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在研究中提出一个......还不错的问题?
各位好,我是董晨宇。今天的讲座中,我会和各位分享三个事:第一,五种我心中的坏问题。第二,以坏问题为前提,我们继续推导出“何为好问题”。第三,我们最后聊聊,如何生成一个好问题。
Part 1
五种我心中的坏问题
第一种坏问题:泛而无度
我在论文指导和评审中,经常会看到一些研究,它的体量远远超过一篇论文所能容纳的问题,我更愿意认为,它应该成为一本书,甚至是上中下三卷那种。比如,有学生和我说,我想研究“新媒体新闻生产研究”。这其实完全不是问题,而是一整个宏大的研究领域。因此我说,一定要把你的论文切口变小。
举个例子,你有一升水,想倒进杯子里。你有两个杯子,一个是矮胖的,一个是瘦高的。你的水就这么多,选择不同的杯子,最后呈现出的区别,是水的深浅。换句话说,你只有切口小,才可以深入讨论你的问题。
你可能会问,我如何把宽泛的问题变小呢?你要做的,是把题目中的各个要素窄化。我们还说“新媒体新闻生产研究”这个事情。这里面有两个要素:新媒体、新闻生产。这时,你可以挑选一个具体的新媒体,再挑选一个具体的生产环节。
陈阳老师就做了这件事。她的研究论文,叫做《每日推送10次意味着什么?关于微信公众号生产过程中新闻节奏的田野观察与思考》。在我看来,这是大家可以学习的范本。
第二种坏问题:新却无根
我们来聊一个最近很火的话题:元宇宙。最近很多期刊都在组稿元宇宙的专题,我在想的一个问题是:作为一名质化研究者,我可以怎样介入这个话题。我完全可以立刻提出几个问题:元宇宙路径、策略、困境等等。不过,请大家一定要警惕,这些问题的“根”在哪里。
我的看法是:不是所有新现象,都有同样重要的学术价值。换句话讲,我们是否需要研究一个新话题,关键的问题是,不要被技术牵着鼻子走,要找到更本质的问题。
我了解元宇宙,首先是看到了一份学术报告。看完那个报告,我的第一反应是:我没搞懂这是什么。它似乎说了很多的东西,但究竟在说什么呢?于是,我就去学术界之外,去找一些商业报告的答案。不过,我似乎因此更困惑了,他们怎么说的都不一样?
请注意,这已经足够成为研究问题了:为什么大家的讨论,都借用了元宇宙这个“新词”,但讨论的东西都不太一样呢?当然,这个现象也并不新鲜。
我们倒转回2004年,就会发现,当时的人们,在讨论刚刚出现的“web2.0”时,好像说的也不一样;我们再倒转回1996年,当时的人们,在讨论“信息高速公路”时,好像说的也不一样。当然,如果你愿意,还可以倒转回19世纪末的电报,甚至是17世纪英国大革命中的党派报刊。
你会发现一个问题:新技术的社会形塑,其实是一个社会想象(social imaginary)的过程。作为一名质化研究者,我在思考元宇宙的时候,我不会纠结各种新的技术,我也不懂这些技术。但我更愿意为这个新现象找到一个旧的脉络。这个脉络不是元宇宙,而是社会想象。
因此,如果我开始做这件事,我不会仅仅在Google scholar上搜索元宇宙,而是去搜索社会想象,我会发现大量的相关研究,比如最新的一篇,叫做Imagining 5G,你看,我为我关注的新现象,找到了旧的学术脉络,它就有“根”了。
第三种坏问题:重复生产
我们很多研究,说得直白一些,不过是学术流水线上的工业产品而已。举两个例子,一是各种媒介融合的策略、机制。我们见了太多了。二是各种新媒体的使用与满足,我们也见了太多了。我想表达的一个看法是:我们需要找到一个旧的学术脉络,但我们又不止于此,我们还要选择新的角度,去启发旧的学术脉络。
你可能会说,那么,媒介融合和使用与满足这两个话题,怎么找到新的视角?我并非这两个领域的研究者,但我可以推荐给大家两篇论文,我们一起看看别人是怎么做的。
