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过气顶流,今夏还能翻红吗?
来源:InsGirl
杨敬伟把半辈子都搭在舞狮上了。
他是“白纸坊太狮”的第7代传人,26岁时,他成为白纸坊印钞厂舞狮队的顶梁柱,从此与狮相伴38年。
38年间,杨敬伟亲眼见证过白纸坊太狮的巅峰与落寞。
今年他64岁,已经退休4年,但依旧如年轻时神采奕奕,走起路步步生风。朋友们都在逗鸟养花,杨敬伟每天昼出夜伏,在诺大的北京城里,四处奔走,教徒弟、收徒弟,用退休工资养“狮子”,成为年轻时最鄙视的“月光族”,连油费都掏不起。
可杨敬伟却乐此不疲,狮子里藏着他年轻时的光辉岁月,也正在成为他的欢乐退休时光。更重要的是,他心底一直藏着一份不甘——“狮子这块是绝对不放弃,折也不能折在咱们自己手里。”
他不去想,自己这把老骨头还能折腾多久,只要还有力气站起来,他便不能言弃。
这是InsGirl人物微纪实栏目《国潮少年》SP1-EP02,一个固执到有些偏执的北狮传承人的故事。
编辑|奶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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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过去传承至今的文化习俗,多少都带着些陈腐的男性凝视。舞狮行业也曾是重灾区之一,一条条陈规陋习无形着拒绝女性的进入。
但杨敬伟却说:“现在社会发展到这份儿上了,男女不限了。”
于是,32岁的韩冬梅,成了白纸坊太狮的第一位女学员。
一开始,韩冬梅本来想学南狮,她见过练南狮的师兄在高桩上跳来跳去,觉得威风极了。但师傅在三亚,远天远地的,便被引荐到杨敬伟这里。
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杨敬伟在玉泉路做采访,正准备给记者示范舞狮头的动作。
她在一旁漫不经心地看,没想到一个摆头亮相的动作,便把她镇住了,那一下,威猛、凌厉,又不失威严,好似太和宫殿前的石狮子复活了。她不禁感慨:“这狮子可真够猛的”,在心底认定了杨敬伟。
来找杨敬伟学舞狮的人不少,大都坚持不到几天,看到韩冬梅,以为又是学几天发个圈就消失的人,没怎么放在心上,便随口应付她:“那你试试吧,看能坚持几天。”
韩冬梅个头娇小,被指派去练狮头。一个狮头就得16斤,相当于一箱矿泉水的重量,一般人举个两三分钟就受不了,更别提要每天举着练上几小时。
但杨敬伟并没有因为韩冬梅是女生就对她放宽要求,有些门派的狮子装备可以量身定做,但白纸坊太狮自清朝同治年间(1866)创立至今,除了狮头轻盈了些许,其余行头的尺寸基本没变过。
严苛的条件没有让她打退堂鼓。韩冬梅自幼习武,早就习惯了比男生更刻苦地练习。男生跑五圈,她得跑十圈,男生绑两个沙袋就能获得的力量,她得绑4个沙袋。
舞狮之于她,也只是从一个钢筋丛林步入另一个钢筋丛林,她想:“既然男生可以,那女生凭什么不可以。”
盛夏,训练基地没空调、没风扇,全靠三扇窗户偶尔吹来的一点微弱的风,她闷在沉甸甸的狮头里,一练就是好几个小时,等拿下来,整个人就像刚洗完澡一样,湿淋淋的。
身边不理解的声音占多数,都这个年纪了,干嘛折腾自己,在武馆里教教小孩多自在。
韩冬梅却认为,这是每个舞狮之人的必经之路,她不想当逃兵。
一开始,因为女性力量先天的差异,韩冬梅的动作总是软绵绵的,但杨敬伟会在一旁提醒:“你一定要把动作做到位,别让别人看出来力量不足。”
舞狮的残酷和公平总是相伴出现的,当你披着狮头,站上舞台时,没人会因为你的女性身份就谅解你,一个动作做不到位,整个师门的颜面都会荡然无存。
那段时间,韩冬梅练地很吃力,但一直在咬牙坚持,杨敬伟每次指点的内容,她都会认真琢磨,还从网上买了本白纸坊太狮出的书,从头到尾地细细品读。大家对这位女弟子的印象,也逐渐改观了。
一个月之后,她终于能把“高举”的动作做出来了,杨敬伟眼里是藏不住的惊喜,他兴奋地说:“这有了!这有了!”然后立即把她练习的视频发到朋友圈,配上喜庆的BGM,文案是:“谁说女儿不如男呀,看这位女学员的摆头动作有点意思了。”
她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去姨夫家拜年的一幕,姨夫是练北狮的,没什么门派。那天,练习一天的姨夫跟她抱怨:“今天真累,这几天练得浑身发疼,明天不都想练了。”但第二天还是一早去练了。
彼时年幼的她没悟出什么深刻含义,只是隐约感觉到,这件事一定很苦。如今,她也成了舞狮人,顿觉,这是舞狮人代代相传的精神——坚持。
舞狮人之间最宝贵的承诺,都浓缩在这两个字中。
而这条二字箴言,杨敬伟已经奉行了38年。
12月的北京,正是冷的时候,窗户上凝结着冰渣,在一屋热气中腾起一层水珠。
早晨6点40,吃完早点的杨敬伟打开微信,“照例”群发一条早安消息,就下楼开车了。
车子有些年头,启动的时候总是伴着奇怪的声响,杨敬伟已经习以为常,他今天要去30公里外的五里坨民俗馆,这里放着一些杨敬伟自费买的舞狮的装备、道具,平时就存在这里,等演出的时候再从这取。
杨敬伟今年64岁,从白纸坊印钞厂退休4年的时间里,他比上班还要忙。
他上午去训练基地教徒弟舞狮、盯着他们练习,中午随便吃一口,下午就马不停蹄地带着徒弟去各处商演,要是遇上纯宣传,不给出演费的,他还得给徒弟们开点辛苦费,自己一掏兜子,连油费都交不起了。
要养一个舞狮队,道具、服装、交通、餐食样样都需要钱,杨敬伟的退休工资基本月月被花得精光。
老伴儿没少因为这事儿跟他闹意见:“干嘛呢这是,早上起来六点钟就出门了,晚上六七点钟回来,你挣多少钱啊?”
