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 随水:印度的改革究竟为什么不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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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行同伦
“行同伦”这三个字转成我们现代语言就是“统一意识形态”。
自古以来,统一的意识形态都是进行管理和统治的根基,不唯帝王将相,各派宗教领袖亦以此驭人。然而对意识形态进行统一不仅是个累活儿,还是个脏活儿,实现起来无非两种手段相结合——一是进行官方意识形态教育(俗称洗脑),二是清理掉那些不愿接纳官方意识形态的刺儿头,搞得不好就要留下千古骂名。虽然困难很大,可一旦完成了意识形态的统一,整个国家/民族/宗教的战斗力就会以几何级数增长,发挥出1+1>2的作用。
当初英国能在南亚次大陆建立起英属印度帝国,尤其是能够一统南北印度,除了悬殊的实力、巧妙的代理人制度,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当时南亚地区诸多宗教的自我意识形态尚未完全觉醒——大家都只知道稀里糊涂地在土邦主治下做良民,你信你的真主我信我的毗湿奴湿婆,各司其职各行其道。
在英国人来之前,南亚压根儿就没有“印度教”这个概念,自古以来印度教都是“有法无教”的状态,当时能够将印度教和佛教、耆那教区分开来的只有“吠陀法”这个词。“吠陀法”内部不同派别的差异,甚至比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之间的区别还大,但反正大家都是一盘散沙缺乏组织性,彼此倒也相安无事。而南亚的伊斯兰教经过了几百年的融合,在很多方面也呈现出本土化的特征——比如种姓制度的植入(详见《开局一个神,故事全靠编——起底世界三大文化圈》)——除了吃不吃牛肉的问题之外,跟印度教的矛盾并不特别突出。英国殖民者来了之后,一方面带来了欧洲文明的冲击,另一方面也有心要在南亚玩平衡术,直接导致了当地宗教意识形态的觉醒——这一觉醒就好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使得印度教与伊斯兰教的势成水火,直接后果便是造成了印巴分治。
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印巴分治以来,南亚的印度教和伊斯兰教就一直处于一种互相看不惯却又干不掉对方的状态。独立后的印度实质上是一个由印度教团结起来的国家,然而当年印度接过英国主子的衣钵时,却是以“世俗国家”的姿态建国的。
印度把自己定位成“世俗国家”的初衷和愿景无疑是美好的——世俗国家能有更好的民族、宗教兼容性,何况一个“多元文化”的国家必然是一个世俗国家,也只有一个世俗国家才能容得下“多元文化”。可是仅仅自称“世俗国家”并不能改变印度更适合神权制、君权制的实质,也避免不了内部的宗教冲突。举例来说吧,甘地心目中最完美的社会形态叫做“罗摩之治”(Rama Rajya),由毗湿奴大神的化身罗摩来当国王,完美君主的治下人民幸福美满安居乐业——这不就是一种很典型的君权神授理想嘛!再来看印度的国大党主席的位子,从尼赫鲁传给他女儿,女儿传到外孙,外孙传到外孙媳妇,现在的拉胡尔·甘地则是尼赫鲁的曾外孙——一个民主世俗国家的大党能够这样二世、三世、四世代代相传,也可算是寰宇之内一大奇景了。
民主制度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缺陷——某项法规哪怕再不合理,只要有足够多的民意或者资金支持,就很难废除。比如在美国,你年满18岁虽然还不能饮酒,却可以结婚、开车、持枪。印度人民本来就没什么现代公民意识,奇葩法律就更多了。比方说孟买有一条租赁法,租客只要与房东签下一年的租赁合同,就可以完全无视未来的通货膨胀,以当时约定的租金无限期租住下去;而只要租客在交租,房东就不能以任何理由赶走租客。这条租赁法原本是为了在印度独立后动荡的特殊时期保护租客利益而设,然而这样的法规一经出台,再要废除就难入登天——因为租客永远比房东多,为了笼络这些选民,政党会铆足了劲保护租客的利益,说什么也不敢废除这种明显不合理的法案。前段时间莫迪政府试图进行农业改革,废除农业法引发了持续两年的农民抗议,最后政府为了选票不得不妥协,不敢再打农业法的主意。
可见,“民主”在印度不但被玩坏,而且还成为了改革的阻碍。
总之,无论是“世俗”也好,“民主”也好,这些意识形态在印度都有些水土不服——尽管名字起得很好听、口号叫得很响亮,但印度骨子里终究是个建立在宗教认同上的国家——假如不是印度教的话,我实在想不出印度有什么理由成为现在这样一个统一的国家。
那么印度是怎么会落到现在这种不伦不类半封建半资本主义社会的呢?
