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瑞恩报告》：中东和平最后的机会

这份写于1919年的报告认为：在巴勒斯坦建立犹太民族家园，同时又尊重巴勒斯坦既有非犹太社群的民事和宗教权利，这两者的矛盾不可调和。而中东过去100年发生的事情，仿佛只是为了验证它的正确性。

以色列空袭叙利亚

“相信美利坚民族离任何殖民化的想法距离最远，且对我们的国家不抱有政治野心”。今天的阿拉伯人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但在100多年前，这却是大叙利亚地区的心声。

大叙利亚地区（历史旧称黎凡特），包括今天的叙利亚、黎巴嫩、约旦、以色列、巴勒斯坦地区

1919年巴黎和会，是阿拉伯人第一次遭遇这个正在崛起的超级大国。伍德罗·威尔逊总统那过于理想主义的“14点”，给了他们太多错觉。

由于英国人“令人震惊的两面三刀行为”，阿拉伯世界在一战之后，陷入了由“侯赛因-麦克马洪通信”、《赛克斯-皮科协定》、《贝尔福宣言》三者制造的重重矛盾中。

阿拉伯人来到巴黎的主要目的，就是希望英国人能兑现在“侯赛因-麦克马洪通信”中做出的承诺。作为协约国的战时盟友，阿拉伯人坚信自己为奥斯曼战线的胜利做出了重要贡献，一个主权独立的大叙利亚王国是他们应得的。但这恰恰是英、法不能容忍的。

​英国首相劳合·乔治、意大利总理维托里奥·奥兰多、法国总理乔治·克里蒙梭、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在巴黎和会

为了帮自己的盟友摆脱背信弃义的尴尬境地，威尔逊提议组建一个多国调查委员会，去查明阿拉伯民众的真实意愿。对他来说，这次调查可以为他倡议的民族自决提供一次实践经验。而对于英、法，调查将进行数月，这段时间足够他们按照自己的利益瓜分阿拉伯领土。只有阿拉伯人对此信以为真，并将威尔逊视为代表阿拉伯世界诉求的旗手。

由于英、法拒绝派遣官员参与调查，这个所谓的多国委员会实际上只有美国人。委员会的领导者是来自俄亥俄州的奥伯林学院校长亨利·丘吉尔·金和芝加哥商人查尔斯·R.克瑞恩，两人都对中东有着深入而广泛的了解。

这就是“金-克瑞恩调查委员会”诞生的背景。当他们来到中东时，面对的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局面：在上面提到的三份相互独立又相互矛盾的协议中，英国人同时将大叙利亚地区和伊拉克许诺给了至少两方，将巴勒斯坦许诺给了至少三方。

亨利·丘吉尔·金和查尔斯·R.克瑞恩

而委员会成员凭借对中东局势卓越的洞察力，得出了审慎而公正的结论。《金-克瑞恩报告》也许无法彻底熄灭中东的战火，但至少试图阻止事态的复杂化，而英、法拒绝了它。

1

“一个独立的阿拉伯王国”

一战爆发初，德国人试图利用奥斯曼苏丹作为全球穆斯林社群领袖的影响力，在南亚、北非对英、法这两个殖民宗主国发动“圣战”，以扰乱其战备工作。为了反制，英国人发起了一场反向“圣战”，通过挑动新兴阿拉伯民族主义运动，打击德国东部盟友的内部战线。

阿拉伯世界对奥斯曼帝国的反抗被称为“阿拉伯大起义”，图为阿拉伯民族特有的骆驼骑兵

英国政府选中了麦加的谢里夫侯赛因·本·阿里，他是奥斯曼帝国在伊斯兰圣城任命的最高宗教权威。英国陆军大臣赫伯特·基钦纳勋爵责成英国驻埃及高级专员亨利·麦克马洪爵士与侯赛因通信，商谈结盟事宜。

侯赛因提出了背叛奥斯曼帝国的条件，他要建立一个全新的阿拉伯王国，这个国家的领土将包括今天的叙利亚、黎巴嫩、以色列、巴勒斯坦地区、约旦、伊拉克、沙特，他甚至提出将土耳其境内的西里西亚和陶鲁斯山脉纳入它的版图中。

“阿拉伯大起义”中那个著名的英国人，T.E.劳伦斯，深陷于谎言与忠诚的悖论

无论现在还是过去，它所涉及的各个地区都存在着巨大的经济、社会、政治、宗教差异，但对于提出它的阿拉伯人来说，这个不现实的体量，在那个欧洲殖民扩张和民族主义运动并行的时代，充满了诱惑力。

