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京是如何一步一步被逼走向反美的——美国外交官的评论
斯特罗布·塔尔博特 (Strobe Talbott)是克林顿政府时负责俄罗斯事务的副国务卿。他在 2007 年出版的回忆录《俄罗斯之手》,讲述了他协助克林顿处理俄罗斯事务的经历。书的最后一节写的是克林顿 2000年 6 月最后一次访问莫斯科,会见新上任的俄罗斯总统普京。
塔尔博特认为普京把即将卸任的克林顿看作是一只跛脚鸭,不打算像他的前任叶利钦那样把克林顿奉为上宾,普京从一开始就不给克林顿好脸看。
克林顿访俄的最后一站是拜访已经辞职的叶利钦,然后就坐空军一号回美,结束他作为总统的最后一次外交使命。当克林顿和塔尔博特乘坐的豪华轿车跨过莫斯科河,沿着以抗法名将库图佐夫命名的大街向城外叶利钦的官邸行驶的时候,克林顿说这就是拿破仑在 一八一二年率领大军进军莫斯科的路线。由此,克林顿联想到俄罗斯对入侵的脆弱性、与西方密切而复杂的关系,以及其独特的历史。拿破仑和希特勒,以及他们之前的瑞典国王查理十二,都曾跨过一望无际,缺乏屏障的东欧大平原,向俄罗斯进攻。
克林顿一行受到了叶利钦一家热情的茶点招待。叶利钦的女儿塔季亚娜也在场,塔季亚娜当时是叶利钦最重要的幕僚。她自己说,她和她父亲一起努力促成了普京继任俄罗斯总统。
原来以为只是一场轻松的礼节性拜访,但叶利钦变得严肃起来,宣布他刚刚接到普京的电话。塔尔博特写道:“叶利钦面色凝重,身姿紧绷,双拳紧握,每一句话都像宣读通告” 。
塔尔博特继续写道: “叶利钦似乎很专注和享受普京交给他的任务,他想证明他远不是一个孱弱的养老金领取者,他仍然和克里姆林宫的权力连结,仍然是俄罗斯的有力代言人,并且能和肆无忌惮的美国直接抗衡。 ”
叶利钦转述了普京决心维护俄罗斯利益的立场,普京说俄罗斯不会默许任何对俄罗斯安全构成威胁的美国政策。在之前三天的接触中,普京礼貌地拒绝了克林顿提出的美俄之间建立反导安全系统的建议,现在普京又借叶利钦之口给了克林顿一记闷棍。
克林顿和塔尔博特是牛津的同学,1960年代他们在牛津学习的时侯,苏联就是他们关注的重点。克林顿在总统任期,曾八次访问俄罗斯,主导了苏联解体后的美国对俄政策。塔尔博特在他的回忆录中直指克林顿就是推动俄罗斯变化之手。
然而,克林顿的八年对俄政策,在最后时刻,换来的却是俄罗斯领导人对抗性的表白。澳洲历史学者诺埃尔·皮尔森(Noel Pearson)评论到:八年,就得到了这个?
