地阻隔交通与交流,使得达吉斯坦的民族如此多样化。多样化的副作用造成了众多的民族如同一盘散沙,无法拧成一股绳来有效地反抗外族入侵。

经常有人问我:为什么印度次大陆历史上会反反复复被外族蹂躏呢?他们为什么不在开伯尔山口修个关卡把入侵者挡在外面呢?我对此思索良久,认为是因为印度次大陆小民族林立,缺乏长期大一统的中央集权政府,从未建立起强大单一的民族认同,从未能组织起有效的反抗。这些小民族、诸侯国各自为政,很容易被外来入侵者各个击破。

外来入侵者来了印度次大陆之后,又成为了当地的新民族。历经几千年次大陆民族越来越多,却没有融合起来,产生了严重的内耗,越来越难以抵御外族入侵,这简直是一个死循环——而达吉斯坦,或者说整个高加索地区,也正是差不多的情况。

大高加索这个地方,自古以来就是“文明”和“野蛮”的分界线。在沙俄之前,亚欧大陆的帝国文明无不位于高加索山脉以南,而他们能够进行有效统治的最北端,便是达吉斯坦——再往北,那是一望无际蛮族出没的东欧大草原,对基于农耕文明的南方帝国而言,治理的成本远高于收益。正如古代中原历代的汉族统治者,普遍对“塞外”、“漠北”不感兴趣一样,中亚帝国对高加索以北的地区也兴意阑珊;中国建起了长城来阻挡北方游牧民族,而中亚帝国有着高加索山脉这一天然“长城”,如果说达里尔山口相当于高加索长城的“雁门关”,那么达吉斯坦则扼守着“山海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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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沙俄崛起之前,亚欧大陆的帝国文明都难以对高加索以北进行有效统治

达吉斯坦的战略价值不言而喻。

从车臣的格罗兹尼往东50公里左右就能进入达吉斯坦地界,达吉斯坦最大的城市是马哈奇卡拉(Makhachkala),但我要去的是历史名城杰尔宾特(Derbent)。

熟悉地理的人应该都知道,俄罗斯最北端的大城市是摩尔曼斯克(Murmansk)——这不仅是俄罗斯,也是地球上最北的大城市;但假如问起俄罗斯最南端的城市是哪座,恐怕很多人就不知道了——没错,正是杰尔宾特,俄罗斯的“南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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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的俄罗斯一整个月的行程,我从最南的杰尔宾特一直走到了最北的摩尔曼斯克

从格罗兹尼坐长途车到杰尔宾特没有直达,需要在马哈奇卡拉换乘,总路程约三百公里不到,得准备好一天的时间在路上。

在抵达杰尔宾特之前,我并没有对这座城市抱有太高的期望,正因如此它反而大大超出了我的期望。假如用一句话来形容杰尔宾特,那就是“低调奢华有内涵”

我去过中亚地区不少滨海历史名城,诸如土耳其的特拉布宗、安塔利亚,黎巴嫩的比布鲁斯、西顿(详见《黎巴嫩行记(二)不灭的腓尼基》),这些城市里的老城、要塞都临海而建,既是贸易港口,又能用来防御来自海上的敌人。杰尔宾特不仅与这些滨海古城不同,其规划在世界上所有的城市里都是独一无二的。杰尔宾特位于里海与高加索山脉之间最狭窄的地方,如今整座城市呈南北狭长形状,可在古代它却是东西狭长走向的——一座大型的要塞建在西边的山腰上,要塞两侧的高大城墙向东一直延伸到海里,像两道长城般将南北通道拦腰截断,而老城区就在这两道长城之间。过去海里还布置了铁索,必要时可以将港口封锁,无论敌人从哪个方向进犯,都可以从容抵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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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杰尔宾特,就像一座双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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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世纪对杰尔宾特的描绘。这样的防御足以让来犯者望而生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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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地实拍。但这张照片大约只拍到了整座城市的一小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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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大看这张图,可以看到古城墙一直延伸到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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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海的城墙遗迹和灯塔

事实上,杰尔宾特(Derbent)这个地名直译过来的意思,正是“屏障上的大门”。Derbent源自波斯语Darband,词根dar即door,门;band即barrier,屏障——屏障上有道门,这不就是我们中文里“关隘”的意思吗?而在阿拉伯语中,杰尔宾特被称为“ Bāb al-Abwāb ”,意思是“万门之门”

