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人是怎么通过衣服来炫富的

明朝人是怎么通过衣服来炫富的

 

文:杨照

来源:《讲给大家的中国历史11:光明与黑暗并存的时代》

 

整个明朝,史料上不断出现讨论“逾制”的问题,到了晚明,更提升为对于奢侈现象的种种形容与批判。“逾制”与奢侈,是这种虚荣满足必然带来的现象,其影响层面非常广,对于明朝人如何穿、如何吃,乃至如何盖房子、如何行动,都有着关键的作用。一言以蔽之,强大的炫耀、表演性的消费行为,成为近世后期的主要生活因素。

京剧中有一出戏叫《凤还巢》,那是很有名的丑角戏。戏中两个角色,程雪雁和朱千岁,都是由丑角扮演的。戏中有一段,朱千岁应邀去程浦老先生的家里。他带着两个家丁,一进去,先说:“来呀,脱去我的路衣,换上我的寿衣,好与老先生拜寿。”家丁帮他换了,他才向程老先生说了祝寿的话,被请到里面吃酒,朱千岁又说:“来呀!脱去我的寿衣,换上我的便服,好与老先生饮酒。”又说了几句话,朱千岁起身:“老先生,天不早啦,我跟您告辞啦。来呀!换上我的路衣,也好赶路。”

另外一段,两个家丁帮他换衣,换好了他一看,勃然大怒:“怎么还是我来的时候穿的那件儿呀?”家丁说:“就是那件儿!”朱千岁就骂:“别的衣裳你没带来?”“我的衣裳有的是,怎不多带出两件来?没用的东西,下回记住了!”

这两段强调了朱千岁的夸张奢侈,而在剧情的设计上,换衣过程中程夫人误将朱千岁认为是穆居易,因而决定将程雪雁嫁给他,这是其中一对阴差阳错配对的来由。而程夫人如何做出这决定?就是看他的衣着,被他频频换衣服这件事打动了,认定这样的人值得嫁。

再回头看《凤还巢》开场戏,程浦、朱千岁两人到郊外踏青,书生穆居易也在。但因为身上衣服太寒碜了,不敢去和程浦相认,是朱千岁叫了他,过来后问起,才发现他是程浦老友的儿子。

戏的发展就架构在衣服上,故事明白标举了是以明朝为背景,主角名叫朱千岁,这显然是明朝的皇族子弟。这样的联结不是偶然,这出戏中显现了明朝的社会现象—对于外在衣装的重视,以衣服来决定人的地位、身份,甚至以衣服来判断人的价值。

 

01“衣着逾制”与衣着颜色、图纹等禁令

 

明代最突出的社会现象之一,是“衣着逾制”。首先这“制”源于朱元璋的统治信念,他希望在国家体制中给每个人一个固定的位子,大家都乖乖地待在各自社会空间的原地上,安静过着如同“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所以他的统治一直管到人民的生活细节,有很多相关的“制”。

据《明史·舆服志三》记载,1458年有一道禁令,规定人民穿衣服不得使用几种颜色。第一是“姜黄”,那是浅黄色;还有“柳黄”,柳叶刚冒出来的颜色,接近黄绿色。最大的禁忌当然是皇帝用的“明黄”,即鲜黄色。另外“玄黄紫”也不能用。

此外还规定衣服上不能有哪些花纹。蟒、龙不能用,飞鱼、斗牛、大鹏、狮子不能用。四宝相花,四个图案连续盘在一起的,不能用。大云纹,即大块云状图案,也不能用。

这道禁令告诉我们,到这个时候,明朝的服饰已经改变了。当初朱元璋的理想是用衣服显示社会身份,你是什么样的人就穿表现你身份的那种衣服。而且不管什么身份穿的,基本上都以功能为主要考量,尽量简朴。但这样的原则没能维持很久,到15世纪中叶已经濒临瓦解了,才会在英宗时又颁布这道禁令。

使得朱元璋的信念实行不下去的一股力量,正来自其信念内部的吊诡。衣服要清楚显现身份,别人可以从你的衣服上立即看出你是什么社会阶级的人,这种规定反而提供了强大的“衣着逾制”诱因。只要换穿上不一样的衣服,在别人眼中的地位就改变了,那么方便就可以提升地位的方法,干吗不用啊?