美俄关系恶化的种子是在1996年克林顿决定推动北约东扩时种下的。对北约东扩,美国和西方许多领导人,外交家和学者是反对的。
1997 年 1 月上旬,美国传奇般的外交家凯南评论到: “俄罗斯人不会对北约扩大到俄罗斯边境做出明智而温和的反应” , “东西方将再次面临完全不必要的、可悲的分裂。这将是冷战的再版” 。
凯南是二战结束后驻柏林的美国外交使团的副团长,1946年他发回华盛顿一份八千多字的电报,这份被称为“长电报”的电文被杜鲁门总统采纳,促成了美国冷战时对苏联全面遏制战略的形成。
然而在凯南的晚年,他却反对压制俄罗斯的战略。凯南在 1997年2 月 8 日《纽约时报》上发表了一篇题为 “致命错误” 的文章,公开宣称 “北约东扩将是整个冷战后美国政策中最致命的错误” 。
无独有偶, 1997年卸任的澳洲总理基廷在新南威尔士州大学发表演讲时称,北约东扩,通过邀请波兰、匈牙利和捷克加入北约,将欧洲的军事分界线移至俄罗斯边界是一个战略性错误。这个错误可与一战后西方大国阻止德国在国际体系中占有一席之地的战略误判相提并论。一战后很长一段时期,西方大国坚持索要德国的战争赔款,导致魏玛共和国瓦解,德国通货膨胀失控,德国人怨声载道、民族主义和民粹高涨。这些直接或间接的导致了希特勒的上台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
基廷认为欧洲面临的重大问题不再是如何让德国融入欧洲,这已经实现了,而是如何让俄罗斯参与进来,从而确保21世纪欧洲大陆的安全。
基廷认为,在戈尔巴乔夫时期,俄罗斯已经让步承认北约可以进入两德统一后的东德部分。但仅仅过了六年,北约再次爬上了乌克兰的西部边界。对此俄罗斯人只能这样解读:尽管俄罗斯已经成为一个民主国家,但在西方的意识中,俄罗斯仍然是一个需要警惕的国家,是潜在的敌人。”
美国驻俄罗斯大使伯恩斯(William Burns)说,虽然克林顿努力控制俄罗斯休克疗法失败后的各种应激反应,但北约东扩加剧了俄罗斯的愤懑和不安的情绪。 他说没想到一切发生得这么快,关键的是出现了普京这样一个对手。 1996年时普京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官僚。
普京在刚加入克格勃时,上级对他有一条评语:对危险的感知能力较低,不过这也反过来说明普京敢于冒险。
上台初期,普京对保持与西方结盟的可能性仍然持开放态度。 在 2000 年 3 月的 BBC 采访中,他甚至建议俄罗斯可以加入北约。普京说“我不会排除这种可能性,但我再说一遍, 我已经不止一遍说过,俄罗斯的利益必须得到重视,西方必须视俄罗斯为地位平等的伙伴。 ”
普京曾试图和小布什总统一起建立一种他认为符合俄罗斯利益的俄美伙伴关系。他设想俄美在 9·11后的反恐战争中建立一个共同战线,以换取美国和西方接受俄罗斯在前华约国家的特殊影响,保证北约不扩张到波罗的海三国以外的地区,不干涉俄罗斯的国内政治。
但这种交易从未达成。伯恩斯说普京从根本上误读了美国的利益和政治需要。他说,在对基地组织的清剿上,布什政府不希望,也没有理由,用任何东西换取俄罗斯的支持。美国的惯例是不会和一个衰落中的国家做交易。
当 2004 年北约授予保加利亚、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罗马尼亚、斯洛伐克和斯洛文尼亚成员资格时,这对普京来说是一个转折点。 2005 年,伯恩斯再次成为驻俄罗斯大使,当他向普京递交国书时,普京对他说, “你们美国人需要多听听,” 。 “你们不能再随心所欲了。俄美之间可以建立有效的关系,但不能只按照你们的条件。”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伯恩斯说他一次又一次地听到普京重复他的立场。
