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龙一: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参与《末代皇帝》的拍摄|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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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月 26 日,意大利名导贝托鲁奇逝世。作为欧洲电影艺术的领军人物,即使常常因为选材角度和拍摄手法饱受争议,仍然创作了不少经典电影。早在 1987 年,他执导的传记片《末代皇帝》成为了历史上第一部获准进入北京紫禁城实景拍摄的外国电影,获奥斯卡九项大奖。
在曾参与电影演出和配乐工作的坂本龙一的自传《音乐即自由》中,我们仿佛来到了当时的拍摄片场,导演贝托鲁奇在工作上极具个人风格,他精力充沛又稍显狡猾。而那种与意大利人一起工作的快乐,成为了一种无法忘记的回忆。
▲《末代皇帝》中饰演溥仪的尊龙和饰演婉容的陈冲
绝不切腹!
参与电影《末代皇帝》的拍摄工作,对我而言真的是非常重要的经验。与贝托鲁奇导演一起工作相当有趣,每天都过着紧凑的生活。如同前述,我第一次见到贝托鲁奇导演是在 1983 年的戛纳影展上,那一年《俘虏》入选为影展的竞赛片。通过大岛渚导演的介绍,我跟崇拜的贝托鲁奇导演寒暄过后,他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聊起了拍摄《末代皇帝》的事,比如说他想拍摄这样一部电影,然而,困难重重之类的话题。在喧闹嘈杂的宴会会场里,我们就一直站着,听他说了快一个小时。我觉得这部片的拍摄工作似乎非常有趣,不过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参与。
我大概是在三年之后受邀出演。工作团队似乎费了很大一番工夫取得拍摄许可,总算在 1986 年于北京紫禁城开拍,过了三个月后,我也加入了拍摄的行列。
▲贝托鲁奇在片场
其实在开拍之前,我已经拿到剧本读过了,里头有一幕剧情让我怎么样也无法接受。剧本里写着,我所饰演的甘粕是切腹而死。到了拍片现场后,我很固执地不愿配合,心里觉得:“虽然我很希望出演这部电影,但是切腹实在令我相当反感。对日本人来说,切腹是多么的可耻。”于是,我拼命说服导演:“一提到日本人,就会联想到切腹。像这种刻板印象,你应该也觉得很丢脸,而且你在全球的影迷也应该不会接受吧!”
甘粕曾经在法国待过两年多,在当时是个相当时尚的男子。我向导演恳切地拜托:“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会切腹?拜托改成用枪自尽吧!”贝托鲁奇导演也知道甘粕是一位时尚的男子,而且在电影里,甘粕的办公室墙壁上还有着未来派的画。最后,我坚持地表示:“是要选择切腹?还是要选我?如果要留下切腹的剧情,我马上就回日本。”我似乎是让贝托鲁奇导演伤透了脑筋,结果剧情还是改成甘粕举枪自尽。不过,实际上,甘粕是服毒自杀。
以甘粕正彦的身份大吼
到达拍片现场当天,我与饰演溥仪的尊龙第一次见面。所有人已经拍了三个月左右,每位演员都完全投入自己的角色。他对我说:“你是日本派来的幕后黑手甘粕,是我的敌人,片子没拍完,我不会跟你说话。”我当时是带着吊儿郎当的心情去的,所以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心想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后来,我还是成天说笑,态度轻浮。甘粕的角色有一场重要的戏,要对着皇帝说:“你只不过是个傀儡,是我们日本的玩偶。”于是,导演就来警告我:“一星期后要拍这一场戏,你在那之前都不准笑,去想想天照大神。”大概是我平常太过吊儿郎当,导演已经看不下去了吧。在这之前,每天晚上拍摄工作一结束,我都会和大家去吃饭,一起去玩,但是经过了这次的事,就没有人来找我出去了。
▲饰演甘粕正彦的坂本龙一
接下来,实际拍摄这场戏的日子来临了。导演觉得我愤怒的力度不够,于是亲自示范给我看:“要用这样的方式表达愤怒!”我虽然照着导演的方式做,还是完全不行。导演一直喊着:“再多一点!再多一点!再多一点!”我始终都没办法从他口中听到 OK。
我有一句台词是:“Asia belongs to us !”意思就是亚洲是属于我们的。虽然说是演戏,不过要说出那样的台词,还真是令人相当为难。然而,既然接下了这份工作,也只得照说,于是导演在一旁不断地喊:“卡!”我则是同时不断地吼着:“Asia belongs to us !”这句台词也让我思考了许多事。
临时负责配乐
