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的芒果(上)
7月初,匆匆回了一趟福州,车行至华林路,这原本是我在此生活和“战斗”十余年间绕不开的一条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却冷不丁地给我制造了一种走错路的惊慌。
华林路横卧在省府门前,路名大概托了与省府比邻而居的千年古刹华林寺的福吧。古刹与政府、学府做邻居,这是福建自古贯今的一大特色,华林路也算是省城福州一条特色街了。
距离上次回福州不到四个月,华林路部分路段已由两车道拓宽为了四车道,路面变宽倒未能吓着我,让我发晕的是街路两旁繁茂的芒果树林不见了,取而代之一棵棵的樟树墩子,被砍头截肢、五花大绑地插作两行。
7月,本是芒果的成熟季,回想往日,华林路和许多其他街道一样,两旁的芒果树上挂满了累累的硕果,在炽热的阳光下闪闪发光。这样的景致如今突然在眼前被抹去,记忆失落之余唯留感叹。
像我的这类感叹在急速现代化和新型城市化的洪流中已算不得什么。而我之所以如此费力不讨好地一吐心中的遗憾,终因我与芒果树曾结下不解之缘。行走在华林路的芒果树下,我对“树人立身”之道才若有所悟。
(一)
我与芒果树怎么结了缘。正如标题所言,有点尴尬,是我感到尴尬。
大概是12年前的初冬,说福州有冬天也是挺尴尬的,根据近现代的气象记录,福州城罕有四摄氏度以下的打霜气温,四季只是春夏两季轮换,可以有短暂的秋季,但没有冬季。可是,对于我这个在福州的浙江人来说,每年的11月至次年2月就是记忆深处的冬季。
那年初冬,我与芒果树结缘之初便是福州城里出了一则“奇闻”:有些街道马路上的芒果树挂果了。
(拍摄于2009年11月底的福州市华林路芒果树)
当时,我家就在华林路,楼下就有不少的芒果树。果然发现有两棵芒果树挂着上百个有如鸡蛋大小的青色小芒果。掐指倒数,果子悄无声息地长那么大了,至少是半个月前开的花。半个月前,那就是11月。
我到福建之前最大的活动范围是往返于浙江省内杭州与金华的两城之间,在这500里的路途上从未见到过芒果树。后来,我有幸到福建学习和工作,又是新闻传播,所以芒果树在深秋开花冬天结果,当然是不可多得的“奇闻”素材。
不光是我,分社全体采编人员认为那是在福州闻所未闻、吸人眼球的新闻!我们根本没有想到芒果树冬季结果可以多增果树的产量,而只是想着可以增加新闻报道的产量。
地方媒体对地方上的新鲜事反应速度往往比驻地方的“中央军”要快。而“中央军”有后发做大的优势,于是我的报道焦点就落在了芒果冬天挂果的原因追问上。
问题被提交到福建农林大学的有关专家那里时,专家的反应似乎有些措手不及。一天之后,根据专家的初步诊断,认为其中的原因很复杂,有三种可能。
一是,在全球气候变暖的背景下,普遍的“暖冬”气候扰乱了某些植物的生理进程,误把冬天认作春天,出现了诸如芒果树在冬天提早开花结果的奇特现象;二是,不排除部分芒果树受到病虫害的侵扰,而提早开花结果;三是,其他的不明原因。
专家的分析真是太合媒体的胃口了,于是,一则福州芒果树寒冬结果令人称奇的新闻很快开始了它的“环球七日游”,很快又被淹没在一片浩瀚嘈杂的汪洋之中。
事隔多年,当喜新厌旧的我已然淡忘了这则“奇闻”,却在不经意间翻阅一部古籍时,被其中的故事吓了一跳。
故事是说,在两千多年,印度的“中原大国”——摩揭陀国西苏纳加王朝的第五世国王频婆娑罗王(又名瓶沙王),深信佛法,在王舍城的迦兰陀建立了竹林精舍,供佛陀弘化休养。瓶沙王总是把自己最好的东西拿出来布施僧团。
瓶沙王有一个神奇的芒果园,园中芒果树所结的果子美味异常,别人的芒果园一年只有一季成熟,他的竟然可以三时(冬季、夏季和雨季)成熟。非一般芒果成熟的季节里,他询问一些比丘可不可以吃芒果,比丘们回答可以。于是,瓶沙王就命守卫放他们进去自己采摘,随意取用。
