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央视纪录片《我们如何对抗抑郁》的被拍摄对象之一,聊些能说但没播出来的故事

中国首部大体量、全方位抑郁解读纪录片《我们如何对抗抑郁》,于10月14日登陆CCTV-9纪录频道。

该片关注青少年、孕产妇、老人、高压力群体等抑郁症防治重点人群,记录医学、科学实践,讲述极具感染力的抗郁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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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被拍摄对象之一,想说的实在太多了。

在当下,这个片子能拍出来,播出来,是真的不容易。这是一句绝对没有被夸张的话。

拍摄中所面临的多重压力——来自被拍摄的对象,来自疫情限制,或来自某些不可描述的——都很大。

另一方面,也觉得很可惜。因为就我个人而言,表达中那些更具深度和价值的部分,并没有播出来。

拍摄之外,和导演组也有过一些私下交流。这里先说一些自己想到且方便说的部分

关于拍摄:

1.

原定的片名不是这个。而是「冲出阴霾」。从这个角度来说,其实现有的英文名「Out of Abyss」才是更接近的。

(看过《来自深渊》的人都知道我在说什么)

2.

原定的片长应该一集至少在40-50分钟,甚至更长。

片长和片名应该都是进入末期才更改的。说实话当我看到成片一集只有20分钟的时候很惊讶。

比如关于我的内容。在「女性」这一集里,总共的呈现只有不到10分钟,也很浅。但围绕我的拍摄有一个单独的小组,拍摄整整一周,跨越两个城市。导演们预备呈现的内容也非常多,看得出他们是真心有想表现的东西。

3.

拍摄时切入的角度,探讨的话题,其实远比目前呈现的要深刻、全面、丰富。可以说根本不是同一层面的。几乎每一个被大家激烈讨论甚至可能引起争议的话题都有所涉及。刻板印象、病耻感、医患矛盾、信息误差、学术争议、情感模式、文化背景……这样的内容极多。至于我的部分,我们也探讨了大量的女性问题与文学、艺术、哲学甚至宗教中的抑郁意象。有一些是我们双方都觉得非常难能可贵的东西。但这些都没有在正片里呈现。

4.

整个项目至少在2019年11月即已启动。然而因为疫情,一拖再拖。2020年初,导演告诉我:「做好准备,年后要开拍了哦。」然而从此就没了消息……一直到2020年9月,才再次联系上。期间我差点以为这个项目彻底黄了……当时的感觉就是既庆幸又惋惜哈哈。

许多拍摄计划都发生了变更。比如除我之外,「女性」一集中原定的另外两位拍摄对象最终都没能参与。一位是因为疫情无法回国,导致拍摄被迫取消。另一位则是表示「没什么好说的」。导演组不得已又得重新寻找替代方案。

5.

愿意出镜的、情绪和表达能力足够输出的病人,少之又少。一个很可怕的底层困境是,越是能力有限、治疗条件不佳的患者,越怀有无法剥离的自我偏见与环境敌意,因此往往也根本不愿意或没有机会接受拍摄。

也有很多临时变卦,或因为病情迁延而无法参与拍摄的。节目组的大部分时间精力都用在了「不断寻找合适的拍摄对象」上。即使如此,最终能捕捉到的个体仍极度有限。

比如「老年」一集,导演组从一开始就决定要做,也很早就接触到很多患病的老人。然而一个个谈下来,愿意出镜的几乎没有。因此他们途中几度打算放弃这段内容。是讨论很多次后,还是坚持认为「这个群体必须被呈现」。所以这一部分成为最后拍摄完成的部分,也导致全片进度再一次延后。

再比如进入高校拍摄。我也有帮他们联系一些大学,得到的反馈却不尽人意。有的校方会要求给学生全部打马赛克,有的会要求「不得出现任何负面言论」。导演组表示办不到。所以又流失很多东西。

6.

与抑郁症群体的长期观察交流,并考虑如何将我们的声音传递、呈现,对导演组来说也会存在一定的心理负担。拍摄的过程一方面是重构了他们对此的认知,另一方面也是挑战。我能感觉到他们自己的情绪也在被考验。有反思,有坚持,有煎熬。

7.

最初的拍摄构想非常大胆。甚至可以说是过于大胆了……具体的不好多讲,我个人是觉得和一部外文纪录片《Snatches: Moments from Women's Lives》很像。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自行了解~

总之和他们初次见面,讲到这个构想,双方都很兴奋,那种创作者发现一个好灵感并可以大施拳脚的兴奋。但考虑到受众群的理解水平,以及某些你们懂的原因,就搁浅了……当然这也是所有创意付诸实践的过程中都要面对的考验……

然后当时他们觉得适合拿来对标的一个作品是《高考》。同样是CCTV-9拍的纪录片。大家有兴趣可以去看看,口碑很好。

8.

就我所接触到的摄制组人员,整体给我的感觉是:非常尊重人。非常低调。完全没有任何官腔,也几乎看不到功利心。和某些网络舆论中「官媒」的形象非常不一样。某位女导演的见义勇为、仗义执言,让我印象非常深刻,甚至可以说是对我一个很大的冲击。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身边的人,有一种「想要向她学习」的向往感。非常感谢她。

部分工作人员真的是出于一些很崇高的原因在做这件事。虽然这与本片的最终质量不构成绝对关系。

9.