到必须以禁令明白标举哪几种颜色、哪几种花纹不准用,表示连“明黄”和“蟒龙纹”这种明确和皇家有关的服制元素,都有人敢乱用了。

不过1458年的禁令,主要处理的还是衣装上的社会标记问题,然而也差不多在这时候,另外一方面的发展变得愈来愈严重、愈来愈夸张,那就是在衣服上奢侈浪费,产生了许多和原有皇族、官职象征无关的新奢靡表现方式。

从1370年代开始,朝廷就多次发出对“衣着逾制”的警告,最后一次的相关禁令,出现在1541年。这次的禁令则是特别针对“云巾”“云履”。这里的“云”指的不是一个世纪前的“大云纹”了,而是一种特别的材质。“云”指的是“云缣”,这道禁令管的,不是外表花纹,而是某些最为贵重的特殊材质。

“云缣”是一种丝织品,织得特别松软,感觉上比一般的丝还要更轻。这当然牵涉到高度复杂的织工技术,可以做出特殊的皱纹,会有波浪的效果。这么贵重的布料,却有人用来做“云巾”“云履”,那明显是夸示。

这时期最贵重的衣服材质除了“云缣”之外,还有“吴绸”,即苏州的丝绸;“宋锦”,这是带绣花的衣料;“驼褐”,骆驼毛织成的,是最好的毛料。

禁止用“云巾”“云履”,那就不是在管“逾制”了,而是针对奢侈风气。将这种大家都看得出来很贵重的材质用在做佩巾,甚至做鞋上,这明显的用意与效果就是炫富。到这时候,炫富的情况已经超越“逾制”了,想要自我标榜、得到社会地位的人,不再是去穿不属于其身份的衣服,因为这种做法太普遍了,大家都这么做,以至于身份和衣着相连的“制”已经丧失意义了。所以要凸显身份就要穿别人穿不起的衣服,或者像《凤还巢》戏中朱千岁那样,以别人无法负担的方式来穿衣服。

 

02从马尾裙到苏样,衣装的“创起为奇”

 

明宪宗成化年间,1470年代,在北京出现了“马尾裙”的流行风潮。“马尾裙”以马尾毛织成,这种裙子材质较硬,就像撑开的伞,据说是从朝鲜传进来的。一时之间很多人都穿,连大学士都有人跟着赶流行。

因为是新鲜的外来样式,所以身份高的人穿、身份低的人也穿;有钱人穿,没钱人也穿。大学士万安还每天都穿,本来是冬天的服装,万安却连夏天都不愿换下来。大家都要穿,马匹当然就倒霉了,当时北京附近到处都是尾巴光秃秃、毛被剃光拔光了的马。

1458年下的服色禁令,由一位叫周洪谟的大臣负责监管,但到马尾裙流行时,就连周洪谟身上都穿了两层“马尾裙”,形成了莫大的讽刺。周洪谟正代表了历史的变化,一个曾经主管纠察“衣着逾制”的官员,自己抵挡不了诱惑,公开将流行的新服饰穿在身上。“衣着逾制”这个观念本身落伍了,新时代的穿着风格不再是去模仿有钱有地位的人穿什么,而是创造、趋附新的流行。穿着一眼看去就不一样,因而会让人羡慕的衣装,成为风气。

“衣着逾制”的观念被抛弃了,衣装外表的问题变得更加严重。衣服变得和钱、和财富紧密联结,甚至说穿什么衣服主要就是为了彰显财富都不为过。新兴的服饰风气是“始以创起为奇,后以过前为丽”,好衣服的定义是新发明的,之前没有人穿过的,而且是在某个点上,即某些方面明显超越以前大家看过、穿习惯了的。

16世纪开始,明代服装的特色便是追求变化。例如简单的“方巾”,朱元璋开国时订定了“四方平定巾”作为读书人的身份表征。第一等社会地位的人戴帽子,其次就是读书人戴“方巾”。但到了这时候,“方巾”又分“汉巾”“晋巾”“唐巾”,还有“诸葛巾”“纯阳巾”“东坡巾”等等。因为和读书人有关,所以命名上就标举历史来源,宣称是不同朝代留下来的,或是和名人、道教扯上关系。但真正的意义是形状、花色都不一样,可以有所选择,尤其会倾向于选择和别人不一样的。