话说印度虽然也算是世界上排得上号的大国,但你如果有机会深入,就会觉得这个国家总有哪些地方让你觉得不对劲,跟其他的“典型”国家不一样。我琢磨这个问题,觉得可能跟印度没有经历过大型战争的洗礼有关。
来自外部的压力,往往是塑造一个国家民族性的关键——这种压力包括但不限于外族入侵、迫害、殖民,以及自然灾害。正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典型的例子就是犹太人,基督教徒对其长期的迫害非但没有消灭掉他们,反而让他们更加顽强地抱团。
印度这块地方历史上一直遭到外族入侵,怎么就没抱团呢?一来印度次大陆上小国林立,不同族群的民族认同彼此割裂,侵略者采取的是“各个击破”的方法,因此不存在丧权辱国的集体记忆;二来印度人不修史书,就算发生过“安史之乱”、“靖康之难”,他们转过头便忘,依然像待宰羔羊一样等着下一波入侵者的到来。
英国对印度的征服就更特殊了,不完全是武装入侵,而是软硬兼施的殖民,就好像请来的客人最后变成了屋子的主人。英国人的殖民压迫行为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唤醒了印度次大陆的民族性——即印度教民族主义,然而英国殖民的策略本身就是拉一派打一派,在内部玩平衡术,从未有机会让印度内部的不同宗教民族并肩作战一致对外。
1962年的中印战争可算是印度在近代史上所面临的最大危机,从后续的影响来看,那场战争实际上强化了印度人民的国家认同,推动了印度内部的整合与改革。因此我一直反对中国把印度当作敌人,更反对与印度开战——假如中国与印度为敌,或者说中印再一次爆发战争,只会帮助印度解决内部矛盾,让整个印度松散的各邦拧成一股绳。
莫迪政府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明知自己并不是中国的对手,却不惜铤而走险宣传中国威胁论、不断挑衅中国,因为只有让老百姓产生危机感,他们才会心甘情愿团结在政治强人身边,政府从而能够对国家进行更高效的管理。在过去的两年中,莫迪政府对此进行了充分实践,当疫情封城政策严重损害印度经济的时候,他们就故意在中印边境制造事端,抵制中国产品、封禁中国APP、给中国企业穿小鞋……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场“中国即将在军事和经济上全面入侵印度”的戏码,通过展示强硬反击的态度,让选民觉得政府是“有所作为”的,获得了相当高的支持率,打着“国家安全”的旗号做了许多专断独裁的决策。印度国内的矛盾越激烈,政府冒险主义的倾向就会越明显。
但并不是所有的印度人都对此买账,因为印度内部的分化早已病入膏肓,莫迪尽其所能也只能团结到印度教徒那部分。如果非要把中国塑造成“整个印度共同的敌人”,那么恐怕有一部分印度人会宁愿“投敌”——毕竟对中国的“不满”只是舆论机器炮制出来的,对莫迪政府的不满却是每天的生活日常。
这部分对莫迪政府极度不满的自然就是印度穆斯林群体。
任何一个非穆斯林国家,都会对治下的穆斯林非常头疼。从表面看,我们可能会觉得穆斯林思想极端,总是搞事情;深层次的原因在于,穆斯林的自我宗教认同要远远高于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