《末代皇帝》的拍摄工作从北京展开,然后开拔到大连、长春持续进行。到了长春,剧组也借到实际的宫殿,拍摄了溥仪“登基”为伪满洲国皇帝的一幕。贝托鲁奇导演表示,希望这一幕的现场能够配上音乐,于是要求我立刻创作“登基仪式”的音乐。
一直以来,我都是以演员的身份参与拍摄工作,从没想过得创作配乐。我也觉得贝托鲁奇导演虽然请我加入演出,却也没有考虑过要让我负责配乐。真要说起来,据说导演的老朋友埃尼奥· 莫里康内几乎每天打电话来片场,请导演让他负责这部电影的配乐。总之,我就遵照导演这时候的指示,就当成是制作摄影现场的这一幕配乐,而不是负责整部电影的音乐。
▲《末代皇帝》海报
我一直对民族音乐很有兴趣,读书时也学过,但是我不太喜欢中国的音乐,也没有写过中国风的曲子,甚至是几乎没有听过。而且,拍片现场缺乏器材,给我作曲和录音的时间大概也只有三天。
贝托鲁奇导演狡猾地笑着说:“不管是什么样的音乐,埃尼奥可都是当场就立刻写出来哦。”听了导演的这句话后,就我的立场而言,总不可能当场推辞吧。
甘粕上尉的亡魂
我向贝托鲁奇导演提出要求:要我写曲,也总得给我钢琴啊。于是,剧组帮我借来了一台旧“满洲”电影协会的钢琴。“满洲”电影协会的前身是“满洲”铁路电影部,是当时的“国有”电影公司。在片厂里有一台直立式钢琴,当地的工作人员用货车运到了我的房间。那台钢琴原先保存状态就不好,又加上一路颠簸地运送过来,所以走音走得很厉害。然而,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于是我在作曲时,几乎是一边想象乐音,一边写下。
录音就得再回到旧“满洲”电影协会的片厂进行。乐曲的演奏找来了当地剧场附属的乐团。于是,把钢琴搬上货车后,我也一起搭着货车去片厂。
到了片厂,有一位稍懂日文的老先生负责协调工作。那位老先生对我说:“你是演甘粕老师的人吧。”没想到他居然认识甘粕上尉本人。一问之下才知道,他大概十八岁就加入“满洲”电影协会的管弦乐团,在团里吹奏长笛。“甘粕老师对我很好”,“甘粕老师是个了不起的人”。从他的这些话里可知,甘粕上尉应该相当受当时的人敬爱,有他充满魅力的一面。
录音的地点是“满洲”电影协会,并且由当地乐团负责演奏乐曲,也就是说,呈现出来的声音几乎与当时没有两样。唯一不同的地方,大概只有片厂立的毛泽东铜像吧。其他部分全部原封不动,从过去一直保留至今。因此,似乎随处可以见到甘粕上尉的亡魂,令我有些毛骨悚然。
我不清楚伪满洲国当时的音乐形式与演奏方法,但猜想应该多少都会加入中国的乐器,不过是稍微偏向西洋风格的音乐。而且,由于是出自日本人之手,又是用来宣扬国威之类的音乐,整首乐曲应该会显得非常不伦不类才对。
我写的虽然不是拿破仑加冕仪式的乐曲,不过还是放入了一些法国风格,做成带有浓厚鼓乐曲味道的音乐。当地的演奏者绝对无法完美演奏,不过这种演奏程度的差异更能营造出当时的实际氛围,真是太好了。
无论是宿舍、片厂,或是那位老先生,我面对这一切时,感觉像是被吸入了当时的世界。回到那栋天花板挑高的宿舍睡觉时,仿佛真的会有关东军的军官出现一样,让我觉得心里毛毛的。
我认为,在电影这种事物里,有些部分能够跨越某种现实与虚构的界线。电影仿佛具备这种强大的磁力,甚至有时在拍片现场会让人为之丧命。无论是“现实”,或是“虚构”,都是硬要为了设下界线而使用的词汇,现实就是虚构,虚构即为现实,两者之间原本就没有界线存在。跨越这类语言界线的真实就反映在电影之中。在《末代皇帝》一片中,我想也必定会出现这样的情形。
前往伦敦
一到达伦敦,我才发现剪接过后的电影完全不是原先的样子。如此一来,作好的曲子当然完全无法配得上。只不过半年的时间,这部电影经过贝托鲁奇导演不断的剪接,完全变了个样子。他就是这种作风的人。整部电影剪接得越来越不一样,不仅原有的画面被拿掉,顺序也有调动,真的是一团混乱。
隔天就要录音,然而配合不上的地方还是到处可见,于是当天晚上,我和上野又继续熬夜,关在酒店房间重写。酒店房间没有钢琴或任何乐器,而且当时也没有计算机,我们只好按着计算器,拼命计算得要减少几个小节和拍子,秒数才配合得上剪接后的画面,然后重新写下,忙得鸡飞狗跳。结果我们到了伦敦之后的一星期也都没合过眼,白天录音,晚上重新写曲,每天重复这样的过程。
▲陈冲在拍摄现场
不过,这段过程并非全是苦差事。有一幕戏是溥仪的皇妃大喊“我再也受不了了”,然后就此出走。这幕戏给我的印象很深刻,我很喜欢这幕戏和饰演皇妃的女演员。我第一次让工作人员听这个部分的配乐时,所有人相互拥抱,口中喊着:“bellissimo”(太美了)、“bellissimo”(太美了),高兴得简直要跳起舞。我吓了一跳,不过那一瞬间,所有人融为一体的感觉,我永远无法忘记。我想这就是与意大利人一起工作的快乐之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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