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培训:五天四夜速成“青少年领袖”
控制是从打压、辱骂开始的。
从学员的过往经历中挑毛病进行批评——“你太自私”“你冷漠”“你自以为是”……在这个阶段,有学员会感觉心脏不舒服,喘不上气,有学员中途呕吐。 这些回忆一直藏在薛影心里。直到最近看到北京32岁的女投资人魏萌参加LEGACY课程中晕倒,之后抢救无效去世的新闻,他又想起2016至2017年,曾经在北京做过类似课程的导师。长期以来,这类“教练技术”课程假借各种培训名义,隐蔽又具有迷惑性。

“教练技术”课程的培训套路可以演变出许多形态。面对企业高管和工厂老板,培训机构着重培养学员“领袖力”和企业管理;面对青少年,它变成五天四夜的夏令营、“青少年领袖班”“唤醒天才领袖训练营”。
据中青报·中青网记者了解,国内有不少这类包含辱骂学员等环节的培训课程。长期关注此类现象的中国科学院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陈天嘉说,这类课程的源头在美国,传入中国后被称为“教练技术”课程,大多数课包括探索(或觉醒)、突破(或蜕变)、实践三阶段。这类课程名义上帮助学员突破自我,实质通过环环相扣的培训课程,对参与者心灵操控,并针对不同用户群体,用不同辞藻包装,在许多地方传播变异。
其中,少数群友曾经上过课,觉察问题后离开培训机构。大多人为了挽救正在上课的家人,进群交流,寻找劝阻家人上课的办法。
像坐过山车一样,控制学员的心情 作为“教练技术”课程的导师,薛影没有任何心理学专业背景。 他曾上过这类培训班,后来,为了成为导师,大学学习电影专业的他辞去原先的工作,花10万元培训费上导师课。直到2017年,在家人的劝阻下,他才不再做导师。据他回忆,绝对服从,遵守纪律是许多“教练技术”课程的特点。课堂上,他要求学员穿统一的班服,喊整齐响亮的口号,保持情绪高涨,目的是凝聚学员,“让学员集体无意识”。学员还需要上交手机,不允许外传课程内容。在受访学员的回忆里,最常出现的一句话是“他们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薛影说,这类课程通常分为三个阶段,在第一阶段,薛影会要求学员互相拥抱,增加学员归属感和信任。第一阶段结束前,他还邀请学员家属“秘密”来毕业典礼现场,配合音乐和灯光,家属抱一束花或捧着礼物突然出现,庆祝学员阶段性毕业,让学员“更感恩平台,感恩导师”,进而鼓励学员报名第二阶段的课程。
到了第二阶段,薛影会通过打压、指责、挑毛病的方法打破学员的心理承受力。在这个阶段,许多学员会出现身体不适。为了保证安全,薛影会在上课前,了解学员精神状态、怀孕情况。学员的时间被安排得满满当当。薛影总结,“第二阶段的游戏体力消耗大,脑子空才能听进去”。 他还要求学员分享隐私、创伤,角色扮演成最讨厌的人,如妓女、捡垃圾的老太太等,鼓励学员“豁出去”“突破自我”。他的学员曾穿着乞丐的衣服,去游乐园转了一圈。一段在网络上引起关注的角色扮演是,2018年,一个从事保险工作的女学员,穿着三点式兔女郎装出现在中国香港的旺角地铁站,并搭乘地铁。她在中国香港参与“人生改进课程”,导师要求女学员在公众场所穿着暴露,以突破自我,提升自信。