英国人拒绝了阿拉伯人的原始方案。从1914年11月到1915年10月，双方进行了反复讨价还价，最终，“侯赛因-麦克马洪通信”确立了这个从未兑现的新兴阿拉伯国家的疆界：

1、大叙利亚地区，但不包括大马士革、霍姆斯、哈马、阿勒颇以西领土；

2、伊拉克，其中，巴格达、巴士拉两省由英国人占领，并由英国-阿拉伯联合行政机构管理；

3、英国亚丁殖民地以外的全部阿拉伯半岛。

2

“令人震惊的两面三刀”

在得到英国人的领土承诺后，侯赛因于1916年6月对奥斯曼帝国发动了“阿拉伯大起义”。然而，1916年5月，英、法两国却秘密签订了《赛克斯-皮科协定》，而这份协议中记录的内容，完全忽视了“侯赛因-麦克马洪通信”的精神和文本。《协定》包括：

1、由法国直接占领土耳其西里西亚、叙利亚和黎巴嫩西部沿海地区；

2、英国直接占领包括巴格达、巴士拉在内的伊拉克中、南部地区，以及巴勒斯坦的海法、阿卡两座港口；

3、巴勒斯坦剩余领土将交由国际共管。

另外，从摩苏尔到阿勒颇再到大马士革的广阔三角区域（A区），以及从伊拉克北部的基尔库克横跨阿拉伯半岛北部直至加沙地带（B区），将分别作为法、英的间接势力范围。这两块区域，也是留给侯赛因的领土，前提是新王国必须同意接受来自英、法的特殊“眷顾”。

《赛克斯-皮科协定》实际上由英、法瓜分了大叙利亚地区和美索不达米亚，并将侯赛因设想的阿拉伯王国同时置于两国的殖民统治下

自1798年在尼罗河战役中大败法军以来，英国人已经在阿拉伯世界停留了一个多世纪，对于阿拉伯人，除了冷漠与背叛，并没有产生丝毫同情与尊重。这种无视，在一年后的《贝尔福宣言》中再次得到印证。

3

“一国正式对第二国许愿第三国的土地”

长期以来，欧洲的犹太思想家从未放弃在巴勒斯坦重建故国的梦想。从1882年开始，受欧洲和俄国迫害的东欧、俄国犹太人陆续来到巴勒斯坦避难。1896年，维也纳的犹太裔记者西奥多·赫茨尔所著《犹太国》一书，加速了犹太复国主义运动的传播。

到1914年一战爆发前，巴勒斯坦的犹太人总数达到了8.5万人，这些犹太移民不断收购土地，引起当地阿拉伯民众抗议，并迅速转向暴力对抗。

然而，通过和英国首相劳合·乔治、外交大臣亚瑟·贝尔福的私人关系，犹太复国主义组织的领导人获得了英国政府的承诺。1917年11月，贝尔福在与该组织的通信中写到：

“英王陛下政府支持在巴勒斯坦建立一个犹太人民的民族家园，并将尽全力为这一目标的实现提供便利。但要说明的是，不得伤害巴勒斯坦现存非犹太民族的民事和宗教权利，或犹太人在其他任何国家已享有的各项权利和政治地位。”

《贝尔福宣言》

这份看上去公正的《贝尔福宣言》，实际上是一个导向社群冲突的解决方案，一边是高度组织化的犹太复国主义运动，一边是英国帝国主义和犹太复国殖民主义双重威胁下的巴勒斯坦民族主义。而对于英国人自己，如果说《赛克斯-皮科协定》的出尔反尔还只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那么《贝尔福宣言》酿成的苦果，不只伤害了阿拉伯人，也将在日后导致大英帝国在中东最惨痛的失败。

4

《金-克瑞恩报告》

1919年6月10日，“金-克瑞恩调查委员会”到达雅法，在随后6周内走访了巴勒斯坦、叙利亚、约旦和黎巴嫩的城镇与村庄。委员会成员会见了来自社会各行各业的442名代表，包括政府官员、宗教领袖、部落首领、农民、商人、女性代表团，以及来自10多个基督教派别、逊尼派和什叶派穆斯林、犹太人、德鲁兹人和其他少数群体的代表。

实地走访中的“金-克瑞恩调查委员会”

