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90年代边境故事(下) 探访中俄边贸互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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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宏喜 曾任中国驻澳大利亚大使馆参赞;外交部领事司司长;全国人大常委会香港特别行政区筹备委员会委员;中国驻坦桑尼亚联合共和国特命全权大使;中国驻纽约大使衔总领事;第十届全国政协委员;世界知识出版社社长、总编辑。

在哈尔滨停了一整天,晚上乘火车去黑河。早在满洲里我们就向对方说明,中国的人口多、旅客多,火车不足、设施落后,请对方多加谅解。车上果然发现了不少欠缺,特别是去黑河的所谓旅游车,厕所极脏。但似乎比原来想象的要好些,所以对方的反应尚可,说他们那里的火车也一样,条件也很差。

被批判为“首都的官僚主义者”

到了黑河再次受到书记、市长、外办主任及各界的热烈欢迎。俄方对岸的阿穆尔州副州长也提前来到黑河欢迎考察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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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俄边境

黑河是中方沿黑龙江边界上最大的城市,隔河与俄方布拉戈维申斯克(中国人习惯称海兰泡)相望。边界上两国各有一个这么大的城市隔河相望还不多,在中俄边界上是唯一的一对。甚至可以说两边本是一个城市,只是一条江从中间穿过,把城市一分为二而已。

两个国家的这样两个城市,是友好往来好呢,还是把它们变成前线、刀枪相对好呢?两个国家经历了友好-对抗-再友好的曲折过程,历史已经告诉人们,现实生活已经告诉人们应该怎么办。

看一看两边的官员和人民现在是如何来往的,就更能说明问题了。原来两边的官员们已像朋友和亲友那样互相熟悉和交往了,他们对彼此的情况包括家庭的事,似乎都相互了如指掌。在满洲里就已看到这种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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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大黑河岛上可以同时欣赏中俄两国风光,黑河市(左)与大黑河岛(右)。

这里的座谈会突出谈一个问题,黑龙江中方一侧的大黑岛已具有互市条件,实际上已启用,地方政府已就人员来往找到了共同可接受的办法,现在请两国中央机关认可。维诺格拉托夫局长说,满洲里和黑河的互市区还没有开张,责任在俄方,他认为这是封闭区,好管理,应该开。与局长一起从莫斯科来的边防局代表丹琴上校也认为应该开。

其次是到街上购物,二秘当然又是最忙的人,这时我们明白了他要买的是全团的东西,他会中文,购物非他莫属。在街上可以看到一些忙于采购的俄国人。黑河的建筑很多是近些年建成的新楼房,而且仍有不少地方在大兴土木。

在黑河也就是大半天。乘游艇过江到对岸,双方的码头口岸并不正面相对,所以得往下游一段。到布市上岸,受到州政府的欢迎。先到旅馆,是个颇新的饭店,陪同过来的黑河外办主任告是中方建筑队承建的。坐车到另一饭店参加宴请,路上便参观了这个城市。

干净整洁,市政府前是竖有列宁塑像的广场,街上的人远比中国城市少得多,显得相当安静。副州长告诉我,他每天都从办公室观望到黑河,“瞧,那就是刚才在对岸时休息过的饭店,参观过的大黑岛上的楼房。虽是两国,却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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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岸的俄罗斯城市布拉戈维申斯克市,中国旧称:海兰泡,1858年《中俄瑷珲条约》签订后被帝俄割占改今名。

从这里开始,维诺格拉托夫和我便被安排在一边的座位上,对面是以阿穆尔州长季亚琴科为首的地方官员们。我们开始被放在“受审”的地位,作为“首都的官僚主义者”被人们所批评。

他们说,“双方的地方要来往,要做生意,但现在的办法严重妨碍了我们。所谓非法滞留俄方的中国人为数已不少,事情完全在可控范围之内,请‘官僚主义者们’提高一下工作效率,改进目前的办法,请各自在对方设立领事机构,免得办一件事要跑老远的地方。”

我觉得地方官员们的意见应该听取,实际上他们与我的想法没有分歧。但维诺格拉托夫却另有想法,他反驳俄国地方官员说:“现在的办法是过去你们提的,照你们提的办法做了,为什么现在又反过来批评我们?”来自莫斯科的官员与俄国远东的地方官员当着我们的面争执起来。

我觉得需要出面打打圆场,便说:“局长和我是为大家办事的,我们听了大家的意见,以后请把事情交给我们吧,我们会很好商量,找出各方都满意的办法。”似乎就这样解了围,我一路都在设法使维诺格拉托夫与我取得共识,让他感到虽然双方是忠诚地各自为自己的国家尽忠,但有很多共同点,是朋友不是对手。

