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年味越来越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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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十五,与爸妈一起吃了顿没有元宵的晚餐,独自用电脑看了130分钟的CCTV1的元宵晚会,春节便算彻底结束了。

  我还记得小时候,母亲用热水将雪白的糯米面和成柔软的面团作皮,以混着白糖的猪油为馅包汤圆的场景。但现在母亲自己都厌倦了这些麻烦事,很多年没包过汤圆了,我也再没见过猪油白糖馅的汤圆。

  他们对除夕与元宵节的晚会也不再感兴趣,母亲觉得刷抖音更有趣,父亲更直截了当地请年轻人在他的小播放器里下载了许多相声与评书的音频,这是他感兴趣的。

  每个人对“美好旧时光”的感受都不相同。

  对母亲来说,需要费尽辛苦才能勉强吃到一些美食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看视频也不再需要压抑自己的愿望去屈从其他家人的意愿,所以现在的春节确实是变得更好的,“年味变淡”仅仅是因为“寻常的日子都过得比以往过年时还好”,唯一遗憾的只是家里变空了,没有脆生生的童音成天喊“妈妈、妈妈”了。

  对父亲来说,生活也在变好,遗憾的是曾经家族的幺儿现在变成了老人,他还没走出童年就一下子被抛到了留守老人的世界,过年找不到长辈磕头,自己的家也因为老父亲的离世而不再成为家族聚会的据点,他怀念“我是我父亲最爱的儿子”的美好过往。

  对我来说,从记事起至17岁,每年除夕与父亲两人“将(看)春晚进行到底”是我未成年时光最特别的与爱有关的回忆。作为一个在重男轻女的偏僻农村的普通多子女家庭中长大的女孩,常年被忽视,每年只有那4个多小时的后一半能感受到自己的特别,当其他家人都已经沉沉入睡,整个村庄陷入一片漆黑,于是我的全世界只剩下黑白电视里热闹的晚会,与一起坐在暖和的被窝里的父亲。那时的父亲与我同在,虽然少有交流,虽然我不理解节目中的多数内容、不理解父亲偶尔大笑的原因,虽然父亲在进行到歌舞的时候(竟然是多数时候)都会有点儿不耐烦,但对彼时的我来说,“此时他的世界只有我”便足以成为幸福的理由。放烟火的时候我是孤独的,吃年夜饭时我是孤独的,家族聚会时我是孤独的,只有那两个多小时,寂静的世界对我来说是暖烘烘的红色。除此之外,我的童年乏善可陈,我只怀念一些独属于自己的细微感受,我还与儿时一样容易忧伤,一样渴望着爱。

  每个人怀念的、期盼的对象的本质都是爱,只是当大家都在讨论食物时,会忘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对于不知道自己需要爱的人来说,倾尽全家之力才完工的一桌食物确实是美好的,食物短缺带来的大家每天总有话可说(讨论食物)的时代也是美好的,因为大家都是一样地饥肠辘辘。

  当物质上的匮乏消除,情感上的匮乏和空白前所未有地凸显出来,从未讨论过“个人”与“个性”的文化突然走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将冲破枷锁的人重新拉回到蛮荒时代已无可能,但能够为人的个性奠定根基的文化资源又是在少得可怜,人们的面前只剩下一条路:对文化进行自我否定,并建立起一套新的共识系统来。

  这共识系统不再是感性的年糕、腊肉、水饺、汤圆之类的简单物品或是鞠躬或磕头等容易被看见的外在仪式,而是抽象的概念、理念、语言。虽然这看起来很难,但却是每个人在自我发展的过程中所不可回避的阶段,人总要走出物质稀缺和紧张忙碌的状态,而一旦拥有闲暇的时光,人就无法彻底回避面对自己的本质。

  春节的主题是“孝顺父母、与家人在一起”,想要培养的美德是谦让,是通过忍耐、回避种种忌讳等诸多压抑个人感受的方式以换取表面上的和气和大局的稳定,是以牺牲个体生存动力的方式来换取群体的生存动力。但这些都是既与个人的本性也与群体的利益相悖的,在物质生活极度匮乏的年代里,人们会很容易实现一条心,大家长可以制定一个让绝大多数人都满意和快乐的一套礼仪和习俗,但当每个人的个性开始分化后,实际上自己才是最了解自己需要什么的人,强制性的习俗礼仪反而成了压制每个人实现帕累托优化的枷锁。因此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大家都低头刷手机的现代春节比起曾经看似热闹的旧时光来说,虽然人对孤独与痛苦的感受变强了,但确实是离真实自我更近的。

  在看大家讨论“为什么年味变淡”时,我突然想到一个平行问题:“西方人有觉得圣诞节的味儿越来越淡了么?”

  我成年初期曾经卖过几年节日礼品,春节的水饺腊肉干果元宵各式糕点,端午的粽子咸蛋绿茶红茶,中秋的月饼红酒粮油及周边,到圣诞节时拼命研究西方人吃什么,结果发现除了火鸡之外,没有什么食物对西方人来说算得上是特别重要的,即使是这独树一帜的火鸡,其做法在生于美食之邦的人们看来也是不值一哂。

  但西方人不是不送礼,甚至西方人互相送礼比我们要频繁得多,比如聚会时一小束鲜花,一支红酒,一张CD,或者任何能使一个人向另一个人呈现(present)自己的爱意的东西。作为名词的“present”严格意义上与中文的“礼物”在内涵上相去甚远,前者展现的是两个独立的人之间的情感,后者则源于古代祭祀的“礼”,“礼”表面上处理的是人与鬼神的关系,实际上是为了维护现世的一套群体等级秩序。在“礼”的仪式当中,人们进一步强化了集体意识,确认了自己在群体之中的身份和位次。这一起点的影响至今存在:人们互相赠送节日礼品极少考虑收礼人的个人特征与真实感受,而更多关注收礼人的社会地位以及是否给到对方面子——A不向B送礼是不给B面子,B不收A的礼是不给A面子,礼物贵了贱了都会涉及许多人的面子,但整个环节中很少有人会考虑作为个体的人的A或B的真实感受如何,二人的情感纽带的真相如何。

  我没有在“圣诞味儿是否变淡”这个问题上细做调查,凭猜测的话,或许一些人会在成年后说“圣诞节没有小时候感觉那么快乐了”,但我觉得西方社会在这几十年并不会有太强的颠覆感,因为包括圣诞节在内的很多节日是能够容纳而非抹杀个体的精神世界,因而能够随着时代的进步而逐渐调整,开发出新的形式,但不变的是关注个体的人对幸福与爱的感受,是由独立的人的参与而形成的狂欢——好消息是,科技的发展只会让狂欢多出更多花样。

  回过头来,就像很多怀念田园的人在享受过几次爬满苍蝇宝宝的纯天然无污染的旱厕之后再也不歌颂田园一样,人们感慨“年味变淡”的时候也并不是真的想要重新体验物资匮乏,或者说,人们事实上想要讨论的是“幸福感缺乏”。而“幸福感”在中国是一个很晚才出现的概念,只有在人们不再被黏糊的血缘捆得那么牢,确立起自己的心理疆界的时候,才会将自己对幸福的独特理解解放出来。

  而“年味”是一种将主体消融于外在礼仪系统之中的类似于回到子宫的朦胧状态,所以人只要开始成为讨论“年味”的主体,就会发现一个令人伤感的事实:对于讨论这个话题的人来说,“年味”永远不会回来了。

  就像我每个除夕孤独地看春晚,依然会为许多场景流泪,但再也无法消除脑中那个强大的自我意识对节目内容种种批判的声音。

李慧敏,2021.2.26于灌河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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