当时,我看到此处,忽然心生沉重的自责,惭愧地再也看不下去了。如果更早地阅读到“摩揭陀国王的芒果园”,我就不会兴匆匆地播发那一则福州芒果树冬天挂果的“奇闻”。
即便是为了让新闻增产而发稿,在追问所谓非常现象的原因时,我也可以展开更多维度的思考,并从容地将上面的故事和盘托出,而不至于“误导”读者真把冬天当作了春天。
为了化解内心的尴尬,减轻传播失误带来的内心愧疚,我开启了一场芒果树的历史朝圣之旅,同时也发现芒果树或芒果竟一直处在尴尬之地。
(二)
芒果古称庵罗果,源于梵文āmra,这一语源可能出自印度南部的泰米尔语,芒果树在古代也就叫做庵罗树。世界上发现和种植芒果最早的国家是印度,大约在四千多年前,印度人就开始培育芒果树和食用芒果。
芒果被发现之后,从印度传到了东南亚、中国等地区和国家,又传到了地中海沿岸国家,大约18世纪前后,陆续传到美洲,于是芒果成了全球性的一种水果。
(芒果树全球分布示意图)
在中国的古人中,最早提到芒果树的恐怕是东晋名将谢玄之孙、小名“客”的谢灵运(公元385年-433年)。雅号谢客的谢灵运在当时是大名鼎鼎的诗人、佛学家和旅行家,短命王朝东晋覆灭后,他曾发表过一通感概,其中有几句说道“钦鹿野之华苑,羡灵鹫之名山,企坚固之贞林,希庵罗之芳园,虽粹容之缅邈,谓哀音之恒存”。
虽然不知谢灵运有没有在中国南方亲见过芒果树,但他神往之一的“庵罗芳园”正是芒果园。或许,“庵罗芳园”只是谢灵运想象的佛陀清净地的芒果园吧。
中国的古籍中,最早有具体介绍芒果树的应是唐太宗的大臣魏征(公元580年-643年)组织编撰的《隋书》。在《隋书》第八十二卷,提到庵罗树出在真腊(柬埔寨),并说它的花与叶和枣树叶相似,它的果实和李子相似。
然而,我在网上发现,有专家撰文并把最早向印度以外介绍芒果的功劳给了唐朝的玄奘法师(公元602年-664年)。文章煞有介事地举出了玄奘的传世著作《大唐西域记》,说此书中有“庵波罗果,见珍于世”这样的记载。
我对此多长了一个心眼,也对此深表怀疑。因为成书于公元646年的《大唐西域记》显然要比《隋书》晚了20年左右,即便《大唐西域记》真有记载古代印度芒果树的情况,那也轮不到第一位。
稳妥起见,我接着去查阅了《大唐西域记》这部古籍,结果翻出了一个不小的尴尬。
《大唐西域记》卷二中的原文是这样记载玄奘在印度的一段风土见闻:“风壤既别,地利亦殊,花草果木,杂种异名。所谓庵没罗果,庵弭罗果(此处省略9种奇怪的果名)……凡厥此类难以备载,见珍人世者略举言焉。”
考虑到外国语言的翻译、古今中文的差异和古籍版本等诸多因素,我姑且认为那专家文章引用《大唐西域记》的“庵波罗果”,正是我在原文中看到的“庵没罗果”。但是,这可能是一个错误。
庵波罗果,庵没罗果,或者还有翻译为“庵摩罗果”,它们可能都不是芒果,而是另一种原产自印度、而今天中国南方普遍可见的果子——余甘子,其梵文āmalaka。
如上所述,芒果古称庵罗果,其梵文āmra。āmalaka与āmra很接近,翻译之后常常为人所混。可以想见,一字之差足以让芒果在东方世界遭遇“名不正,言不顺”的尴尬。
已知余甘子也称滇橄榄、甘油子、喉甘子或牛甘子等,可用于感冒发热、咽喉痛、咳嗽、口干烦渴,牙痛及维生素缺乏等病症。佛经里常提到一种名为“陈弃药”的灵药,就是在牛尿里泡上“庵摩罗果”(余甘子)发酵,喝下去治病。
至今,新冠变异毒株疫情肆虐印度之时,仍不断传来印度民众喝牛尿防疫的“奇闻”。不过,以牛尿来发酵药果对于劳苦大众而言可能真是廉价的“万能药”。
但如果某人误把“庵摩罗果”当作芒果,偷偷地学作牛尿发酵芒果自制防疫“万能药”,那岂不要闹出天大的笑话。闹笑话也就罢了,倘若难以下咽还是喝了,结果搞得自己上吐下泻,因而恼羞成怒,倒打一耙,斥人为愚蠢和骗子,那岂不把老脸丢尽还被自己蒙在无知里了。
