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到底是什么?(5)

古希腊是一个城邦民主制的奴隶社会,自由民是城邦的主人。在古希腊人看来,人的基本规定就是自由,而人的反义词是奴隶。

那么,古希腊人是如何理解自由的呢?他们的着眼点是“知识”。他们把“知识”本身视为最高的目标,认为获得“知识”,就是获得自由。

这里,我们需要再看看,这个加引号的“知识”,到底是什么了。

这其实是古希腊人一个独特的知识论传统,让我们从德尔菲神庙那个著名的神谕“认识你自己”开始谈起。

这个神谕讲了两件事,一个是“自己”,一个是“认识”。“自己”“自身”其实就是“自由”,也就是说,古希腊人认为,只要是人,就必然是自由的,反之就不是人,比如奴隶。

但是古希腊人对于“自己”的把握,是通过“认识”获得的。

强调一下---不是通过实践,也不是通过佛教的“顿悟”,而是通过“认识”,才能把握“自己”。

这个神谕被认为是苏格拉底提出来的,他在西方思想史上的地位,相当于孔子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地位。正是苏格拉底,确立了知识论传统作为西方的正宗传统。他因此是西方大传统的开山祖师。

苏格拉底把追求“知识”、真理作为最高的“善”,甚至为此牺牲了生命。中国人认为德性高于知识,而苏格拉底却认为“有知即有德”、“无知即缺德”。

“知识”为什么是最高的善?因为“知识”是通往“永恒”的唯一途径。可以说,获得了“知识”,即获得了“永恒”。

苏格拉底的这个思想并非空穴来风。事实上,从泰勒斯开始,古希腊思想家一直在追寻世界的统一性。

面对变化与不变的尖锐矛盾,巴门尼德突出了“变化”的不可理喻,声称世界是“永恒不变”的。而追求变化背后不变的东西,是古希腊思想的一个基本原则。

苏格拉底继续发展了这一原则,抽象出了“一般本质”的概念。他的学生柏拉图又进一步提升为“理念”。理念的特点是永恒不变、完整无缺,是事物的理想状态。

永恒不变的东西为什么这么值得追求?因为它独立存在,不依赖于任何事物。得到了它,当然就获得了自由。

古希腊人的“自己”,有特定的含义。他们认为,任何事物都有一个“本性”(nature),“本性”是属于事物自己的。追求事物的“本质”、“本性”,就是追求事物的“自己”。

所以,认识你自己,就是认识事物的本性、本质,就是在追求永恒不变的“知识”,这种“知识”,即本性、本质、理念,显然是“自己”内部存在的,即内在的。获得了这种“知识”,就是获得了自由。

现在,我们终于明白了,古希腊人的“知识”,就是事物永恒不变的一般本质、本性,是事物内在的。

而这种“知识”,就是古希腊的科学。

现在,我们来继续讨论古希腊人的“知识”,也就是他们的科学。但是,我们已经明白了:他们的“知识”,不是我们所理解的知识,而他们的科学,也不是今天的科学。

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开篇第一句就是:“求知是人类的本性”,把“知识”的问题摆在了最突出的位置。他认为,经验是关于个别事物的知识,技艺是关于普遍事物的知识。有经验者只知其然,而有技艺者还知其所以然,因此更有智慧。

但是多数技艺只是为了生活之必需,还不是最高的“知识”,只有那些为了消磨时间,既不提供快乐也不以满足日常所需为目的的技艺,才是最高的“知识”---科学。

与我们中国人的知识分类相比,这里的经验,相当于我们的经验知识,技艺大体相当于我们的理论知识。但是我们的分类中,却没有亚里士多德的“科学”的位置,这反映了古希腊科学精神在相当大程度上被我们忽视和遗忘了。

那么,到底什么是“科学”?为什么在理论性知识之外,还要增加“科学”这样一个纯粹知识的阶段?这是特别值得我们中国人思考的地方。

亚里士多德多次强调,学习科学是“为知识自身而求取知识”,“仅是为了自身(“自己”)而存在”的科学,才是纯粹的科学。这样的科学,就是哲学。亚里士多德把哲学看成是一切科学(“知识”)中最高级、最理想的形态。

而这样的毫无功利性的,无用的知识,才是自由的知识,才是培养自由人的最好的知识。

这里必须提到《几何原本》的作者欧几里得的一个故事。一位年轻人向他学习几何学,问及几何学的用处,欧式勃然大怒:“给他两个钱,赶紧让他走,居然想跟我学有用之学,谁不知道我的学问是完全无用的?”