今时今日的杰尔宾特虽然扼守着一条狭长的通道,但从山脚到海边仍有大约1.5公里宽的平原,看起来并不算特别险要,至少比达里尔峡谷看起来好多了。但要知道在两千年前,里海的水位至少比现在高7米——也就是说历史上的杰尔宾特很可能山海相连,我们现在看到的平原在最早的时候并不存在,即便有也比现在窄得多。彼时只要在山上修建一座要塞,那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杰尔宾特战略位置的重要性是如此显而易见,因此这里不仅是俄罗斯最南部的城市,也是俄罗斯最古老的城市。考古证据显示,杰尔宾特当地气候宜人,拥有肥沃的耕地,适合种植葡萄,早在公元前8世纪人们就在这里的山上修建了定居点。在其后的几百年里,这个定居点都是各方势力争夺的热点,不断遭到袭击和破坏,在经过反复的重建和扩建之后逐渐变成了一座要塞城堡。公元6世纪的时候,统治此地的古波斯萨珊王朝(Sassanid Empire)组织了数千名奴隶和农民,花了长达三十年时间,使用石头在杰尔宾特修建了大型防御工事,这个防御工事长达40公里,由20米高、3米厚的巨大山墙,以及村庄、堡垒、碉楼、沟渠组成,一度被视为世界七大奇迹之一。萨珊王朝是古代波斯文明的巅峰,信奉拜火教,而高加索山脉正是其北疆所在。为了巩固杰尔宾特的经济和政治地位,萨珊王朝曾将三千户居民从伊朗内陆迁往了杰尔宾特,并铺设陶制的输水管道将山泉引入城市。那段时期的杰尔宾特得到了极大的发展,成为了高加索地区最大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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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珊王朝的统治止步于杰尔宾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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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整的防御工事示意图,高加索的长城。只有最右边那么一小段保留了下来,也就是现在的杰尔宾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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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存的防御工事碉楼(图片来源:Wi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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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Wiki)

公元7世纪伊斯兰教兴起后,杰尔宾特被阿拉伯人占领,由于其战略地位的不可替代,重要性有增无减。杰尔宾特不仅是抵挡北方游牧民族的门户,同时也是南北贸易往来的窗口。高加索以北当时虽然是一片被游牧民族控制的蛮荒之地,却出产高质量的皮草、牲畜,以及美丽的女奴。擅长贸易的阿拉伯人用心经营这座城市,使之成为了里海的重要港口,通过里海的水路将当地的亚麻、藏红花及其它货物销往阿塞拜疆和伊朗等地。杰尔宾特因此也成为了丝绸之路国际贸易网络上的重要枢纽,当地的考古遗迹中发现过许多产自宋元时期的中国瓷器残片

阿拉伯人是积极的扩张主义者,在军事和贸易扩张的同时,自然不会忘记意识形态输出。杰尔宾特的主麻清真寺(Juma Mosque)是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几座大清真寺之一,建于公元733年,而它的地基下面是一座更为古老的基督教堂。这座清真寺的意义相当重大,使杰尔宾特除了政治、经济中心之外,还成为了整个高加索地区的思想、文化中心

在阿拉伯人占领杰尔宾特的时期,曾与北方游牧民族发生过两次大规模战争。这两次战争前后跨越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持续的战争消耗成为阿拉伯帝国倭马亚王朝(Umayyad)覆灭的重要原因。(我在《黎巴嫩行记(三)天国在人间的碎片》一文中介绍过倭马亚王朝的遗迹)

跟阿拉伯人交手的是可萨人(Khazars,也叫做“哈扎尔人”),可萨人的起源目前尚无定论,因为他们并非单一民族,而是由草原突厥语系部落组成的多语言多民族多宗教联盟。Khazars这个词在突厥语中的大意是“自由战士”、“游民”,后来成为了草原上流亡者和自由民的代名词,众所周知的“哥萨克”(Cossack)一词便是源于这个词,但哥萨克人并非可萨人的后裔。