晚明张岱的作品中就记录了纺织业中心苏州不断推出新的布样,浙江人看到了便急着模仿、追赶。而一旦浙江人穿了,苏州人就嫌弃不要了,再换不同的新样式。张岱讽刺浙江人如此愚蠢,一直被苏州人牵着鼻子走。张岱的态度很明显表示了,不是要浙江人不要变了,而是应该自己去变、去创新,不要一直跟在苏州后面学人家的。

明代晚期的史料中,常常出现一句惯用语“一时之妍”,多半用来描述服装。这是之前没有的语词,主要用来凸显之前的流行。“一时之妍”,表示当时大家都觉得漂亮,人人趋之若鹜,然而那“一时”过去了,现在回头看,奇怪,有什么好看的啊?彼一时此一时,时间不同,流行改变了,美或不美的看法也跟着变了。此一时如果还穿着彼一时流行的衣服,那么非但不会被认为漂亮,甚至还会被耻笑。

依照张岱的回忆,他年轻时苏州流行风潮的“赏味期”大致10年左右,每10年就会有一波大变化。等到他进入中年,变化的速度加快为每两三年就换一次了。显然明代后期的服装,符合我们今天所说的fashion性质,那就是流行,有着明确、强悍的流行递换操作,也有全社会介入、参与的赶流行,生怕跟不上流行的集体心态。

苏州是流行的中心。有流行的发动者,也有流行的跟随者。而特别的是,士人因为仍然在社会上拥有醒目的示范作用,可以说积极参与了流行的发动与决定。

浙江人李乐留下了以下有趣的诗句:“昨日到城郭,归来泪满襟。遍身女衣者,尽是读书人。”进城一趟,回来哭了,因为在城里一看,外表上是女性的,穿女装的,竟然都是士人!

为什么说士人穿女装?因为明代男装、女装有不同的颜色。男装本来主要是青色,如果不是以青色为底,而是比较明亮、鲜艳的,传统上被认为是小孩和女人才适合穿的。到了明朝后期,城里街道上,没钱没身份的人才穿青衣。其他稍有财资稍有办法的人,都放弃青衣换穿更鲜明的颜色(“尽为妇人红紫之服”),从传统保守的眼光看去,就像是男人在衣装上都变身为女性了!

归有光对于明朝中叶的风气有一番整理,得到的结论是:世俗奢侈的习惯是从士人身上开始的,然后感染到城市,城市流行了,再往外扩展到城郊。

为什么从士人开始?因为士人和商人之间的距离不断缩减,使得士人的文化带有愈来愈强烈的商业性质。商人有奢侈炫富的动机,那是使得他们得以增加社会能见度,借此提高社会地位与社会正当性的手段。而商人在社会地位改变上的主要目标,也就是追赶上士人。

商人的行为给了士人一种集体压力,刺激催生了一种集体自觉,即必须维持和商人间的一定距离,在外表上和商人维持可以辨识的区隔。在近世社会中,没有了封闭、固定的身份制,不能去规定谁是豪族、谁是寒门,于是外在的表征很容易模仿,也必然会招惹来模仿。尤其商人有特别动机,又有充分资源去模仿士人的穿着外貌以自抬身价。如此就逼得士人必须不断“创起为奇”,放弃已经被其他人模仿,失去阶级标示意义的服装,改换出新的一套来。

士人仍然握有订定社会品位的优先权力,但商人有可以不断变换追摹的资源与能力。于是一个换、一个学,构成了明代的服装流行动力。这种条件下,出现了特别的读书商人,将他们的士人本事拿到市场上去换得金钱。唐寅的画、文徵明的字,在当时都带有商品的性质,但又有高于商品的地位。他们的画和字不再是单纯在文人间相赠流传,而是特别卖给有钱人,作为有钱人的品位象征。

这些参与市场的士人就有了新的自觉,必须维持自己品位上的领先地位,他们一方面代表文人,一方面积极和商人周旋,并为商人提供有品位的商品与品位指导,和以前的文人很不一样了。