我们中国文化有强大的“学以致用”的传统,强调知识本身并无内在的、独立的价值,只有工具价值。我们嘲笑无用的学问是“屠龙之术”,这种传统,严重妨碍了我们理解科学精神的真谛。

今天,人们批评中国学者缺乏“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这个局面的深层原因,是中国文化缺乏“为学术而学术,为知识而知识”的精神,学以致用的传统太过强大。

现在我们来看看,古希腊人所崇尚的无用的知识,是怎样成为真正的知识的。

古希腊人的观点是:一切真知识,都必定是出自自身的内在性知识,来自外部经验的不算真知识,只能算意见。

那么,什么是真知识,什么是内在性知识?这就要说到古希腊科学的演绎特征。

我们知道,几个最古老的人类文明,都积累了丰富的知识,但是,这些都是经验知识。

唯有古希腊人提出,知识的本质是非经验的,从而发展出独具特色的演绎科学。

演绎科学注重内在推理,不注重解决具体应用的问题。那么什么是推理?

我们看到天上风起云涌,就得出结论“快下雨了”。这些都是经验推理,多半正确,但也不一定。

而有些推理却必然正确,比如,“单身汉是未婚的男人”。古希腊人看重的,就是这样的内在推理、演绎推理、必然正确的推理。

演绎推理的根本特征是保真推理,即只要前提正确,结论必定正确。三段论是最基本的保真推理。最著名的三段论是:人皆有死;苏格拉底是人;苏格拉底会死。

我们中国人很容易把这样的推理看成是“废话”。然而,古希腊人为了寻求“永恒正确”,不惜投入了巨大精力来研究“废话”。

“废话”何以能够构成“知识”?这是我们理解演绎科学的一个关键问题。而熟悉“实践出真知”的中国人,不容易明白知识如何按照自身的逻辑自行展开。

古希腊人的知识构建,是通过推理、证明、演绎来进行的,推理过程则遵循形式逻辑的规则和定律。

我们可以举芝诺悖论为例,来考察一下古希腊人的证明性知识如何独立于经验进行构建。

芝诺想证明“运动是不可能的”,为此他一共提出了4个运动悖论。

第一个是“二分法”。他认为,从A点到B点的运动是不可能的,因为,为了从A点到达B点,必先到达AB的中点C;为了到达C点,必先到达AC的中点D;为了到达D点,必先到达AD的中点E······这样的中点有无穷多个,找不到最后一个,因此,从A点出发的第一步根本迈不出去。

第二个是“阿基里斯追不上乌龟”,类似第一个。

第三个是“飞矢不动”。飞着的箭在每一瞬间肯定在某一个空间位置上,而在一个空间位置上,意味着在这一瞬间它是静止的。既然在每一瞬间都是静止的,而时间又是由这些瞬间所构成,那么总的看来,它是静止的。

第四个是“运动场”,类似上一个。

我们中国人很容易认为,芝诺悖论背离生活常识,只是一种廉价无聊的诡辩,不值得重视。

但是,西方思想家却没有轻易放过它。

古希腊人认为,结论是否荒谬并不要紧,关键是论证是否符合逻辑,符合理性的推理规则。

如果论证没有问题,那么就不能轻易放弃,相反,要追究我们的常识是否出了问题。

事实上,芝诺悖论提出两千年,一直没有被忽视,一直被讨论。

由于涉及非常深刻的无限问题,所以,这样的讨论,最终导致了微积分的诞生和进一步完善。

甚至可以说,没有芝诺悖论,就没有微积分!