阿拉伯人和可萨人的战争在名义上是正儿八经的“圣战”,因为伊斯兰教跟基督教一样,相信杰尔宾特“亚历山大之门”以北的歌革和玛各是文明世界的威胁(详见《高加索列国志(八)“阿兰之门”卡兹别克》),一旦这些蛮族、魔鬼突破了屏障,那么“天启”就会随之而来。但双方冲突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地缘政治的竞争,有证据显示当时可萨人和东罗马的拜占庭帝国存在结盟关系——当面临阿拉伯帝国扩张的威胁时,拜占庭希望通过可萨人的力量在高加索地区对阿拉伯人进行牵制,而对可萨人来说控制南下关卡的重要性亦不言而喻,双方可以在合作中各取所需。阿拉伯人在与可萨人的冲突中,一度失去了对杰尔宾特的控制,直到8世纪初才重新将其夺回,并修复了可萨人撤退时破坏的防御工事。但直到战争结束,阿拉伯人也没能彻底解除可萨人的威胁,只是达成了某种互不干涉的战略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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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高加索的自由民可萨人,挡住了阿拉伯帝国北扩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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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萨人后来被更北方的斯拉夫人给干掉了

大家可能发现了一个现象——农耕文明帝国扩张时期征服其他国家往往势如破竹,但每当碰到落后的游牧民族反而没辙了,很难一劳永逸地永除后顾之忧。除了对草原的征服和统治性价比太低之外,这也是游牧民族的“去中心化”特点决定的。农耕文明的国家通常都具有一个行政中心,一旦中心崩溃或投降,整个国家的抵抗便会随之瓦解,可以通过“斩首行动”进行击破;而游牧民族的组织结构相对松散,反而使其难以被一战击垮,比如说可萨人的所谓“首都”在冲突期间前前后后换了三个,根本不怕你直捣黄龙。同时他们本身的副业便是打家劫舍,战术灵活战技高超,能通过征战获得补给,所以战争的时间一旦拖长了,就会对农耕文明帝国非常不利。

到了9世纪末的时候,阿拉伯帝国渐渐衰落,可萨人也因为草原上出现的新威胁而无暇南顾,亚美尼亚人一度趁虚而入控制了杰尔宾特。亚美尼亚作为外高加索地区的一股重要势力,常常被大帝国统治者用来制衡高加索地区的其他民族。早在萨珊王朝时期就有大量亚美尼亚人被波斯帝国从高加索南部迁过来镇守杰尔宾特,拜占庭与可萨人结盟的中间人也正是亚美尼亚人——亚美尼亚人跟犹太人一样,始终保持着自己的文化和信仰没有被外族同化,这让他们成为了穆斯林的眼中钉。当信仰伊斯兰教的阿塞拜疆希尔万沙王朝(Shirvanshah)势力壮大并征服了杰尔宾特后,亚美尼亚人遭到驱逐和清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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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美尼亚这个古老民族从始至终贯穿着内外高加索的历史,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充当着中间人的角色,连接了古代世界的文明与蛮荒

这些过往的历史,如今可以通过杰尔宾特老城中的建筑略窥一二。当你漫步在杰尔宾特老城,目光会被这里无所不在的黄色砂岩建筑所吸引,整体建筑风格与我之前章节里写过的阿塞拜疆巴库老城很像,这两座里海边的古城如同双生子一般,都是曾经希尔万沙王朝的骄傲。杰尔宾特距离巴库只有两百多公里的路程,从巴库到莫斯科的国际列车进入俄罗斯的第一站正是杰尔宾特。

但这里不仅有清真寺,还有亚美尼亚教堂、东正教堂、犹太教堂。圣救世主亚美尼亚教堂(The Holy Saviour Armenian Church)是老城中最高的建筑之一,特征显著的锥形尖顶让你无法忽视它的存在。现在这里是一个地毯、艺术、手工艺品的博物馆,教堂外墙上密布着弹孔,然而我没能找到任何相关历史的资料,不知道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故事,只能通过高加索几个民族之间的恩怨情仇,进行大致的猜测。杰尔宾特残存的亚美尼亚人就像别处一样,在夹缝中求生,如今大约有一千多人生活在当地的亚美尼亚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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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追更高加索系列的老读者应该对亚美尼亚式样的教堂很熟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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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痕迹除了弹孔还会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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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美尼亚文字与浮雕