俄方更需要边贸

15日从布市飞往哈巴洛夫斯克(中国人习惯称伯力),哈巴来一军官迎接。双方坐汽车直奔一架小型喷气式飞机下。

在此之前,中方、俄方都有警车开道,所以一路无阻。只是上了飞机发现旅客已满,座位不对号,未给我们预留位置,被安排在又暗又闷的最后座位上。从此以后,一路都可发现,俄方内部很不协调。地方上同莫斯科有矛盾,地方上各个单位之间也有矛盾,军方与地方政府之间还有矛盾。

俄国的面积太大,远东离莫斯科太远,像局长这样的官员似乎难得来一次,所以彼此有些不一致是不奇怪的。我们中方同样存在地方与中央、部门之间的不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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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巴罗夫斯克街头

到达哈巴后参观了机场、口岸设施,由俄外交部驻哈巴代表迎接和出面在机场便宴。原计划在哈巴座谈参观后乘军用飞翼船到我方抚远县,抚远早已作了充分准备,但因军方安排困难作罢。

这样,16日我到总领馆看望馆员。总领馆相当困难,常停水停电。同志们对我们一行的到来十分高兴,非常热情。之后我们乘领馆的车去参观一个市场。市场似在郊区,开车要走一段,给人的印象好像到了农村。远远看到一片汽车,可见来这里的人不少。考察的一路上没有看到多少中国人,到了这里才看到一些中国人。

市场是封闭式的,有几个出入口,有人把守。进去后发现相当大,但大部分不是中国人,不是中国商品,只是在一个小区域才看到中国人比较多。其他还有越南人、朝鲜人,大部分是白种人。所卖商品多为衣服、鞋帽、日用品、小商品。

与几位中国人交谈了一会儿,他们说货没有以前好卖,当地人没有多少钱,而且卢布与美元比越来越贬值。一位中年妇女说每月可收入一二千元人民币,比在哈尔滨下岗拿几百元要好得多。

问他们如何办手续、在何地方居住,都作了答复。我又问如果签证过期不怕被抓吗?回答说“问题不大,俄方的人员都认识,看,他们不是在眼前过来过去吗!”可见,有些人能在这里非法居留恐怕不完全怪中方。我们中方是反对非法居留这种事情的,已采取和将继续采取措施加以制止,但也有俄方的原因,需要双方共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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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符拉迪沃斯托克

16日晚从哈巴乘火车去符拉迪沃斯托克,也就是我们说的海参崴。出乎维诺格拉托夫的预料,火车是新的,相当好,比中国的要好得多,特别是卧具,简直像新的,非常干净。

从这里可以看出当时我国与俄国的差距,一个眼下虽遇到了困难,经济不景气,市场供应很差,但毕竟曾是唯一能与美国抗衡的超级大国,处处显示出仍是阔人的样子。俄国街道整洁,人走在大街上穿戴整洁得体,体态仪表优雅,特别是年轻女子高高的个子,亭亭玉立,身穿连衣裙飘飘然,非常漂亮。

另一个虽然蒸蒸日上,经济迅速发展,无处不在大兴土木,但处处可见仍是不发达国家的穷人样子。大街上脏乱,有些人素质较差,看样子颇为阔气,身着西装革履却蹲在马路边,有伤大雅。总之,阔人破落和穷人致富,形成鲜明对照。

但我想,随着今后的发展,这些都会发生变化的。眼下双方需要的是要作为好朋友,友好相处,共同发展,这对大家都是好事,何乐而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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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参崴

一夜火车来到海参崴。这是俄国远东最大的城市,也是最大的港口和海军基地。到这里一看,才会觉得是大城市的样子。楼房林立,汽车如流,市中心人群如织。我国本想在这里设领,因当时不对外开放,俄方不同意。

这里是滨海边疆区,会谈在区政府大楼里进行,边区领导及军政各界数十人参加,比前几次的人都多。

发言中内务部处长提出了一些问题,他说他曾几次到过中国,对中国印象很好,但现在存在着中国人非法居留问题,自本年初至5月已有3000多人未按期返回中国。为此,他提出取消团体旅游免签办法。但以后发言的各方,包括俄旅游局、运输公司、贸易公司、区领导等,都不同意他的意见,列举了与中国交往的种种好处。整个会谈的主调仍是友好合作。

我对各种问题阐明了看法,重点讲友好。我说:“非法居留是我们坚决反对的,这几年非法居留者为了卖货赚钱,只考虑他们自己的利益,但12亿人民的利益决定了我们需要与俄国友好,我们只会按12亿人民的愿望行事。