第一是媒介融合。大家一定要去看周逵老师写的《反向融合:大众中国大陆媒体媒介融合逻辑的另一种诠释》。这个文章太厉害了,所有人都在研究旧媒体如何往新媒体融合的时候,周老师换了一个视角,他说:你看!中国不一样!我们不仅是旧媒体往新媒体这里融合,新媒体也往旧媒体这里反向融合。对于媒介融合,他给出了一个非常不一样的视角,因此也写了一篇非常好的论文。
我想再多说一句:反向思维是一个特别好的办法。
当所有人都说媒介融合的时候,周老师说反向融合。当所有人都说自我呈现的时候,我和段采薏去年发了一篇论文,讲反向自我呈现,也就是自我删除。当所有人都在研究我们怎么用微信的时候,近几年,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我们怎么能逃离微信,或者关注那些不使用社交媒体的人。
第二是使用与满足。2019年,有一篇叫做“platform swinging”的论文发表了,中文可以翻译成“平台摇摆”。这个论文的精彩之处在于,大家都在研究人们如何使用一个社交媒体,比如微信、微博、豆瓣。它却说:我要研究的是人们如何在微博、微信、豆瓣这些社交媒体中来回摇摆,刷刷这个,刷刷那个,这种摇摆有什么满足?
第四种坏问题:无法掌握
我们当然可以提出自己的问题,但大家一定要注意,其中有一些问题,是我们能力达不到的。我们的教材当中,往往会告诉各位一种思路:首先要有一个问题,然后寻找资料,去研究这个问题,最后写成论文。但我要告诉各位,生活是无比骨感的。我的问题很多,但我研究不了,比如说,我没钱,或者没资源。
因此,我想跟各位推荐的另外一种替代性思路是:首先要想的,可能不是一个具体的研究问题,而是你有什么资料可以研究。在这些资料中,你去去寻找问题。你会发现,论文的完成度很可能要高不少。换句话讲,这是一个问题和材料之间的平衡艺术。
举个例子,如果你觉得自己没什么研究资源,那就从身边人开始挖掘。你可以找个媒体实习,在实习中发现问题,并且你身处其中,完全可以顺便把研究做了。再比如说,你跟同学一块打王者荣耀,突然想这么一个事:打王者究竟是游戏行为,还是社交行为?这是我们团队今年做的一个研究,已经写完了,在修改的过程中。这个研究的样本其实很好找。
我想再给大家推荐一个发表在SSCI期刊的研究,问题是“中国大学生的民族主义倾向”,作者是浙江大学的一名本科生。你可能想,你怎么找到“中国大学生”这个样本。这位作者很聪明,他说,我研究的就是浙江大学的学生。浙江大学的学生当然不能代表中国大学生,不过,这个群体有自己独特的价值。
浙江大学是中国的顶级学府之一,它培养的是未来中国的精英阶层。这些人之后很可能对中国未来的政治和社会秩序有很大的影响力。因此,这个群体很重要,再进一步,我的研究意义就在于此。
这个研究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发问卷。不过,因为他只研究浙江大学的学生,所以他就可以按照宿舍楼,实现非常标准的随机抽样,这个量化研究得出来的结论,切口很小,但我们都会觉得,它的样本质量很高,很有说服力。
第五种坏问题:没有困境
我发过一条微博,吐槽说:一般来讲,如果一个人的研究问题是:试论某种社会现象的成因、影响、机制,那么很有可能,他并没有阅读过这个领域中的多少文献,甚至并没有期待自己能发现什么。因为这三个问题的答案早就被他预定了:陈词滥调的成因、空口无凭的影响、闭门造车的机制。当然,后来我发现,我落下了另一个也很常见的问题:自己都不信的对策。我个人称之为研究问题四大俗。
那么,怎么能不俗呢?我给出个一个办法,是找到研究问题中蕴含的困境。我经常在自己团队的组会中说,你给我一个问题,我怎么判断好坏呢?尤其当我不懂你说的这个领域时,我怎么判断呢?我的一个基本直觉是:你这个问题有没有困境感,有没有让我觉得纠结,有没有让我觉得——对啊!到底该怎么办呢!