阿塞拜疆人入主杰尔宾特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当地最大的族群,在19世纪时曾占到杰尔宾特人口的三分之二,11个社区中有9个是阿塞拜疆社区。但进入了苏联时代之后,随着大量列兹金人(Lezgins)的迁入,稀释了当地的阿塞拜疆人。因此现在的杰尔宾特,2万多人口的阿塞拜疆人只能屈居第二大民族,4万多人口的列兹金人才是第一大民族,占到了杰尔宾特12万总人口的三分之一——要知道19世纪末的时候,列兹金人在当地的比例还不到1%。

大家应该都没听说过列兹金人这个民族,他们究竟是何方神圣呢?列兹金人现在是高加索东北部的一个跨境民族,分布在达吉斯坦南部和阿塞拜疆东北部;但历史上列兹金人的概念要比现在的列兹金民族更为广义,在二十世纪以前高加索东北这一块韦纳克人以外的民族都被统称为列兹金人,20世纪的时候差点还想要成立一个叫“列兹吉斯坦”(Lezgistan)的国家。这个族群是高加索地区的原住民,所说的语言属于极其小众的东北高加索语系,其社会组织形态在不久之前还是氏族部落。列兹金人在皈依了伊斯兰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继续保留着原始的万物有灵论,他们对伊斯兰教的信仰远远没有韦纳克人那么狂热,堪称“佛系”穆斯林。

自古以来,波斯、罗马、阿拉伯、蒙古、帖木儿、俄罗斯、奥斯曼都曾在此逐鹿,当地人的宗教信仰也经历了拜火教、基督教乃至伊斯兰教的变迁。针对当地多民族的实际情况,14世纪伊斯兰教的苏菲派神秘主义在达吉斯坦地区传播时,曾特别宣扬不同民族之间的宽容和共存。因此虽然达吉斯坦多达八成以上的人都是穆斯林,但由于文化的高度混合和碰撞,伊斯兰宗教极端主义在达吉斯坦不怎么有市场,有相当一部分人是“精神宗教徒”(SBNR,Spiritual But Not Religious),崇尚灵性实践,反对宗教的教条主义。

因此,达吉斯坦虽然和车臣山水相连,情况却是极为不同。达吉斯坦虽然造过反,但积极性普遍不是很高,倒有点像是“投机主义”造反——“极端主义”造起反来脑子一根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计成本和代价,拼得你死我活,为了造反而造反;“投机主义”造反则是为了跟上头谈条件,从而实现某些诉求。1917年印古什、车臣、达吉斯坦等北高加索地区曾经宣布独立,组成了一个“北高加索山区共和国”,达吉斯坦明明面积最大,可领导人却是车臣、印古什的政客,这很能说明一个问题——韦纳克人才是北高加索造反派的带头大哥。1921年起,达吉斯坦就不跟韦纳克人一起玩儿了,主动加入了苏联,后来虽然内部有不同想法,但亲俄的总路线没怎么动摇过。

以车臣为代表的韦纳克人之所以会对伊斯兰教变得狂热,其实也是刚好赶上一个契机,那就是19世纪俄罗斯对高加索的征服战争。

高加索这块地盘,是沙俄从波斯人手上抢来的。在沙俄统治高加索之前,韦纳克人跟大部分北高加索信仰伊斯兰教的民族一样,并没有特别的狂热。19世纪高加索穆斯林的叛乱并非始于意识形态冲突,而是因为沙俄在当地的横征暴敛。经济和政治上的压迫导致地方和中央的矛盾激化,可地方上一盘散沙肯定对抗不了中央啊,在这一紧迫的时势下,高加索地区的伊斯兰宗教民族主义被激发了出来

当时达吉斯坦阿瓦尔族有一位叫做沙米尔的伊玛目(Imam Shamil),凭借其个人魅力,创造性地运用了伊斯兰教法,将许多彪悍的高加索部落民族团结了起来——本质上来讲,这就是一种“宗教民族主义”。沙米尔虽然自己是达吉斯坦人,可受到他煽动的却主要是韦纳克人。韦纳克人是当时造反的主力,他们既有民族认同又有宗教意识形态认同,立马同仇敌忾一呼百应。要知道“宗教民族主义”这玩意儿给老百姓用来洗脑实在太方便,一旦用过就会上瘾,韦纳克人从此走上一条不归路,在后来与俄罗斯的持续对抗中深化成为了“宗教极端主义”。然而达吉斯坦发展“宗教民族主义”的土壤就没那么理想了,内部众多民族彼此之间的矛盾复杂,各怀鬼胎为自己的利益打算。比方说列兹金人在当时就选择了效忠俄罗斯,跟着俄罗斯人一起打其他的高加索民族。沙俄镇压了叛乱后,嘉奖了亲俄人士,使他们更加死心塌地;而那些不愿意合作的达吉斯坦人后来都陆陆续续背井离乡去了土耳其,以及苏联解体后去了阿塞拜疆。这种“用脚投票”的筛选进一步加固了达吉斯坦的亲俄立场,俄罗斯也不亏待达吉斯坦,产生了一种正反馈的效应;可车臣的“不合作”却是想要带着领土脱离俄罗斯,免不了挨揍,越揍越反叛,成了恶性循环。