这几千人为什么能非法居留,有中方人员的原因,恐怕也有俄方疏于管理的原因。所以,要解决这个问题需要我们双方共同努力。再说,不遵守规定的人总归是少数,不能因少数人使多数人无法正常经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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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参崴城市一景

我的发言俄方多数人是接受的。实际上,由于俄方改变了苏联时期的免签办法,使来往经商的人很麻烦,就出现了所谓以团体旅游名义免签进入对方、行买货卖货之实这样的事情,俄方人员来中国是为了购物回去出卖,中方人员去俄是为了卖货赚钱,当货未卖完时就不按时离境。

俄内务部地方当局官员主张取消这种旅游,就意味着取消这种交易活动。来自莫斯科内务部的丹琴上校在海参崴曾工作过8年,他对问题的实质是十分清楚的。一路上他不说话,但在这个问题上他表明了态度,支持我的看法。实际上俄方比中方更需要边贸,特别是地方州、边区领导人,十分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我们没有邓小平”

第二天俄方突然通知原定的所有日程全部取消,因为这天天气好,政府人员都要到山上别墅自己的田地里种植土豆,土豆是他们的主粮和最爱,这关乎一家全年的生活,绝对耽误不得。

陪同接待的区外办工作人员不忍心丢下我们无人管,就牺牲个人利益,不去弄自己的土豆田,整天陪同我们在饭店聊天。

他对我们说:“这次接待你们难得很,领导一会儿一个办法,使我很难安排。你们走后我就要辞职不干了。我是俄国人,热爱我的祖国,但我却看不到希望。我们的领导人今天一个说法,明天一个说法,一会是私有化,一会又是休克疗法,我们下面不知道该怎么办,弄不清方向在哪里?你们那里我常去,看你们的庄稼多么好。你们有个邓小平,我们没有邓小平。”

我安慰他说:“你们的资源比我们丰富得多,困难是暂时的,相信你们很快会好起来。”这位爱国、真诚、正直、热情、郁闷的朋友令我们十分感动,他的话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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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街上到处可见来绥芬河购物的俄罗斯人

最后一天因天气不好,原计划乘直升机取消,改坐汽车到绥芬河,同样受到了盛情接待。该市政府大楼建在山坡上,正好看到全市。市长领双方人员观景时,看到一片新楼和一片吊车,兴旺景象尽收眼底。

我告诉客人这样的新城市在中国到处都是,深圳就是改革开放冒出的一个大城市。我说,我到过与越南、老挝、缅甸、哈萨克邻近的边境地区,一旦开放两边立即繁荣起来,在自己这边只是平平常常的东西,一交流到对方即可以卖个好价钱,结果双方都发财。如果俄方也像我们这边一样开放,相信不出5年,俄国也会到处是新楼房。

走了一路,我只在哈巴洛夫斯克看到几个吊车,是我方建筑队承建俄方的儿童医院。俄方的道路、边境检查厅都很陈旧落后。绥芬河的互市区规模大、交易额高,这里有互通的汽车、火车、飞机,来往的人很多。在我们这边摆放着很多自俄方进口的木材、建材、汽车,我还看到俄军退役的坦克、直升机,都是从那边作为废钢铁买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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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4年6月30日,哈尔滨首次中俄博览会暨第25届“哈洽会”开门迎客。当天,中俄等30多个国家和地区1597家参展商携带数万种产品精彩亮相,众多特色产品受到追捧。

走一路,维诺格拉托夫目睹了真实情况后很有感触,所以在汽车里对我说,为什么俄国领导人不向中国领导人学习?我们谈到美国,他对美国的民主大有保留。他还谈了一些对俄国内形势的看法。

我说,看来我们在思想上有许多共同点,我们是真正的朋友。的确,一路上双方谈了很多,距离越来越近。他告诉我,苏联时期他是本单位的党委书记,流露出对过去不无留恋。他一路上对我以“同志”相称,我自然投桃报李。

因担心第二天赶不上返回莫斯科的飞机,俄方代表团决定不按原计划在绥芬河住宿,而连夜赶回。我到边境送行,告别时维诺格拉托夫热烈拥抱我,这是我头一次与客人拥抱。

两国领事司、局长花费8天,联合到4300多公里的边境两地穿插考察,一起走了这么远的路、到了这么多地方、见了这么多的人、谈了这么多的话,恐怕不多见。

这种形式对双方都是一个创始,大有好处。双方达成了若干共识,改进了工作,保证了边贸顺利进行和人员正常来往,促进和扩大了两国的友好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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