没有偷拍。没有诱导发言。所有拍摄必须事先说明并经由当事人允许,然后公开进行。


关于被拍:

1.

央视的编导是在微博上联系到我。当时我的《抑郁生花》正好刚出版,引起了她们的注意。说来很巧,她们表示「希望可以见面聊一聊」的时候我正好在北京做新书宣传,就见了面。当时大概是前脚在读者面前聊high了,所以后脚在她们面前亢奋地又讲了很久。也正因此被相中。

苍天在上,要知道我后来在拍摄的一周里再也没能一口气讲过那么多话……怂包本怂没错了……

2.

开拍的第一个上午我完全没法说一句话。全组人被我耽搁半天。租的场地后来也没用上。

想想就觉得很对不起他们……

3.

我原本想要阐述的几个点在于:

抑郁未必是一个需要以激烈原因开始、以激烈状态表现出来的东西。

女性的抑郁并非仅仅由生理原因导致,但也并非完全由社会行为所导致(此处可参考《正午之魔》中所罗门先生的部分观点)。

关于「女性抑郁」的大众误解,一个最佳缩影即是林黛玉——这是对这个女性角色本身和「抑郁症」这一精神疾病的双重误解。

女性、人性、文艺作品与抑郁的关联。比如伍尔芙。

每个人对「好起来」的定义并不相同。因此「理解」与「尊重」是所有一切帮助的前提。

以及最重要的,我绝不认为抑郁是一个需要「对抗」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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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郁生花》里的手绘,这是我自己最喜欢的一张,《共生》。「我不想再害怕你、抗拒你、逃避你、消灭你。我希望能与你和解。今后的日子,我愿意与你同行。」——拍摄时我们也有探讨到这个话题,但很可惜最后没有用上。

4.

我的先生,和我的同学(她的部分在正片中被完全剪掉了,只剩下一个三五秒钟没有台词的镜头),也有很多他们对此的看法和经历讲述。先生当然是作为「深度陪伴者」,同学则是一个「曾对此一无所知但怀有善意的旁观者」。

5.

镜头一开始,我们俩在美术馆看展,是汪曾祺先生的展。

很巧,汪曾祺作品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授权,也正是由《抑郁生花》的编辑负责。

6.

拍摄过程中和导演交流,得到一个信息是:在抑郁症面前,华人群体的病耻感可能是世界最高。不是「亚洲群体」,也不是「儒家文化圈」,而是「华人群体」。真实性待考,但我觉得如果当真如此,也是很说得通的。

7.

本片的配音原本有打算邀请一位知名女星担当。可惜档期没能对上。不过倒间接促成了我个人和她的一次合作,交流下来非常愉快。你会发现在没有利益支撑的情况下,很多人其实也是愿意做一些事情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的。

8.

这是我先生第一次露面。《抑郁生花》出版前,我也一直不太想向外界提及他的存在。其实直到现在我们俩也都各有各的害怕:怕不能陪伴到最后。怕并没有那么多的「爱」与「理解」。秀恩爱死得快,我也很怕自己将来有一天会被打脸。

但后来也想通了。即使「失去」,也不意味着「拥有」的东西就一定是假的。也许有一天会分崩离析,会相忘于江湖,但一起度过的时光都是真的。

也想借此对各位说:试着去相信吧。相信爱与信任,甚至是相信运气。即使那很难,但依旧值得尝试。

9.

与编导们的第一次会面,双方都非常匆忙。尤其导演对我几乎没有任何事前了解。这让我的第一印象不是太好,甚至还怀疑过她们是骗子……然而你知道一个人的言行举止是不会骗人的。虽然有怀疑,但聊到后面还是选择相信她。

聊完后导演本人也表示了歉意(并在后来迅速补习了我的全部作品和社交账号,捂脸)。说这是她第一次面见一个采访对象而没有提前做功课。理由我这里不便透露,但是接触下来发现确实是情有可原。

10.

个人很喜欢央视推文里的这段话。虽未免有自吹自擂的嫌疑,但从中或可一窥某些未能放在大屏幕上进行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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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出的内容不多,大家都很遗憾。以及,看到镜头把自己的故事呈现给那么多人,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会带来一些刺激。这些都需要消化一下。

先写到这里,有机会再来补啦

最后想说:和所有涉及广泛群体且存在争议的话题一样,任何人都不可能在一开始,就一次性把所有问题都讲清楚。任何一部突破性的作品也都是如此:背后的含辛茹苦与忍辱负重一定远远超出表面所呈现的。它必定不够好,但必定有价值。

此处很想借用我自己给央视约稿写的一段话。

导演组已尽可能铺开了镜头,可它们依旧不足以覆盖一种疾病的全部前因后果,或任何一个人成长为他/她自己的全部信息源。需要的只是时间。所以,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我们都能给彼此多一点理解和包容的时间。


P.S. 因为这个片子的缘故,《抑郁生花》又被很多人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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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说,这是三年前一场发泄式的写作,现在看来有太多不足之处。如果你愿意多看它两眼,非常感谢,然而和抑郁症一样,它是我的曾经,但不是我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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