后来车臣两次想要“解放”达吉斯坦,还没等到俄罗斯联邦部队进行反击,便遭到了当地居民自发的抵制。车臣叛军的目标是在高加索地区建立伊斯兰酋长国,具有“解放”达吉斯坦的“使命感”,然而由于双方对伊斯兰教的认知差异,韦纳克人的宗教狂热却并没有得到大多数达吉斯坦人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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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臣叛军意淫出来的“高加索酋长国”,达吉斯坦乃是重要组成部分

我在杰尔宾特可以明显感到这个地方更为世俗化——格罗兹尼的街头巷尾几乎所有女性都戴着头巾,杰尔宾特虽然也有一些戴头巾的,但那些不戴头巾的姑娘看起来就跟其他地方的东欧女性没什么区别,整体氛围跟车臣很不一样。不过杰尔宾特这座城市有一个在我看来非常“伊斯兰教”的特征——当地人对猫非常友好,城市里到处都是猫,且完全不怕人。当然,并不是说对猫友好就一定是穆斯林,比如日本也是猫的天堂;但我在旅行中发现,穆斯林普遍都会对猫比较友好。当年先知穆罕默德就是一位猫奴,有一次他的猫在他衣袖上睡着了,当他要起身做礼拜时,为了不打扰到爱猫睡觉,毫不犹豫割掉了自己的衣袖——所以在伊斯兰文化中,“断袖之癖”可以是指猫奴。伊斯坦布尔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猫之国”,几乎走到哪儿都能看到受到精心照料的猫,而杰尔宾特的猫就跟伊斯坦布尔的猫一样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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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装扮的穆斯林妇女应该特属于某个教派,我在车臣都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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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的女学生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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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区居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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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第一次见到野生的黑折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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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黑折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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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杰尔宾特就是各种撸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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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尔宾特与伊斯坦布尔的相似性不止于此,从地理位置上来看,伊斯坦布尔是亚洲的西大门,而杰尔宾特刚好是北大门——西大门连接了繁华的欧洲,北大门用来阻挡草原的蛮族。今时今日,西大门依然发挥着历史上固有的作用,而北大门却不必再防范“歌革和玛各”,历史上的经济地位也已经被坐拥里海油田的巴库所取代。无论杰尔宾特曾经有多么重要,现在都只是一座少人问津的边陲小城。几乎只需要徒步,就可以走遍这座十多万人口的小城。

杰尔宾特的老城作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定的世界文化遗产,给人的感觉非常不错,一路顺着城墙可以从海边走到山巅。这是我见过的最原生态的老城,没有一丁点儿旅游和商业的气息。俄罗斯本来人烟稀少,会专程来此处的游客更是少之又少,除非你醉心于杰尔宾特的历史,否则无论是游览名胜还是度假,南俄以及高加索地区都有许多更好的选择。这座老城乍看之下你并不会觉得特别古老,看起来倒像是一座中国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县城,最应景的莫过于那些前苏联时代遗留下来的老爷车。由于人口太少,即便是这座城市最热闹的地方,看起来也充满了乡村农贸集市的既视感,市场里的一些商品款式看起来就好像是从尘封了几十年的旧仓库里翻找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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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的老爷车很有苏联那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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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居民的审美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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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这里就跟伊斯坦布尔一样,会在不经意的转角遇到各种各样遗迹——老城的城门大约有上千年的历史,一些民宅下层砖墙连着古老的地基已经严重风化,看起来至少历经了数百年的风雨,而中层和上层则很明显隶属于不同的年代。但就跟大多数原生态的老城一样,当地居民并没有什么保护文物的意识,对他们来说城中的一砖一瓦只是熟悉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拆毁也好翻新也好,恐怕都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感觉。那座高加索地区最古老的大清真寺在二战时期曾被用作为监狱,如今隐匿在老城中看起来其貌不扬,标志性的穹顶上覆以十分简陋的拼接铁皮,似乎是对土耳其风格清真寺的拙劣模仿;汽车在古老的城门下进进出出,城墙的缝隙中长出杂草,墙面上有昔日的弹孔,也有今人的“篆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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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这个雕像是本来就这么呆萌,还是风化成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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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有刻字,一点都不爱护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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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地上的石砖看起来也有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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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的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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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堵墙使用了各种不同时期的石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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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古老的十大清真寺之一,隐藏在杰尔宾特老城中。屋顶上是铁皮,连宣礼塔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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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清真寺顶上有只手,我没查到是什么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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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吉斯坦的地毯很出名,是当地的一个工艺文化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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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我这种不爱买旅游纪念品的人,都有冲动背一块地毯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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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吉斯坦城市中央广场画了一张巨大的地毯,不过只有用无人机才能看清楚。

