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理遗体。

值了一天的班,半夜又收了两个病人,半睡半醒之间我被闹钟吵醒。

值班室的硬板床硌得我生疼,睡一晚跟没睡似的。

我揉了揉惺忪的眼,推开被子,穿上鞋子,刷了口牙,抹了把脸,准备去食堂吃个早饭。

一碗小馄饨、一根油条,没吃太饱,看了看表,七点二十了,赶紧回去。

“叮铃铃” 拷机响了。呵,响的可真是时候。

“监护室病人没了,让你去一下。”

这个病人还是没了啊...

老张,股骨粗隆骨折术后的病人,周日下午突发胸闷、胸痛伴有呼吸困难,连上监护仪,氧饱和度只有70多。

值班的老李没见过这架势,赶紧呼叫上级医生,叫来内科会诊,麻醉医生插管,转到了监护室。

刚到监护室心跳就停了,一帮人硬是按压抢救回来了。后来考虑是肺梗死。抢救了几次之后心力衰竭合并多脏器功能衰竭,还是没了。

我赶到监护室的时候,护士已经在旁边等着了,

“怎么才来啊,赶紧的吧,8点钟大查房,这边躺着不好看。”

我看了看老张,眼睛微张,却毫无生气。口里插着气管插管,大腿根部插着深静脉置管,手上插着外周静脉置管,还有各种监护仪、PiCCO导管。

老张的皮肤颜色惨白,已经不是活人的颜色。

我意识到,他确实已经没了。

“几点走的?”

“7点。”

我手上不敢停,再晚一点大家就要上班了,一堆医生查房,这边老张躺着,确实不合适。

医生要负责把身上的管子都拔光,把该缝的地方都缝起来。

我的手碰到了老张,真的很凉,一点温度都没有的凉。

其实,我是特别害怕看到尸体的。我对死亡的认知源于小时候的记忆,7岁的时候我的太奶奶去世了。

太奶奶住在我们家平房最里面的小屋,里面黑漆麻乌的,我从来不敢进去。太奶奶总是坐在院子里,九十多岁了,看到我喜欢摸摸我的头,偶尔掏出几毛钱零钱给我。

她是老死的,去世那几天,就躺在那个小黑屋里,我根本不敢靠近。

没想到,长大之后,送走了不少病人,也帮忙料理了很多遗体。

“喂,快点,愣什么呢?”

发怔的片刻,护士又催我了。我赶忙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拔气管插管是最让人不适的,因为会带出很多口水和粘液,湿哒哒的,动作大点就会甩得到处都是,很容易滴在自己的身上。

护士已经拔掉了留置针,我拔了下肢的深静脉置管。

血呼呼的冒出来。黑血。

护士赶忙拿纱布按上去,按了半天,还是流个不停。

“有针么?我缝一下。”这里我比较有经验,监护室离去的病人,凝血功能衰竭,人离去之后,血根本不会凝固。甚至,有可能从七窍冒出来,更为吓人。

护士拿来了带针缝线,却没有持针器。

我拿手认认真真地做了个十字缝合,打了个结,就像在活人身上一样认真,果然不再出血了。

我又拔掉了身上的监护仪贴片,撕掉了伤口的纱布,拔掉了PiCCO导管。

护士把老张所有的东西,用过的、没用过的,都扔进了垃圾桶。

看了看表,七点四十五。

护士长吁了一口气,“还好,赶得及。”

旁边的另一个护士说道,“你这还好,上次我一个病人7点55 Over了,一堆人看着我整理遗体,难受死了。”

医院里,大家总是有一堆词汇来替代死亡,走了、DIE、Over、没了。

“他抢救了么?家属什么态度啊?”我指了指老张问道。

“没有,家属表示理解,放弃抢救了。”

也是,该谈的都谈了,奇迹被叫做奇迹,正是因为基本不会发生。一个大面积肺梗死合并心衰的病人,又按压抢救多次,出现多脏器功能衰竭,怕是神仙难救。

“好了好了,你走吧,剩下的我来收拾,弄好了还要把他推进小黑屋。”她叫了阿姨来擦身、穿衣服。

小黑屋是专门的一个房间,是监护室临时停放尸体用的,等着家属把遗体拉到殡仪馆。

就在这样一个稀松平常的周四,老张离开了,享年70岁。从医院出生,从医院离世。

我和护士内心毫无波澜地处理了遗体,在医生和护士眼里,死亡和遗体已经变成了稀松平常的一件事情。

我认认真真洗了个手,换了件白大褂,走出监护室,走出外科大楼。

看见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和刺眼的阳光,却有点凉。

没有人知道,隔壁楼里,一个人刚刚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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