2006年10月小布什总统的国务卿赖斯访问莫斯科,普京在会谈前让赖斯等了三个小时,这是普京惯用的用来扰乱和压低外国领导人气场的手法。普京在会谈中直言当时格鲁吉亚总统 “萨卡什维利是美国的拉线玩偶,” 普京尖锐地对赖斯说: “在出现麻烦之前,你们最好收回绳子。” “如果萨卡什维利玩出什么新花样,我们将终结他的把戏。”
然而美国并没有收手。2007年初,美国宣布,为了应对伊朗潜在的导弹威胁,美国计划在波兰部署10套远程陆基反导系统,在捷克部署一部中程雷达。整个部署将于2011年完成。俄罗斯认为, 美国在捷克部署的雷达能跟踪俄欧洲地区发射的导弹, 在波兰部署的拦截导弹可以变成进攻性武器, 这将大大削弱俄军的防御能力, 对俄国家安全构成严重威胁。
普京 2007 年 2 月在慕尼黑举行的国际会议上的讲话表明俄罗斯决心开始反击。 他说美国“在各个方面都超越了界限”,北约的扩张是“严重的挑衅,削弱了各方的互信”。 他补充说,俄罗斯的结论是,“我们必须考虑确保自身的安全”。
美国没有听进普京的警告。 次年北约在布加勒斯特举行峰会,北约承诺将吸收格鲁吉亚和乌克兰为北约成员。作为反击,普京下令在2008年8月出兵格鲁吉亚,将格鲁吉亚的南奥塞梯分割出来。
美俄之间的较量继续展开。美国凭借2011年的中东茉莉花革命,试图削弱俄罗斯在中东和对世界石油供需的影响力。普京的回应是断然出兵叙利亚,力挺阿萨德总统、维持住什叶派之弧。2014年乌克兰发生政治动乱,亲俄总统亚努诺维奇被赶下台。普京以牙还牙,在乌克兰东部地区支持亲俄民兵自治,同时夺回克里米亚。
塔尔博特在他的回忆录《俄罗斯之手》里提到,1992 年 3 月上旬,美国前总统尼克松曾写信给当时的总统老布什要求美国实行类似马歇尔计划的经济援助支持叶利钦,否则,尼克松断言,美国和西方将面临“胜券在握时遭受失败的风险”。
尼克松写道:“1950 年代的热点问题是‘谁失去了中国?’如果叶利钦倒台,‘谁失去了俄罗斯?’ 将是 1990 年代一个更具压迫性的问题。”
澳洲学者皮尔森直指克林顿失去了俄罗斯。
然而美前驻俄罗斯大使伯恩斯对谁丢掉了俄罗斯这个问题不以为然。他认为美俄关系的演变存在着固有的轨迹。但他认为美俄双方都有误判。他认为美国的误判是以为莫斯科最终会习惯于成为美国的小跟班,并最终适应北约东扩,甚至北约扩展到乌克兰。他认为俄罗斯总是对美国的动机做出最坏的假设,莫斯科的误判还在于对俄罗斯的社会制度和实力过于自信,认为可以支撑俄罗斯在地缘政治上与美国长期博弈。
尼克松为了防止俄罗斯成为美国的对手而希望通过类似马歇尔计划那样的援助笼络住俄罗斯。但尼克松的建议对美国并非没有风险,一旦俄罗斯缓过劲来,可要比西欧和日本更强大。克林顿似乎采取了对美国最优的政策,推动俄罗斯搞休克疗法。成了,俄罗斯的富豪唯美国马首是瞻,俄罗斯经济顶多成为西方的原材料基地;败了,分崩离析的俄罗斯也构不成对美国的威胁。
然而经历了普京称之为 20 世纪最大的地缘政治灾难的俄罗斯人,心有不甘。
俄罗斯失去了苏联时期48.5% 的人口,千万计的俄罗斯族人散落在俄罗斯边界之外。俄罗斯国内生产总值下降 41%。俄罗斯杜马的著名议员康斯坦丁·扎图林 (Konstantin Zatulin) 说: “在 1990 年代,俄罗斯被认为是一个被注销的国家,永远不会再次崛起。经历那个时期的俄罗斯人都有屈辱和受到西方不公正对待的感觉。当人们感到受到不公正对待时,就不再患得患失。他们对西方对俄罗斯不公正的立场非常不满,他们支持普京的强硬立场。”
伯恩斯点出社会制度和实力对大国博弈的基础性的关键作用。这点是对的,不仅适用于俄罗斯也适用于美国。其实冷战结束以后,美国似乎在重演历史上衰弱的王朝和野蛮成长的豪强之间的关系:美国垄断资本的一家独大导致美国的国家实力下降。而实力透支、捉襟见肘的美国不得不三年打小仗,五年打大仗,努力维持着霸主地位。
然而,美国的出发点是以邻为壑,美国奉行的是“吸星大法”,是以别人的血,治自己的病。但美国的这种努力,在不能解决自身内部问题的情况下,注定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