(三)
芒果树何时进来福建,又曾起过什么作用,这些在历史记录中几乎找不到蛛丝马迹。比起历史上的许多其他外来作物,芒果树简直要尴尬透了。
史载,北宋初年,一种名为占城稻的稻种被闽商从印支半岛(今越南)带回福建,因为占城稻与中国本土的水稻相比,具有明显的高产、早熟和耐旱等优点,一经引入福建种植,很快发挥出有效缓解粮食紧缺的重要作用。
另外,南宋年间,从海外引进福建的棉花也名垂了青史。
或许,要怪就怪芒果树上的果子既不能填饱肚子,也不能为人御寒。
说来也真是奇怪,芒果在印度被誉为万果之王,美味多汁到让人不要不要的,佛陀爱吃,国王也爱吃。佛陀喜爱芒果林,国王也爱芒果林,有些个古国干脆把行宫都安在了芒果林中。据说,在印度原生的芒果树极其高大,而且枝叶繁茂,想来佛陀和国王除了在果林中可以享用方便的美味,同时还能享受到树荫施与的清凉。
芒果树长在中国的风土里似乎感觉就变了味。首先,芒果味虽美,却被套上了一顶“重度过敏源”的帽子。原因出在芒果自身,芒果树属于漆树科植物,此科类的植物有一个很大的生物学特征,树汁中含有以漆酚为代表的酚类物质,被人触碰便可引发过敏,更不用说食用了。
因此,漆树科植物被人视作“植物中的河豚”。食用芒果而发生过敏或严重过敏的事例应是屡见不鲜,我就曾见证过一回。
我去厦门大学念研究生期间,有一次回金华看望当时正住在城里的二舅一家。二舅母喜欢吃美味的水果,而我却没有从福建带什么稀奇的水果回来,于是临时在金华的超市里买了几斤大个的芒果,作为讨二舅母欢心的礼物。
过了几天,二舅家传来消息说,舅母吃了芒果,满嘴唇爆出热疮。最大的嫌疑,是芒果过敏导致的。隔年再次遇到二舅母,她的嘴虽早已康复,但还是厉害得不饶人,笑话说几个芒果害得她一个多月张不开嘴。
现在仔细想来,芒果名不见经传极有可能与此有着莫大的关系。
在唐代,福建等南方地区很可能就有种植芒果树,也很可能出产芒果。但被列入朝廷贡品的水果只有荔枝和橄榄。唐哀帝天佑二年(公元905年),福建停贡橄榄,“只供进蜡面茶”。
芒果没能像荔枝那样留下“一骑红尘妃子笑”的美名,除了它弄不好让妃子们皮肤过敏,别无其他了。想想也是,倘若杨贵妃万一因贪食芒果而嘴角爆出热疮,那该要多少人跟着玩命呀。
有人也许会说,熟透的芒果一般不会致人过敏。话虽如此,要害却在于,芒果的生与熟不是人的感官所能轻易辨识的。
芒果种类繁多,形色各异。有的生时皮青,熟了皮黄;有的生时皮黄,熟了皮青;有的生时肉青,熟了肉黄;有的生时肉黄,熟了肉青;还有的生熟皆青或生熟皆黄。常常是,有的时候看外面像是熟了,其实里面是生的;有的时候看外面是生的,里面却已经成熟了;也有外面看起来成熟,里面也确实成熟的;或者外面看起来夹生,里面真没熟。
总之,辨别生熟芒果是一件困难的事,特别是对于还不熟悉其种类与生长特性的人来说。如果不小心摘错或买错,那就可惜了,浪费事小,要命是大。
因此,著名的经典《贤愚经》将芒果的生熟现象分别譬喻为四种修行的人:一是,外现威仪而内怀贪嗔,破戒非法,就像芒果的外熟内生;二是,外在粗旷,不顺威仪,但内具德行,定慧双修,好比芒果的内熟外生;三是,外面威仪粗犷,破戒造恶,内在也贪欲恚痴,悭贪嫉妬,有如芒果的内外俱生;四是,外在威仪整齐,内在也具足德行,智慧解脱,如同芒果的内外俱熟。
佛陀班长说过此喻之后,每次弟子们再食芒果,禁不住要红红脸,流流汗,比照一下自己属于哪类人,然后有错改之,无则加勉。拿最熟悉的事物作譬喻,引导止恶向善,告诫表里如一,佛陀不愧为“大导师”。但是,芒果从此却被耽误了。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