走访期间，委员会共收集了1863份请愿书、91079个签名。按照他们的估计，当时的大叙利亚地区总人口约为320万人，其调查取证覆盖将近总人口的3%。

7月2日，以侯赛因之子费萨尔·本·侯赛因为首组建的叙利亚临时政府议会向委员会递交了一份决议，着重强调：

1、以费萨尔为国王，建立一个君主立宪制国家。这个新国家的土地必须包括黎巴嫩和巴勒斯坦；

2、阿拉伯人在天赋方面并不逊色于保加利亚、塞尔维亚、希腊、罗马尼亚等民族，后者在脱离奥斯曼帝国后全部获得了完全独立，并无欧洲托管；

3、愿意接受一个仅限于提供技术和经济援助的托管方，且最信任由美国来履行这一角色，其次可以考虑英国，但拒绝法国扮演任何角色；

4、呼吁给予英国占领下的伊拉克独立；

5、抨击并呼吁废除《赛克斯-皮科协定》和《贝尔福宣言》；

6、反对犹太复国主义者在叙利亚南部地区即巴勒斯坦建立一个犹太人共同体的主张，反对犹太复国主义向新国家的任何地区移民，因为叙利亚人民不承认他们的所有权。

这份决议充满了对威尔逊总统言论以及《国联宪章》的引用，同时大量援引英国战时外交中相互冲突的承诺以及犹太复国主义目标。金和克瑞恩认为，决议的起草者对国际事务有着惊人的熟悉程度，是他们此行中获得的最重要文件。

巴黎和会期间的费萨尔·本·侯赛因（前排居中）

1919年8月，金和克瑞恩开始起草报告。在随后提交给巴黎和会的建议中，《金-克瑞恩报告》总体上认可叙利亚议会的决议。他们呼吁：

1、建立一个单一、完整的叙利亚国，在有限期内考虑由美国（备选英国）作为托管国并向其提供援助；

2、对犹太复国主义方案进行重要调整，限制犹太移民的规模。

对于发生在巴勒斯坦的僵局，《报告》认为，在巴勒斯坦建立一个犹太民族家园，同时又尊重巴勒斯坦既有非犹太社群的民事和宗教权利，这两者之间的矛盾根本无法调和。

《报告》指出：“委员会与犹太代表的会谈反复显示，犹太复国主义者实际上寄希望于通过不同的购买手段，完全占有当前巴勒斯坦非犹太居民的不动产。”而90%的巴勒斯坦非犹太人口“强烈反对整个犹太复国主义方案”，委员会接收到的全部请愿书中72%都旨在抗议犹太复国主义。

《金-克瑞恩报告》

《金-克瑞恩报告》忠实记录了叙利亚城镇和乡村社群的希冀和忧惧，对当时的叙利亚国内政治观点提供了一份相当准确的分析参考。然而，这份报告在被递交给巴黎和会秘书处之后就被束之高阁，直到3年后才公之于众。到那时，英、法两国已经按当时看来最符合本国利益的方式完成了对阿拉伯世界的瓜分。

5

《贝尔福宣言》的苦果

最终，法国将叙利亚、黎巴嫩并入了其在北非的阿拉伯属地，而英国继占领埃及之后，又成了巴勒斯坦、约旦、伊拉克的新主人。出于帝国在民族主义时代的利益考虑，或许还有对阿拉伯人的一丝愧疚，英国人将费萨尔扶植为伊拉克国王，让侯赛因的另一位儿子阿卜杜拉·本·侯赛因成为了约旦国王。

然而，巴勒斯坦的局面变得更糟了。1919年之后，越来越多的犹太人进入巴勒斯坦，阿拉伯人和犹太人的冲突不断升级。每次暴力之后，英国人都会以白皮书的形式，呼吁限制犹太人移民和收购土地，以此来缓解阿拉伯人的紧张。而每到这个时候，犹太人就会对伦敦和耶路撒冷的权力部门进行游说，进而将限制变成一纸空文。

最初设计的巴勒斯坦托管国，横跨约旦河直至伊拉克边境。直到1923年，约旦河以东地区被划入约旦，戈兰高地的一部分被划入法国统治下的叙利亚，余下的巴勒斯坦地区，将在未来成为整个世界最具争议的一块土地。图中浅色区域为现代以色列，虚线深色区域从左至右分别为战火不断的加沙地带、约旦河西岸、戈兰高地

1936年，巴勒斯坦终于爆发了针对英国部队和犹太定居者的大起义。作为应对，英国人以暴制暴，甚至发生了恶性屠杀巴勒斯坦平民事件。为期3年的大起义最终以失败告终。到1939年，欧洲战事临近，英国人已无力在巴勒斯坦部署大规模武装部队，于是再次发布白皮书。

来自阿拉伯邻国的志愿兵参与了1936-1939年的“巴勒斯坦大起义”