直到第二阶段结束前最后一天,薛影才开始表扬学员,“就像坐过山车,一开始往下压,再慢慢往上抬,抬到最高时,人容易变得兴奋、喜悦。”
在第三阶段,培训机构会引导学员,随机和班级上的异性学员结为死党,外出感召新学员。薛影打比方,学员找到新学员来上课,是帮助新学员,就像捞起一个被海浪冲到岸上的海星扔回海洋,挽救海星生命。 在这类培训班里,“海星”成了新学员的代名词。感召“海星”是学员必修的功课。有个从事外贸工作的学员,挨个儿邀请微信朋友,最后只拉了1个人,她一度感觉沮丧,“为什么都不相信我”。 薛影还会组织学员参与公益活动,去留守儿童学校、养老院献爱心,增加集体荣誉感。1997年出生的李程曾经参与过这类公益活动。初中时,一场由他的学校和企业家共同举办的一次公益活动中,他和父亲分别作为学生代表、家长代表参加。他还记得,当时学校挂着红条幅,写着“共同托起明天的太阳”,学生们轮流上台和父母诉说感恩的话。
课程开设于2019年7月,五天四夜的课程价值上万元,上课地点在一家酒店,曾经上过课程的老学员,在夏令营中担任助教。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胡鼎的父母听说,其他孩子上课后“突然开窍了”,成绩年级前十,特意让胡鼎从佛山赶去广州上课 。 在课上,胡鼎必须反反复复大喊一句口号,“我要做一个负责任的领袖!”酒店的会议室重复回响这句口号。 课程还设有游戏环节,经常持续到晚上10点多,有时到深夜12点才结束。 胡鼎回忆,每个学员需要分享自己的错误,6人一组,互相批评。他分享自己经常和父母吵架,组员在老学员的带领下,围着他骂“虚伪”“不孝”“不负责任”,直到把他骂哭。 有学生不愿参加游戏,被老师和老学员当众批评。老师和老学员是课堂的绝对权威。他们要求所有学生站在椅子上,跟着老师的口令左转右转。第一次转错,惩罚学生跪在椅子上;第二次犯错,学生得从椅子上下来,站在地面;第三次犯错,老学员会把人拖出会议室,在门外等游戏结束。

老师说,老学员就是“你们的父母”,每一次犯错会让父母受伤,不能做错事。胡鼎回忆,“整个过程很有负罪感,半数人被硬拽到门外。”
这门课程结束至今两年,他变得胆怯,总害怕做错事。每次帮父母买饭,或帮同学买奶茶,他害怕买错了,总要打电话给对方,一遍一遍确认。他也想改掉,变得更相信自己,但是“很难”。 但他没有把对“青少年领袖班”的真实看法告诉父母,因为父母信任这类课程,如果说出真相,可能会引发更多的争吵。沈澄总结,青少年学员的家长大多被这类课程的宣传话术迷惑,才会为青少年报班,许多青少年很难察觉这类课程的问题,即使发现,也很难反对家长的决定。

开课前,胡鼎收到培训机构寄来的“爱之信”。受访者供图
包裹着巧克力糖衣的毒药 许多学员和家属回忆,在培训的第一阶段,学员有了明显积极的变化,但很快,情况由好转坏。 林晴和老公一起在深圳开了一家灯具公司,老公是理工科专业出身,夫妻俩一起打拼,在深圳买房安家。 林晴回忆,老公原先不干家务活儿,上了第一阶段培训课程后,回家帮林晴洗衣服、写情书、叠衣服,凌晨3点在家拖地。但到了第二阶段,上课时,老公被人按在地上殴打,衣服的领子被撕烂。林晴发现,老公变得异常亢奋,萌生了赚快钱的想法,计划把只有10个员工的公司上市,要求所有家人全听他的话。
还有人在劝说家人离开培训班的过程中,自己被“感召”。北京一个理工科硕士生,因为女友上课,一度报警要求处理培训机构,后来女友为他垫付学费,他去试听了几节课,也跟着陷进去。

而且,学员上课前需要上交手机,签订协议不允许公开课程内容,执法机关难以掌握课程内容。

界定这类培训机构为传销组织,也是个难题。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反传销法》,成功发展“新人”后,组织会给“老人”提供包括物质奖励等报酬,“新人”加入组织也要缴纳费用,“新人”和“老人”会形成上下线关系。
但在“教练技术”课程里,老学员“感召”新学员没有报酬,学员“觉得干这些事比得到多少钱都值得、都快乐”,缴费属于“培训费”,新老学员不构成上下级关系。还有一些学员醒悟后报警,却出示不了明确证据。因此对于公民个人来说,最安全的方式是学会辨别。有10年参与式培训经验的心理咨询师认为,良性的心理课程不会对参与者有个人评判、指责、攻击的行为,会保护参与者,如果参与者出现了不良的情绪,一定要及时拒绝,求助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