没有困境的问题是“不解痒”的。我不能说它是一个坏问题,我只能说,你如果多读读文献,多观察一会,能够提出一个更好的问题。我来举个例子。这可能不是一个学术问题,但我想用这个例子来说明,什么叫有困境感。
在中国有一个特别有特色的东西,叫家庭微信群,群名很可能是“相亲相爱一家人”。好,问题来了,有一天,其中一位家庭成员不幸逝世了,那么,这个群里的其他人会怎么处理这位去世亲人的微信呢?是该继续把他留在群里,还是踢出去?留在群里,问题是其他人总能看到他的头像,但他永远不会再说话了,这是一件非常悲伤的事情;把他踢出去,又出现了另一个问题:好像家人们在虚拟世界中抛弃了这个人。这是我所说的困境感。
请谨记约翰·马丁在《领悟方法》一书中所说的话:如果你不想对这个世界提问,让世界来告诉你一些你事先想不到的东西,那就不要浪费自己的时间(和我们的时间)假装在做研究了。
Part 2
何为好问题
这五种坏问题,对应的,是五个提问题时的“坑”。那么,何为好问题呢?我觉得,如果你能避开这些坑,其实就提了一个还不错的问题。简单来说:
你的切口要小。这意味着你有机会进行更纵深的思考。
你的问题要旧。这意味着你可以与其他研究产生对话。
你的角度要新。这意味着你与其他研究并不一样。
你要可以操作。这意味着你可以填上你给自己挖的坑。
你要保持悬念。这意味着你真正在进行一项研究。
因此,在我看来,一个好问题的模样,可以用一句话来进行总结:它往往是从小切口的困境出发,动用可获得的资源,与既有的研究脉络形成对话关系,并在其基础之上往前迈一小步。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多琢磨琢磨这句话。
Part 3
好问题的生成逻辑
第一种出发点: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
我们开始讲最后一件事:好问题的生成逻辑。我想提供给大家两种出发点。第一是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
你总要对自己的研究论文有兴趣,论文写作的过程才不那么枯燥,因此,我基本不会给我的学生布置题目,我希望他们去写他们感兴趣的东西。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找到了一些有趣的现象,进行了一些尝试性的解答,也许对于学术界而言,这些解答的意义并不大,但对于他们自己,这完成了一个自我解惑的过程。所以,生活中的问题永远是最直接的问题,研究最理想的状态是自我解惑。
我来为你描述两种情境,然后来说说,这两种情境下,我们的好奇心,可以生长出怎样的研究问题。
第一,我在短视频平台实习,这时候,我很不解,为什么明明是创意短视频,却越来越没创意?一个BGM火了,所有人都拍一样的东西,去一样的地方。
第二,我离家在外学习或工作,有一天,我回到家乡,发现留守在这里的儿童,为什么天天都呆在网吧里,为什么没人把他们领出来?我不理解。
从第一个情境出发,我发现,创意短视频都没什么创意,为什么呢?很可能是,没创意的视频,性价比更高。很可能一是因为容易拍摄,二是因为平台流量扶持一个火了的BGM。如果我要继续追问下去,这就成为了一个很好的研究问题。当然,在荷兰工作的研究者林健,就写了这么一篇论文,叫做“不太可能有创意阶层的平台化”,讲的就是快手上的短视频创作者。大家有兴趣可以看看。
从第二个情境出发,我发现,农村的孩子都呆在网吧里面,这是为什么呢?研究问题已经出现了。基于民族值得观察,管成云老师写了一篇研究论文,叫《农村网吧里的孩子们》,他讲了一个很讽刺的事情。这些孩子的父母为什么去北上广打工?为了挣点钱,把孩子培养好,让他们以后不用像自己这么辛苦,还去打工。很可能因为父母远在北上广打工,爷爷奶奶在照顾孩子的时候,并没有这么多的精力,也没有什么文化,因此,孩子安全,是他们认为最重要的事情。哪里安全呢?网吧。更加反讽的是,他们最后都没有考上大学,义务教育结束之后,他们不得不去从网吧出来,融入社会,最后踏上北上广的打工之路。这样一来,阶层一代又一代的再生产,就出现了。
第二种出发点:对于学术文献的阅读
