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范丨辛亥革命开启的社会变迁,今天仍是我们必须面对的历史课题

王家范

本文原载《探索与争鸣》2011年第8期,原标题为《中国社会变迁与辛亥革命》,为阅读方便,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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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文明5000年,周期性的易代事件发生过数十起。直到1949年以前,只有两次“易代”属于政治制度的大变革。第一次是周秦之际,“郡县”制代替“封建”制,诞生了高度中央集权的大一统帝制中国。第二次就是辛亥革命,开创了由帝制中国转变为“共和国”的新时期。今人对于辛亥革命,抚今追昔,谁都不能否认一个铁的历史事实:经此动荡震撼,存在2000年之久的皇帝制度在中国最终倒塌,“共和”观念开始深入人心。从此以后,在普通老百姓那里,某人想做皇帝,或者像皇帝,都不认为是好事或好字眼。我认为光凭这一点,辛亥革命在中国历史上的意义就已经非常了不起。

有些人说武昌枪声“偶然”成功了辛亥革命。照此说法,明清易代亦是“偶然”。明末李自成屡战屡败,折腾了17年,怎么也没有想到第17年一顺再顺。李自成此前三打开封,城墙固若金汤,怎么也攻不进去;这次更坚固的北京城墙却变成了只待拉下帷幕的彩帛,由“叛监”举手一撩,李自成轻松进城,明朝皇帝吊死在景山,一切来得非常突然。对清之代明,康熙皇帝特别自信,敢于坦认先祖“初无取天下之心”,是“流寇”帮忙灭明,让清人兵不血刃地被“迎”进北京,入主中华。康熙还举刘邦、朱元璋同例,说包括他祖宗在内,这些成功都看若偶然,实为“天意”所授。胜利者说“天授我也”,是得意带狂妄;失败者归之于“天亡我也”,则弱智得不可救药。而以学理考究,后人若持“偶然论”,对这些弱智之亡抱有同情,我看是大不值得。纵观中国易代历史,具体的事件爆发来得总是偶然,具有突发性、不可预测性,而酝酿事件的原因则可以不断深入往前追溯,决非“一日之寒”。凡是根子埋得很深的“事件”,成功的可能性不只有一种,但必定是今天不爆发,明天会爆发;这次不成功,下次就有可能成功,目标不达,运动不止。

我有种很强烈的感觉,清、民易代与明、清易代,背景和影响迥然相异。我特别注意到沈渭滨先生的观点:辛亥革命爆发的原因,不仅要看前10年,还必须追溯到前50年,即洋务运动兴起,一系列“自改革”的驱动,看法深刻。我斗胆建议,不妨往前再追溯到1840年鸦片战争,是这70年间中国社会内外环境的变化,造成人心浮动、事件不断,直接、间接地促成了辛亥革命的发生。

清朝虽说与明朝一样号称300年,“后半世”都是在内乱外祸中度过,特别不是滋味。就以“自改革”为例,像晚清当政者这样的心乱如麻、手足无措,居然动起废“祖宗之法”的脑筋来,是此前所有王朝中后期没有过的。我比较系统地读过明清易代的史料,积累的数量不算少,尽管明中期以来有识之士早有危机感,崇祯皇帝的忧患意识不可谓不强,但他们何曾心中大乱到想要让千年的制度死亡?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想到的多属“化腐朽为神奇”的东西,不离祖宗老箱底。“风起于青萍之末”,当政者怀疑自己的施政方术、治国能力,老大帝国“自信心”的下降,虽然要经过许多次挨打才逐渐强化、但被英国人用炮舰轰开国门,无论如何是第一阵别样的“风声雨声”,接着才有“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主题下的“风声传奇”连台本戏的上演,最后“武昌枪声”送终帝制,成就全剧大结局。

相比于政治事件,“海通”的风声雨声带来经济“生态”的悄然变化、当时乃至以后相当长时间里不被人重视,实际却是引发社会波涛起伏的深层动源。若把1840年后的中国经济状况变化作一综合回顾,不难看到辛亥革命前后数十年中国半推半就地走入“世界市场”,工商贸易盖过农业成了致富之本,机器生产,火力发电,纱厂、布厂、火轮、洋行、洋货店、银行……众多新事物进入城乡生活世界,五光徘徊,十色陆离。许多人失去了旧的职业,许多人得到了新的职业,“四民”身份不再稳定。“钱”比过去来得容易、消费水准和要求随之提高,不满足感比过去强烈。“发财”的念头使各类中国人开始接受“商品经济”的煎熬,不再安土重迁,不再苟足温饱,同时也开始烦躁不安,贫富差异在心理上势同水火。有学者说,“富强”的目标追求把中国当政者抛进了解不开的经济困局。在我看来,咎不在“富强”目标、为“富强”举事,而是当事者多“游行于利禄之中”(张簪语),财政收支不透明,中央与地方明战、暗战不休,有权即能闹中分财劫财。社会财富的分配格局变了,可财富分配的合理规则迟迟没有出现,产生不了权威性的社会普遍共识,政权的合法性由此趋弱,则下面的结果就难以完全避免:“人之生不能无群,群而无分则争,争则乱,乱则穷矣。”

果不其然,回到辛亥革命前后数十年的场景中去,拂不去一个“乱”字的印象:全社会纷纷乱乱,2000年来所未有。人心纷乱,主张纷乱,行为纷乱,民间纷乱,上层纷乱……革命前如此,革命后甚且更纷乱。例如个人暗杀行为,历史上只在战国秦汉之际出现过,后则渐渐消声匿迹,到辛亥革命前后却突然盛行起来。原有的社会构成与秩序变了、新纲常却迟迟不见实地诞生,怎能少有不心烦意乱的?

我读过今人对辛亥革命的评论分析文章,有些人不认真体验彼时各类人“生活世界”中的境遇,低估利益驱使的“无声胜有声”,以为若当时依某种“思想”办就不会那样,若不是某种“思想”得逞就可以这样,不无认前人弱智失策、借售自己高明见识之嫌。史家若以这种后人笑前人的心态,好充事后诸葛,不追究所以然,我们从历史学习中得到的教益能有多少?与朋友们闲谈,常常感到百年前的情景依然亲切,后人固然有权利笑前人,我们自己又怎样?不怕后人笑我们?中国是不会再回到中世纪去了,但我们仍然困扰于清、民易代所遇到的难题,仍在继续求解由鸦片战争后开始出现的中国社会变迁的“哥德巴赫猜想”。

一边纷乱,一边发展;这儿发展,那儿纷乱。行路难,多歧路,百年意韵尽在其中。这不是中国人的智力有问题,也不是前人智力一定比今人差,而是启示着一个更为深刻、更为沉重的课题:皇帝没了,从政治制度走向说,意味着中国历史越过了古代“帝制”这座大山,向现代“共和”另一座大山的峰顶往前攀行。“共和”、“总统”等新名词搬来即流行,但建设“现代社会”则是中国人从未遇到过的崭新实践,一步一个脚印,急躁不起来。过去我们曾相信过不破不立、大破大立,但无数事实给了我们足够的教训,破不等于立,破后待立而破易立难,许多时候是立比破更难把持、更多麻烦……需要解决的头绪太多,轻重缓急测不准。政治比经济更难驾驭。社会运作的复杂性、多变性,大大超出人们主观设计的能力。由此觉悟:凡是重大的社会变革,一定是看一步、走一步,硬生生地要靠长期试错摸索,“摸着石头过河”才是真历史。如果能够拿体验到的现代化中国建设的艰难,去设身处地为革命先驱考虑,我们的历史议论一定会谦虚谨慎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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