“1939年白皮书”提出在巴勒斯坦不同区域禁止或严格限制犹太人购买土地，限定每年犹太移民的规模，将犹太人的人口比重提升至35%，即成为一个规模足以照顾自身又无力控制整个国家的少数群体。在这以后，停止移民潮，除非得到阿拉伯人的同意。10年后，将巴勒斯坦打造成一个阿拉伯-犹太人联合治理的国家。

这一次，不只阿拉伯人，连犹太人也对这些空洞的方案提出反对，因为纳粹德国已经开始屠杀犹太人了。犹太复国主义组织中的极端分子，认为英国人这是在故意否认犹太人的独立地位，为了完成自己的复兴大业，犹太激进组织伊尔贡、斯特恩团伙开始对英国政府在巴勒斯坦的办公室、通信设施、警察机构进行炸弹袭击，并暗杀英国官员。

1939年5月，对英国人进行抗议的犹太示威活动

英国人很快就发现，他们面对的是一场犹太反叛，其声势远大于来自阿拉伯人的挑战。二战结束了，但英国人既没有意愿也没有资源再留在中东。

6

中东的烂摊子

1947年发生的两件事，让英国人下定决心丢下中东的烂摊子。7月12日，作为对英国判处3名伊尔贡成员死刑的回应，伊尔贡抓获两名英军并处以绞刑，还在死者身上粘贴了一张指控清单：“英国间谍，非法进入犹太人家园，加入一支被称为占领军的英国恐怖主义犯罪组织”。更有甚至，伊尔贡在这两名英军尸体上装上了饵雷。

7月18日，一艘名为“出埃及号”的邮轮载着大量非法犹太移民抵达海法港，英国人拒绝其进入，邮轮随即返回法国，而船上的人员则被关进了德国集中营。因为这次难民处理危机，英国受到了国际舆论的谴责。

“出埃及号”

这两件事震惊了世界，也在英国国内引发了反犹示威活动。最严重的示威发生在利物浦，犹太人财产被破坏，犹太会堂被攻击，极端示威者甚至举起了万字章和“吊死犹太人”、“希特勒是对的”等触目惊心的标语。

1947年9月26日，英国政府宣布单方面从巴勒斯坦撤军，将自身的托管责任委托给联合国。撤军的日期定于1948年5月14日。

美国总统杜鲁门（左）和以色列第一任总统哈伊姆·魏茨曼

接手的联合国提出一份决议，将巴勒斯坦55%的领土划分给未来的犹太国家。当时，巴勒斯坦的犹太人口已经达到了60万，但阿拉伯人口是120万。此外，阿拉伯人拥有巴勒斯坦全部土地面积的94%，以及全部可耕地面积的80%。基于这些事实，巴勒斯坦阿拉伯人拒不承认联合国的裁判。

犹太复国主义者再一次施展其游说才能。杜鲁门在回忆录中写到，白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美国政府一改不干涉立场，积极向联合国其他成员国施压，使这份协议通过了2/3多数票。

在巴勒斯坦主权之战中，发生了恐怖的代尔亚辛村大屠杀。1948年4月9日，伊尔贡攻击耶路撒冷附近的代尔亚辛村，屠杀妇女和儿童。这个阿拉伯村庄一直与犹太人和平相处，伊尔贡此举意在从心理上击垮阿拉伯人

巴勒斯坦主权之战已经在所难免。在随后的战争中，巴勒斯坦阿拉伯人和犹太人都打光了手中的弹药，但犹太代办处有着长期走私武器弹药的经验，而阿拉伯人却没有什么渠道。当战争结束时，犹太人已经控制了巴勒斯坦沿海主要城镇和加利利狭长地带，而20-30万阿拉伯人被驱逐出家园。

从交战区域撤离的阿拉伯妇女和儿童

1948年5月14日，以色列正式建国。同一天，英国人降下国旗登船离去，仿佛一切悲剧从未发生。在他们身后，埃及、约旦、伊拉克、叙利亚、黎巴嫩五国的正规军已经在巴勒斯坦边境集结，准备对刚刚成立的犹太国家发动攻势。

第一次中东战争中，一架被击落的埃及战机搁浅在特拉维夫海滩

第一次中东战争以阿拉伯人惨败收场，而类似的战事将无尽重复下去。随着仇恨加深，血债积累，极端主义的复燃和重塑，以及各派宗教、武装势力在利益驱动下的结盟与背叛，未来的观察者们将再难廓清是非曲直，中东深陷暴力与冲突至今。

-  END -

参考资料：

1、《征服与革命中的阿拉伯人：1516年至今》，尤金·罗根（英）

2、"Israel/Palestine Conflict Questions from Pakistan"，Writer Fo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