我现在说第二种出发点:阅读文献,尤其读最新的文献。当你看论文的时候,一定要注意三个问题:他在做什么?他没做什么?他没做的事我可以做吗?我认为,最见功力的是第二个问题,你要拥有一双发现“GAP”的眼睛。这个事情一是需要多思考,但更重要的是,这是一种需要慢慢培养的能力。
那么,我可以在哪些方面,找到他没做,但我能做的事情呢?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它主要是个艺术。不过,我想说两个基本的技术:时间维度的突破、空间维度的突破。
第一,时间维度的突破。它回答的问题是:曾经是什么?现在是什么?我来简单翻译一下:这个理论最早在研究什么?在如今的新环境中,它有变化吗?如果有,这就是我可以突破的地方了。
我们来看一篇2012年论文。作者研究的是“算法威胁”,他用的理论,是福柯的全景监狱,这是很基础的一个理论,被大家用的很多。全景监狱的威胁来自哪里?作者的回答是,来自“可见性的威胁”。也就是说:你要好好表现,因为我可能会看到你。现实生活中,我们可以用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说明“可见性的威胁”:商场里的摄像头。
不过,这篇论文却说,福柯,你过时了,社交媒体所营造的全景监狱,带来的并不是“可见性的威胁”,而是“不可见性的威胁”。比如,做短视频的人最怕什么?怕被别人看见?不,他们求之不得。算法的威胁在于:你要好好表现,因为我可能会让别人看不到你。也就是说,我不给你流量。
第二,空间维度的突破。它回答的问题是:彼岸在做什么?此地能做什么?这个问题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被翻译成“本土化”三个字。我们可以借用西方的一些理论视角,来启发我们对于中国的理解。
我们来看一篇2013年发表的论文,叫做“sharing与Web 2.0”。这篇论文讲的是,“分享”作为一种意识形态,是如何在web2.0的环境中表现出来的,又隐藏了哪些商业利益。这篇文章发表之后,2020年,这篇论文的作者和一位中国研究者合作,研究了“中国社交媒体中的sharing这一概念”。这就是从彼岸到此地。
2013年的研究,都在说西方的社交媒体。我们和西方一样吗?肯定不一样。最简单的一点,sharing这个词,在中文语境中,既可以被翻译成分享,也可以被翻译成共享。更有意思的是,这两位学者认为:共享对应的是“大我”,分享对应的是“小我”。以此为基础,他们进行了非常精彩的文化分析。
经验+文献:整合你的出发点
其实,在很多时候,我们提出一个研究问题,需要的是个体经验和文献阅读的结合,或者说,这是一个“双向奔赴”的过程。我个人的建议是,在这个过程中,你要问自己四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我想研究什么?这可能并不是问题,而仅仅是主题。
第二个问题:我想知道什么?这就要把你的主题变成问题。
第三个问题:这有助于我理解什么?这要找到你的问题意识,或者更接地气一些,你要找到你的“GAP”。
第四个问题:我可以帮到谁?这是你的研究价值。
如果你可以在这四个问题上形成自洽,一般来讲,这都不会是一个很糟糕的研究问题。
举个例子,我和段采薏写过一篇论文,叫做《反向自我呈现:分手者在社交媒体中的自我消除行为研究》。我们如何回答这四个问题呢?
第一,我们想研究什么?我们想研究分手了之后人们如何删朋友圈中秀过的恩爱。严格地讲,这是现象,不是问题。
第二,我想知道什么?我们想知道分手者如何处理这些数字痕迹,在分手时可能引发的自我危机?这就从现象到了问题。
第三,这有助于我理解什么?我们当然不仅仅是“八卦”而已。我们希望加深对于“自我呈现”这个概念的理解。更具体地讲,我们想要理解社交媒体中自我呈现的反面:自我消除。
第四,我们可以帮到谁?我们相信,这篇论文可以帮助研究者对社交媒体中的自我呈现进行更为整体的理解。我们不仅要理解呈现,还要理解消除。除此之外,或许我们还可以帮助人们更好地理解社交媒体在恋爱关系中所扮演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