宗教认同、民族认同、国家认同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三种认同,其中只有民族认同是天然形成的,靠宗族的血脉来凝聚;而宗教认同和国家认同本质上都是基于“故事”,“国家”的故事性要远远弱于“宗教”——“国家”由疆界来定义,而“疆界”是由政治和军事博弈人为划定的——你碰巧生在三八线以南就是韩国人,三八线以北就是朝鲜人,这种划分本身就很扯不是吗?两个分属巴基斯坦和印度的旁遮普人之间的差异,要远小于印度旁遮普人和泰米尔人之间的差异,可为什么后两者要在同一个国家效力,而前两者却要相互为敌?有些人可能会说这是“意识形态”不同导致的,“意识形态”在某种意义上本身是“宗教”的一种,且当代的意识形态对人身的控制远远不如传统宗教那么牢固。
人类社会之所以会产生“国家”,最初应当是基于合作的需求。比方说几个小部落组成联盟可以共同抵御更强大的敌人,可以调动更大量的人力和资源治理水患。既然“国家”的概念本身是人为制造出来的,那么国家内部合作的关系也会随着共同利益发生变化而变化,这种认同的基础相当不稳定,大部分的国家都需民族认同或宗教认同来巩固,所以才会有“民族国家”和“宗教国家”。
传统宗教中,以伊斯兰教对人身控制的程度最高,判定人身控制的程度高低主要看有没有“自由退出机制”。之所以说民族认同是最为天然且强有力的认同,因为你无法选择或退出自己的民族,一生下来就已经高度绑定。一个出生在中国的汉族人入了美国籍、信了基督教,他依然是个汉族人;他可以骗自己说已经加入了“美利坚民族”,但改变不了血统的事实。
伊斯兰教在这一点上不输民族认同,你如果生在穆斯林家庭,那你极大概率一辈子都会是个穆斯林,无法选择也无法更改。因为伊斯兰教没有一个自由退教的机制,尤其在穆斯林占多数的伊斯兰教国家,退教等同于叛教,后果很严重;虽然在中国这样的世俗国家,人民有信教或不信宗教的权利,退教受国家机器的保护,但退教者将不得不承受来自家族、社群的巨大压力,相当于“社死”……这样一种强有力的捆绑,再加上伊斯兰教高度写保护的教义,就使得伊斯兰教的宗教认同常常凌驾于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之上。
因此,对于穆斯林统治者而言,伊斯兰教本身就是用来构建认同最强大最好用的工具;而对于非穆斯林统治者而言,伊斯兰教则是一块阻碍国家认同构建的巨大绊脚石。
常言道:“用魔法才能打败魔法”,印度教民族主义(Hindu Nationalism)的意识形态打一开始就是为了对抗伊斯兰教而被创造出来的。关于这一意识形态的历史,我在《是什么让莫迪成为了莫迪?——印度教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简史》一文中有过详细的阐述。无论是早期的毗舍耶那伽罗王朝(Vijayanagara Empire),还是后来的马拉塔帝国(Maratha Empire),都曾为了对抗穆斯林的入侵而对印度教民族主义进行了探索——在遭受威胁的形势下,帝国会格外需要一种意识形态来团结人民。
然而,由于南亚本身多民族多宗教的特质,导致了“印度教民族主义”这个词的定义飘忽不定,无论是“印度教”还是“民族主义”都有不同的解释。比方说“印度教”既可以指代现代意义上的印度教,也可以认为是包括印度教、佛教、耆那教、锡克教等所有起源于印度次大陆的宗教。同时,有些印度人声称印地语里面的“民族主义”(Rāṣṭravāda)一词并不能等同于常规意义上的“民族主义”,而是一种社会精神、文化传统、政治思想的统称。在此基础上,Hindutva的概念又被创造了出来,这个词也相当难翻译,大体可以理解为“印度宗教徒的特质”,涵盖所有发源于印度次大陆的宗教信徒。有些人将这个概念解释为一种意识形态,也有人辩称Hindutva只是一种无关政治和宗教的生活方式。
因此,印度教民族主义究竟要如何定义,长期以来都存在争议。究竟是文化民族主义还是宗教民族主义?究竟是法西斯式的文化霸权,还是保守主义的民族专制?