为了省钱,杨敬伟夏天经常不开空调,汗臭味儿夹着热风溢满狭小的车厢,汗水一股股地流顺着脑门儿往下流,T恤被浸透贴在身上。他用毛巾随手一抹,拿保温杯喝口水,继续驶向目的地,后视镜里,映照出一对坚毅的眼神。
他很会为自己开解:“生活就是这样,爱好你不就得全身投入吗?”他和舞狮的羁绊,从进厂时便注定了。
与大多数白纸坊印钞厂的子弟一样,杨敬伟出生在白纸坊街道,在厂办子弟学校上学,1984年,刚满26岁的他当兵回来,恰好赶上厂里舞狮队扩招,练过举重的他被选上狮尾,进了厂。
舞狮对于爆发力、腿力、臂力的要求基本和举重一样,都是与重量的较量,“三分力,七分巧”。
咣一下举起来,叫实力推;下蹲、上挺,借助腿部向上的动力举起来,叫借力推,舞狮一般都是第二种,成败只在一瞬,借不好劲儿,就会失败。练举重多年的杨敬伟对这些技巧早就炉火纯青,没几个月,便成了厂子里最厉害的狮尾。
刘德海(白纸坊太狮第6代传人)特别欣赏杨敬伟,逢人便夸:“厂子里二十年出不了这么一个尾巴。”还私底下跟他开玩笑说:“你也别当我徒弟了,你当我干儿子吧。”杨敬伟傲气地回:“这爸我叫了,迁户我可不干。”这干爹算是认了。
那个年代的师徒关系,是恪守教条的,做徒弟的不能逾越半分。杨敬伟年轻气盛,被德高望重的师傅器重之后,难免恃宠而骄。经常上来就跟刘德海干几招,吓得路过的师哥们都不敢回头看,事后才调侃:“真牛逼,敢和师大爷干这个。”
1987年,师傅因病离世。这群年轻人开始经历最剧烈的时代变迁。当时白纸坊太狮地位极高,香港澳门陆续回归,他们被邀请到天安门广场表演。可以说,只要国家有重大庆典,便少不了他们的身影。
那是杨敬伟一生中最激动的日子,舞狮队所有人都无比自豪,甚至有些飘飘然。他们原以为,这份荣耀会持续许多年。
可没想到,从巅峰到落寞,不过短短几十年。
这几年,印钞厂招聘要求变高,他们要提升造纸技术,招了许多研究生进来。这些年轻人对白纸坊太狮的情感不是很深,也没有武术基础。杨敬伟自嘲:“人家能来吗?人家宁可上健身房也不愿意来你这。”
传承数百年的民间艺术,突然有了濒临断代的危险。
再从厂子里选舞狮人已经不现实了,想救白纸坊太狮,只能往外走。
我们大都看过热闹的南狮表演,但却鲜少有人知道北狮的存在。它与南狮一样被列入非遗目录中,但不同的是,不论是哪个门派的北狮,介绍页总是以一句“岌岌可危、后继无人”结束...
