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主义之后,进步还有什么希望?
华勒斯坦作为“年鉴学派”的第三代代表性人物,师承布罗代尔,著有《现代世界体系》三卷本皇皇巨著,成为最具影响力的历史学家之一。不过颇具左派倾向的华勒斯坦在其作品语言上却并非一脸严肃的学究,反而给人以尖刻、辛辣之感,这与左派历史学家的语言风格几乎是一脉相承的,而今天推荐的这本《自由主义之后》(After Liberalism)即使这一风格淋漓尽致的发挥。
当然作为一篇书评,我没法再现华勒斯坦那充满辛辣与睿智的反问和措辞,但是在语言风格之外,华勒斯坦对于19世纪以来的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拷问与反思,同样值得我们的注意。
华勒斯坦对于现代性的讨论也始于法国大革命,这与霍布斯鲍姆一致,华勒斯坦认为“现代性是由一种特定的社会现实与一种特定的世界观结合而成……而意识形态,即是对于现代性的反应”[1],试图回到过去或保持现状的是保守主义,试图全面落实现代化要求的是社会主义,而自由主义站在中间,时而同保守主义者结合保卫私有财产权,时而同社会主义结合推动社会“进步”,当然,在20世纪时也出现了保守主义和社会主义结合而成的极权主义意识形态。而这三种意识形态虽然都或多或少的站在社会的立场上反对国家,可是无一不借重国家的权力以推动自己的计划。
自从法国大革命后主权理论上从统治阶级转移到“人民”之后,就揭开了是否有任何国家能够反映人民意志的问题,华勒斯坦指出,在现代世界体系的核心,也就是完成了工业化的西欧和北美,事实上是保守主义接管了爱国主义的大旗,统合自己国内“危险”的无产阶级,这一进程在一战之后得以完成,而在世界体系的边缘,列宁主义则为当地人民咏唱“发展”这一咒语,配合威尔逊的民族自决理论,二者看似背道而驰的意识形态,竟合流一处,华勒斯坦非常讽刺的写到:
“如何堵住个体民族主义病毒的扩散,人人都要自决,而其首要目的是为 了走向繁荣。由于这个过程有两个步骤,先是去殖民化,然后是经济发展,因此其中威尔逊主义这一半总是等着列宁主义这一半实现。国家发展的前景将世界体系的整个结构正当化。就此意义而言,威尔逊主义意识形态的命运取决于列宁主义意识形态的命运。列宁主义意识形态使威尔逊主义意识形态的遮羞布”[2]。
至少在1970年代以前,这一套说辞还站得住脚,但是自从石油危机之后,大量的第三世界国家因为无法继续支持代价高额的发展计划而陷入失败,这并非偶然,而是世界体系的结构性难题。要统合“危险的”无产阶级,必须有一个共同应付的“敌人”,在民族国家的范围内,这很好实现,然而推及世界则全无可能,而且,经济上的核心-边缘结构所造成的工业国剥削第三世界的现实也让“发展”这个议题显得遥不可及。不过好在苏联这个列宁主义式“发展”的招牌还在,还能“协助美国驯服世界体系的危险阶级”[3],但事实上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的自相矛盾已经暴露无遗:“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自相矛盾是全盘性的。如果所有人都权利平等,所有民族也权利平等,我们就不能维持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向来维持,未来也会维持的不平等体系。如果公开承认只一点,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在危险阶级眼中就不会有正当性。一个体系没有正当性,就不会能够活下去。”[4]
所以,苏联的倒台,对于美国而言绝对不是什么胜利,因为“冷战本来就不是一场输赢的比赛,而是一段小步舞曲。小步舞曲变成了比赛,就有了输赢,而赢者只可能是惨胜。冷战的结束,其实拿掉了美国霸权与美国繁荣的最后一根大柱,就是苏联这面盾牌”[5]。
于是乎,诸多美国根本无法独自解决的麻烦接踵而至,首先是类似伊拉克这样的寻求武装对抗的第三世界军国主义,美国被迫迎战,而且即便是胜利,也绝非全胜,因为下一个挑战者已经开始秣马厉兵;其次是伊朗的霍梅尼倡导的宗教和传统的复兴,这一倾向根本的拒斥现代化带来的意识形态,并无法被世界体系包容于内;最后,第三世界涌入工业国的移民潮打破了一战后欧洲国家对于国内阶级的成功整合。这三大挑战使得自由主义彻底破产,正如《苏联的最后一天》的作者在序言中写道:“美国人在苏联人的葬礼上喝的太多了,以至现在还醒不过来”[6]。
那么未来又将如何?华勒斯坦并未明指,但却给出了一个方向,即打破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虚伪而要求其真正落实自己的承诺,否则,自由主义崩溃之后,或许将要回到新的种族主义时代,或者解体民族国家的国际秩序而使人们归于各种各样的群体(宗教的、文化的、种族的),总之,苏联的解体意味着自由主义的灭亡,这一看似矛盾的说辞却揭穿了冷战,以及现代化的本质,自由主义之后,对于进步还有什么希望?这是二十一世纪所有人都必须思考的命题。
[1]华勒斯坦,《自由主义之后》,台北:联经,2001年,页72-73。
[2]华勒斯坦,《自由主义之后》,页114-115。
[3]华勒斯坦,《自由主义之后》,页165。
[4]华勒斯坦,《自由主义之后》,页170。
[5]华勒斯坦,《自由主义之后》,页202。
[6]康纳·奥克莱利,《苏联的最后一天:莫斯科,1991年12月25日》,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