(关于芝诺悖论的讨论,书中更详细,网友有兴趣可以看书)

亚里士多德曾经尝试破解芝诺悖论。他说:两点之间有无数个中点,但是时间也是无限的啊。我们在无限的时间里,就可以找出最后一个中点。

仔细分析就可以发现,芝诺悖论之所以貌似正确,是因为他有一个暗含的“预设”---时间是有限的。在有限的时间里,当然不可能找出无限多的中点。而如果时间同样是无限的,就不是问题了。

现在我们发现,对于预设的追究,是演绎科学能够提供“新知”的关键!

所以,演绎推理好像在重复一些废话,但是,古希腊的演绎科学,的确提供了“新知”。古希腊数学和哲学的伟大成就,就是明证!

那么,为什么从废话出发,能够得出新知呢?

古希腊智者们,曾经讨论过一个著名的学习悖论:对于我们正在学习的东西,我们究竟是懂还是不懂呢?如果懂,那么学习是不必要的;如果不懂,那么学习是不可能的。

柏拉图给出了一个著名的回答:我们的确只能学习那些我们本来就懂的东西,但是这样一来还有什么必要学习呢?原因在于,那些我们本来就懂的东西,后来被我们遗忘了,而学习不过是把它们重新记忆起来,因此,学习就是回忆。

柏拉图的回答,听起来不可思议,但是,它可以很好地帮助我们理解,演绎科学何以能够提供新知。“新知”本质上是“旧知”,只是被我们“遗忘”,而在重新回忆起来之后,就表现为“新知”。

古希腊思想揭示了一个伟大的秘密,那就是,我们生活在遗忘和遮蔽之中,遗忘和遮蔽是我们生活的本质。

这个说法可能有些深奥。现在,我来通俗地解释一下。

人们经常说,经验是一切知识的来源。这种说法听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

但是,经验一定也是有条件的---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先决因素(就像芝诺的“预设”)。这一点常常会被忽视。

说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我们相信“百闻不如一见”,但是事实上,眼睛也会“骗人”。比如,同样长的两个线段,因为背景的不同,一个显得比另一个短!

再比如,我们常常说:脑袋像一个圆球。但是想想看,世界上有一个真正的、绝对的圆球吗?我们平常见到的,都是有点圆而不是绝对圆的东西。

事实上,“圆球”是一个被人定义出来的概念。而“圆”同样也是。你可以用圆规画一个圆,但是这个圆同样不是绝对的、真正的“圆”!---用放大镜、显微镜看,就可以发现,它仍然不够圆。

它之所以被叫做“圆”,是因为这个概念事先已经被定义出来了!而我们经验中的一切东西,无不如此。

也就是说,任何事物的概念,都是在经验之前,就被人事先定义下来了。所以说,概念都是先于经验的---即“先验”的,或者说是超越了经验的---即“超验”的。

因此,要恰当、准确地理解我们的经验,首先就需要把这些先验的概念“回忆”(即进行先验追溯)出来!

这样的知识,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知识,才是科学!

作为先验追溯的演绎科学所提供的知识,之所以显得是新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我们一向对于自身所拥有的知识没有觉察(比如对于“圆”的概念知识)。

这些知识深藏在我们灵魂的内部,是一向属于我们“自己”的。而正是因为一向属于我们自己,我们才能真正理解!

正因为一向属于我们自己,所以,学习这样的知识,也就是在认识我们“自己”!

这些,就是德尔菲神庙那个神谕的深刻含义!

而认识你自己,就是在追求自由。

现在我们要问:为什么只有古希腊人创造出了演绎科学?

通过前面的记述,我们不难发现:如果没有对于自由的强烈而持久不懈的追求,就很难对演绎科学情有独钟、孜孜以求。

我们的祖先,没有充分重视演绎科学,不关乎智力水平,不关乎统治者好恶,而关乎人性理想的设置----即什么样的人,才是理想的人!

我们的“仁爱”精神,使我们与古希腊人及其继承者走上了截然不同的知识发展道路!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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