白纸坊太狮也不例外,几十年前,杨敬伟和师傅绝对不会想到,若干年以后,竟然要费劲脑汁让年轻人认识白纸坊太狮。
杨敬伟尝试编过话剧、京剧,还上过许多电视节目,但吸引来的观众还是中老年居多。
他们开始学着拍抖音,舞狮队没有专业的运营人员,韩冬梅拿手机拍点练习片段,再配首热门BGM,直接上传,视频平均点赞不过一百左右,运营一年多,只涨了两三千粉丝。
杨敬伟很焦虑,既然年轻人不来,那他就主动去找。
一开始,他把希望寄托在年轻人最多的学校里。
小学生爱玩,正经学的没几个,想抠点细节非常难,器械不能太重、动作不能太难,教的时候难免束手束脚;中学有好苗子,可一旦高举蹭破点皮,家长就找来了:“磕孩子,我们可练不了。”这头刚安排好课程,那头就被爱子心切的家长们举报的事时有发生。
他没有气馁,马上把目光转向了军队。
军人们倒是对舞狮接受程度高,身体素质也跟得上,可刚练出点样儿来,就退伍了。
杨敬伟突然觉得,收徒弟这件事,就像手里攥着一把蒲公英,看起来很多,风一吹就全散了。后来他想开了,有20个人愿意学,1个人能坚持下来,他便觉得自己的努力没白费。
自打开始社会传承之后,每天一醒来,就像打仗一样,不停有突发情况,等他去解决。
那天他们刚到白纸坊训练基地,还没练二十分钟,外面有个男人一直哐哐敲门,面无表情地要求他们把家伙什儿都收起来,立刻离开基地。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自打白纸坊街道帮他们争取到训练基地以来,因为各方协调问题,这块地的使用权到底归谁,一直没落定。
一行人收完行头,马上给街道办领导打电话,“训练基地,咱们得那个什么呀,坐下来聊一下。”对方一上来就是有些敷衍的回答,接着又顺着杨敬伟说了几句安抚的话,就挂断了。
杨敬伟知道,这通电话解决不了什么实质性问题,最多缓上十天半月,基地那块儿牌,还是谁想摘就摘。
可这种“无效”电话,他基本每天都得来上几通。为了给白纸坊太狮“东山再起”多添几分希望,平时那么要面儿的一个人,好言好语,求这个告那个的。
电话另一端通常是冷冰冰的,而他那张爬满风霜的脸上,总是堆起厚厚的褶子。
有人不解:一把老骨头了,何必这么固执?传承有那么重要吗?
如果说师傅给了他传承的本事,那1983年的那群日本人,就给了他传承的执念。
1983年,为期两天的中日友谊交流大会在人民大会堂举办,白纸坊太狮作为中国舞狮代表登台表演。
厂里派出四只黄狮,一只黑狮,杨敬伟负责其中一只黄狮的狮尾。
黑狮狮尾在彩排时受了伤,状态很糟糕。此时距离表演只剩不到一天,刘德海赶忙叫来杨敬伟救场:“让我干儿子顶上。”
杨敬伟内心是抗拒的,一对狮子不能拆,哪怕是朝夕相处的师兄弟,肯定在动作习惯上也会有不同之处,狮头和狮尾必须彼此沟通感情,磨合一段时间才能上台,可眼下他临危受命,只能怀着忐忑的心情上了台。
正式表演那天,他们配合默契地在地上舞了一阵儿,随着音乐渐入高潮,黑狮子要一步一步地跳上错落摆放的方桌,在离地两米八的方桌上亮相。
杨敬伟突然感觉到师兄的脚在打颤,他赶紧抓紧师兄,二人得以稳当地落在台上。
往下跳的时候,师兄的腿又晃了两下,这一跳,只跳到了桌子边缘,他心想:“坏了”,不到一秒钟,两个人从高台上猛地摔了下去,师兄有狮头挡着,没被伤到。杨敬伟整个人在空中翻了180度,摔下来的时候,一条腿狠狠磕在桌子上。
下来的时候,他先是感觉到裤子突然很胀,然后才是钻心地疼,这时音乐还在继续,他立即站起来跟大家满场跑位,谢幕。等幕帘完全拉下来,人立刻像抽了气的气球一样瘫坐在地上。
舞狮队的人都吓坏了,手忙脚乱地用担架把他送到医院。杨敬伟的右腿肿得不成样,连裤子都脱不下来,护士拿一把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淤血扩散了整条腿,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紫黑色。
杨敬伟一直挂念着第二天的演出,记不得医生到底抽了几管子的血和水,开好口服药就赶紧让人搀扶着回了家。
第二天上场之前,杨敬伟在腿上喷了两瓶“好得快”,直到腿上没了知觉,变得麻木,他又跟舞狮队的师兄借了只四三的鞋,一脚大一脚小地,强撑着完成了演出。
谢幕之后,主持人将杨敬伟带伤坚持表演的事讲给观众,场上当即响起热烈的掌声。
一些日本人带着笑意走向他,邀请他一起合影,然后纷纷将一件像“香囊”似的物件送给他,杨敬伟不知不觉就收了几十个“香囊”,有来自日本政界高官的,有年轻学者的,也有六七十岁老艺术家的。
翻译高兴地告诉他:这些日本人太敬佩你了,这是他们的护身符,不轻易送人。送给你,是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
当兵出身的杨敬伟早已习惯忍耐伤痛,但他没想到,自己习以为常的举动,竟能给别人带来这么大的触动。
自那之后,他在心中暗自下定决心,绝不能放弃舞狮。
38年岁月如风而逝,师兄师弟相继淡出去追寻自己的生活,当年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变成10个人,又变成几个人,到现在,只留他一个孤独的背影,拖着不再年轻的身躯,不甘地折腾着。
早晨7:10分,杨敬伟的又一天开始了,他在楼下早点摊儿吃完一碗豆腐脑,拿起手机,群发完一张早安表情包,开着那辆不算新的车,消失在北京城早高峰的车流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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