明末出现一种特殊的衣着服饰,称为“苏样”,“苏”指的是苏州。苏州既有钱,又是纺织业中心,而且聚居了大量的文人,是文人文化的制高点。“苏样”最特别之处,在于表面上没有绚丽的色彩,也没有繁华的纹饰,讲究的是极其细腻的布料织法,以及巧手精工的剪裁。这是进一步为了摆脱模仿而产生的低调奢华风格。

“苏样”不只是出现在衣服上,甚至可以说是明末文人精神与生活意趣的总体风格。由外而内,要创造一种没有那么多表面可以抄袭模仿的元素,却内蕴涵藏必须有一定文化程度才能看得出来,要更高的文化修持才能参与的艺术化生活。

 

03社会性衣装的展示场,举国若狂的炫耀热

 

近世后期在商业领域创造了大量财富,却除了消费之外没有太多其他出路,消费便因而有了愈来愈高的社会标志功能。社会标志需要在公共空间展现,这进一步在近世后期提升了公共空间的重要性。

明代最特别的就是“社会性衣装”格外发达。出门在外穿的衣服,和家里穿的愈来愈不一样。

如果你出门要去的地方,人家不会凭借你的衣着估计、评价你是什么人,你有几分斤两,那么你不会花那么多时间、力气去准备衣服,不会那么在意自己穿了什么。

另外,一个星期出门一次,和每天都要出门相比,对于衣装的讲究当然不同。前一种状况,不需要特别准备什么,后一种就必须有好几套轮流穿的衣服,必须考虑不能每次出门都穿同一套。

接下来,不同的公共空间有其各自的特性,要求不同的穿衣服方式。去衙门里办事和去勾栏看戏,穿不一样的衣服;乃至于要到衙门所在一带的地方,和到勾栏所在一带地方,都会需要换上不同的衣服。

明代出现了愈来愈多作为展示场,让人去展示身份的空间。其中很重要的,是有了让女性可以公开参与的空间。历史上,上元节为什么那么重要?因为唐朝长安城内每天晚上里门、坊门都要关闭,完全没有活动,唯一的例外是上元节三天不闭门,夜晚公共空间里挤满了看灯的仕女们,蔚为稀有的奇观。

明代之后,这种仕女如云的场合变多了,产生了新的奇观。据范濂《云间据目钞》的记录,在松江的迎神赛会上,各镇都租了两三百匹马,在路上大游行。马上坐着扮装的戏中人物,他们有的穿着“鲜明蟒衣靴革”,完全不顾什么“衣着逾制”了,而且“幞头纱帽满缀金珠翠花”,首饰华丽。

若是状元游街,身上戴着三条“珠鞭”,价值超过“百金”;旁边围了妓女三四十人,扮成《寡妇征西》《昭君出塞》等剧中角色。还有花车上“彩亭旗鼓兵器,种种精奇,不能悉述”。为了不受天气影响扫兴,还将街道桥梁都用布幔遮起来,如此当然吸引了“郡中士庶,争挈家往观”。那种热闹情况,是“游船马船,拥塞河道。正所谓举国若狂也”。游行轮流在各镇进行,每一镇四五天,每天都需要很高的开销。

描述完了这样的奇观,范濂更补上背景与后续:“日费千金,且当历年饥馑。而争举孟浪不经,皆予所不解也。壬辰,按院甘公严革,识者快之。”这可不是什么丰年,甚至不是一般承平时节,而是经历了一段饥荒,却都无法阻止松江地区如此疯狂地花费炫耀。因为情况太夸张了,后来甚至惊动了按察使正式立案调查惩处,有识之士才感到安心欣慰。

晚明李日华《味水轩日记》中记载浙江秀水神会,情况也很类似:“秀水濮院镇醵金为神会,结缀罗绮,攒簇珠翠,为抬阁数十座,阁上率用民间娟秀幼稚装扮故事人物,备极巧丽,迎于市中。远近士女走集,一国若狂。”最醒目的是各式各样服装,以及服装上挂满的珠翠饰物,花车上有漂亮女性扮演故事人物。所制造出的效果,两位作者不约而同地皆用“一国若狂”来形容。

那就是群众的集体狂热,显然这种庙会很接近欧洲中世纪的“嘉年华狂欢”,以财富炫耀式消费为人民提供一种暂时摆脱现实、进入狂喜状态的刺激。

本文整理自《讲给大家的中国历史》  2022.3  中信出版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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