放大看图可以找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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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在里海边休闲的当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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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的夏季非常短暂,每个人都会尽情享受这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光

老城中最醒目、最标志性的建筑,莫过于居高临下的巨大要塞,也就是我前面说的始建于公元6世纪的防御工事。历代的统治者都曾不断地重建和加固这座要塞,我们现今看到的要塞是在12世纪的可汗宫殿基础上重建的——你只需一眼就能看出那些高耸的城墙下半截是古老遗迹,上半截则是崭新的。

要塞往西延伸40公里的山墙早已废弃,就跟国内年久失修的野长城一样,渐渐被遗忘在丛林里;然而仅仅是城市中的要塞和双城墙便已足够雄伟壮观,教人叹为观止。这座要塞正式的名称是纳伦卡拉要塞(Naryn-Kala),Kala在波斯语中是“黑色”的意思,严重怀疑《冰与火之歌》中的“黑城堡”命名灵感正是来自于此。

与纳伦卡拉要塞的庞大所不相称的,是其内部的空旷。这座占地4.5公顷的堡垒,曾经是什么模样已很难想象,这里出土了陶瓷烧制的供水管道系统、浴室以及宫殿的废墟,只是这些遗迹颇有些模糊难辨。要塞中发掘出一处十字形的圆顶建筑,其用途究竟是蓄水池还是基督教堂,至今尚未有定论。假如真的是教堂的话,那么这将是俄罗斯境内已知的最古老的基督教堂。

如今要塞里有一座小小的博物馆,里面陈列介绍着当地历史和文化,所有的标识都只有俄文,可见这里很少有外国游客光顾。说起来整个俄罗斯的英语普及程度都不怎么样,尤其是跑穷乡僻壤就更难找到会说英语的人了,大部分时候沟通都离不开翻译软件。我在写这个系列的时候,查找的很多资料都是从俄语和阿塞拜疆语翻译过来的。

要塞上的视野极佳,能将底下整座城市一览无余,还附送一望无际的里海海景,无论敌人从何方来犯,都难以藏匿行踪。当年高大的山墙与拦海的铁索,想必能够使坐镇此地的君主拥有足够的安全感,从而油然升起一种江山永固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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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尔宾特这座城市始于要塞,可能五千年前就已经有人定居在现在要塞这个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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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面城墙讲述了多少代人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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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复的伊斯兰风格石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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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最上层大部分都是新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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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塞内部十分空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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蓄水池还是教堂?目前尚未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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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城墙和新城墙的衔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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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塞里的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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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塞中出土的萨珊王朝时期(6世纪)石刻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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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通海边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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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里的伊斯兰教公墓

然而所谓“江山”,却也只能止步于杰尔宾特,这里是古代南方农耕文明帝国扩张驱动力所能到达的边疆极限,继续往北是无边无际的“塞外草原”,那里的游牧民族神出鬼没不服教化,他们代表了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文化和秩序。几千年来,南俄大草原的游牧民族换了一批又一批,绝大部分的民族都早已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中,留存下来的也大都名存实亡被高度同化。但有一个民族却顽强地保持着自己文化的独特和血统的纯正,成为了欧洲的一朵奇葩——那就是信奉藏传佛教的卡尔梅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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