你可以从这种基本概念的模糊不清,感受到“印度教民族主义”的挣扎和纠结——一方面试图笼络更多的非印度教徒,另一方面又要避免宗教原教旨主义给人以极端的印象。自古以来印度人都相当擅长抠字眼诡辩,将“印度教民族主义”的概念模糊化,当受到指责的时候就可以抵赖,坚称自己是温和及世俗的——但事实上,打着印度教民族主义旗号做的事情,往往都带有非常明显的宗教极端主义性质。比如1969年和2002年的古吉拉特邦骚乱、1984年反锡克教的仇杀、1989年的克什米尔骚乱,1992年捣毁阿约提亚巴布里清真寺之后引发的一系列连锁暴力,以及最近2020年的德里骚乱。
1999年的时候,有一名澳大利亚基督教传教士,他和他10岁和6岁的儿子在车站睡觉时被一群印度教原教旨主义者活活烧死……听到这种新闻的时候,让人很难相信看起来一贯温和的印度教徒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这恐怕是因为当生存空间受到挤压和威胁时,意识形态或许只有将自己暴力化、极端化才能够生存下来,佛教、印度教都不例外。说起来伊斯兰教之所以会存在一些极端的教义,也跟它创教之初遭受迫害挤压的恶劣生存环境有关——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冷酷无情——一边笼络一边排外,这并不矛盾。
印度教民族主义在印度教徒居多的印度共和国具有主场优势,这更让他们有恃无恐。作为一个世俗国家,却通过了明显带有宗教歧视性质甚至违反印度宪法的《2019年公民身份法(修正案)》。这就是一场很典型的“多数人对少数人的暴政”,在可预见的未来,类似的情况或许还会持续发生。
对于莫迪政府来讲,既然注定无法改变穆斯林的意识形态,那就索性利用这一威胁,把其他人先团结起来吧!即便明知是饮鸩止渴,只要毒副作用不在自己的任期内爆发就行了。
四、结语
就像我在文章一开始所说的,印度的执政党并非浑浑噩噩不知道该做什么,他们的痛苦恰恰来源于明明知道该做什么却做不了——想要书同文,有英语这个拦路虎;想要车同轨,有制度这个拦路虎;想要行同伦,有伊斯兰教这个拦路虎。拿印度政府想要进行的六大改革来说吧,就目前情况看来,税务改革已经完成,农业改革宣告失败,银行改革和国企改革正在进行,劳务改革和征地改革举步维艰……
我在想,印度最需要的,会不会是一场宗教改革,甚至文化改革呢?
无奈宗教改革对印度而言是一个悖论,假如把宗教给改革了,那么将印度不同文不同种的各邦维系在一起的力量便会消失,统一的印度将不复存在。
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在我们看来觉得天经地义之事,在印度却是难如登天。我在印度生活有一个很深刻的体会——社会发展的道路没有捷径可循。昨天还在喊着“皇上万岁”,难道今天大家排着队投票搞大选就进入文明社会了?全民信教的印度,难道自称是世俗国家就真能不偏不倚按照世俗标准行事?
越看印度的现状,越觉得我们这代中国人的幸运,只不过这种幸运是建立在前几代人的不幸之上的——幸亏前几代人闯过了绝望的黑暗、承受了改革的阵痛、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始终不曾放弃和妥协,才开拓出了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道路……
当我们立足于自己短暂的人生尺度,常常会觉得变革的巨大代价不可接受,毕竟时代的一粒沙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但假如从历史趋势的大尺度上去看会发现,那些看似巨大的代价往往可以换来更巨大的收益。从一个时代迈入另一个时代,总有人要做先驱者,总有人要被牺牲,总得打一场终结所有战争的战争——这一切无关道义,而是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不能革自己的命,终有一天会被别人革命。假如只顾眼前的得失,对旧社会的清算不彻底,那么世世代代都将要为这种短视和妥协买单。
——是的,你如果来到印度,可以看到很多令人惊叹的精美文化遗产;但请不要忘记,印度在继承文化遗产的同时,也继承了镣铐与桎梏。
本文转载自“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2022年3月17日文章
原标题为《【解读】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印度的改革究竟行不行?》
作者随水,为资深旅行摄影师,2018年与拉达克姑娘结婚,曾定居南印度
本期编辑:陈珏可 穆祎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