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顿森林2.0?后新冠时代的美国与全球经济改革
本文作者:
陈贤婕 海国图智研究院研究助理
本文审校:
葛健豪 海国图智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摘要:新冠疫情席卷全球,世界经济再一次陷入危机。堆积如山的公债、多国过度印钞等现象使全球经济颓势已现雏形。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现任总裁格奥尔基耶娃于去年10月15号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与世界银行(WBG)的秋季年会上致辞时提出,现今的国际社会正面临着与1944年布莱顿森林体系构建时相似的境况,因此当把握时机共同整治全球经济体系中的现存问题、计划有利于长期全球发展的经济改革。那么,倘若国际社会共商改革、甚或构建一个新的布莱顿森林体系,作为旧体系缔造者的美国在其中的角色及地位相较1944年将面临什么样的变化?本文将首先阐述1944年布莱顿森林体系建立时的历史条件,并将此作为分析起点,与当今国际社会的大环境及美国现存的问题进行对比,从而预测美国在新经济体系中的地位和作用。
1.历史重现:美国与1944年布莱顿森林会议
1944年7月,美国新罕布什尔州布莱顿森林镇的华盛顿山饭店见证了一大重要历史时刻。二战熄火之际,以美英为首的44国代表汇聚一堂、商讨战后复苏计划。经过数周的激烈谈判,对世界经贸格局影响深远的布莱顿森林体系(Bretton Woods System)就此诞生。此外,各国代表还通过决议落实了一系列配套政策并建立了相关组织,而其中就包括我们如今所熟知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
1944年布莱顿森林会议现场(图片来源:Federal Reserve History)
随着布莱顿森林体系正式开始运行,一个全新的国际货币体系和国际金融秩序就此面世。由于原本的国际金融秩序在1930年代经济大萧条期间近乎分崩离析、造成全球范围内的经济贸易萎缩,新体系势必不能重蹈覆辙。从根本入手,当年大萧条在数年内持续造成严重危害的一大原因,便是国家之间的货币竞争性贬值(competitive devaluation)——各国为挽救国内经济萧条、刺激本国出口而争相贬低本币对外汇率,从而在短期内提升本国的竞争优势。但当人人自危、为保本国利益而纷纷采取恶性贬值的做法时,后果便是国际贸易的崩塌。因此,为保证新体系下国际贸易的稳定发展,必须先确保货币间汇率的稳定性。
为此,布莱顿森林体系推出以下对策:由于黄金储量有限且相对稳定、美国黄金储备充足,美元实行金本位,与黄金直接挂钩;其它成员国的货币则与美金挂钩。通俗来说,即美国依照黄金储备按比例(当时是1盎司黄金:35美元)发行美元,而其它国家则依据各自的美元储备按相应比例发行本币,从而使货币之间的汇率浮动维持在一个较稳定的范围内,进而推动国际贸易以拯战后萧条。与此同时,基于美元的金本位和其它货币的美元本位制度,美金一跃成为国际储备货币,美国也得以取代英国在国际金融交易中的霸主地位。世界经济金融中心正式从伦敦金融街跨越大西洋迁移至纽约华尔街。
作为新体系的配套组织,IMF和世界银行的成立初衷除了配合监督新体系及各货币之间汇率的稳定性,还和战后重建和经济复苏有很大关系。两个布莱顿森林组织在战后分别通过借贷、基金销售等途径为受战火重创的欧洲各国提供资金援助以尽快重建基础设施、实现复兴。当然,在这两个组织中关于贷款金额和审批程序的决策十分讲究。以IMF为例,各国在资金分配、借贷权限等方面的话语权取决于他们根据以下公式所得的份额(quota):
Q = (0.02Y + 0.05R + 0.01M + 0.01V) x (1 + X/Y)
*Q = 所得份额;Y = 国民收入;R = 黄金及外汇储备;X = 5年内平均年出口额;
M = 5年内平均年进口额;V = 5年内出口额最大浮动值
*注:以上为IMF份额的第一代计算公式
由此可见,国民收入和黄金及外汇储备对于一个国家在布莱顿森林组织、乃至整个体系中的话语权都是十分关键的。这也使经济实力强劲的美国在组织成立初期就在其中占据绝对优势(美国在IMF初期的quota高达35%),在支配资金储备和决定他国战后重建计划等方面持有很大的权重。
同样经历了大萧条和二战的美国,为何能在欧洲列强仍挣扎于经济沼泽中时反倒居高临下、一举摆脱旧世界的经济强敌,引领新秩序成为世界霸主呢?归根结底还是在于黄金储备。前文提到,美元通过实施金本位,并使其它货币走美元本位而得以成为新体系中公认的国际储备货币。但想要挂钩黄金,首先需要有足够雄厚的黄金储备。美国在二战期间,通过用物资、武器等,与原本拥有大量黄金而当下深陷欧洲战场的英法两国进行大量的“霸王”交易,顺利将两国的黄金储备转移至自己的国库,为成为未来的货币中心打好了基础。另一方面,除去珍珠港事件以外,美国本土并未像欧洲各国那样直接遭受的炮火轰击,因此在战后无需将精力投放在重建基础设施等任务上。再者,美国于二战中证明了自己的经济国力、军事力量、基础物资等硬实力储备,使其在战后初期拥有相对高的经济基础信用。三大条件兼具,使美国在一众元气大伤的旧世界大国间脱颖而出,锁定了其在新体系新秩序中的主导地位和新的世界霸权。
2.IMF提出‘Bretton Woods Moment 2.0’的先决因素
虽然由美国主导的布莱顿森林体系(以及金本位制度)最终因黄金储备增长无法跟上世界经济的发展速度及美国自身的负债问题(美苏冷战、越战等因素)而在1971年被尼克松政府废止,但IMF和世界银行却是作为两颗重量级遗珠,继续在美国引导下的国际秩序中发挥重要作用。
而近四十年后的今天,IMF提出,国际社会正面临着又一个“布莱顿森林式”的节点,全球经济再度改革的需求迫在眉睫。
第一,在新冠疫情的影响下,全球各地生产力窒塞,国债累积,民众消费能力受到打击。包括美联储、欧央行在内的几大央行为了协助政府融资和刺激消费而疯狂印钞,且在短期内这种行径只会有增无减。出发点是好的,然而印钞过度将必然导致通货膨胀、货币贬值、贸易逼停、负债增加、经济缩水。回看前文,当年大萧条的一大导因便是大范围的货币贬值。如若印钞的速度和货币贬值的趋势脱离控制,后果将不堪设想。世贸组织日前预测,今年的全球贸易将缩水9.2%,IMF更是预计今年全球经济将缩水3%,就算比起08年金融危机后的情况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在疫情未能从根解决之前,人类需要更科学的货币和金融政策来适应疫情下特殊的经济模式。而国债方面,IMF预测发达国家的公债在2021年将平均达到GDP的125%,而新兴国家和低收入发展中国家则将分别平均增至 GDP的65%和50%。虽然IMF和世界银行正着手处理部分债务免除(debt relief),但在世界范围内如此猖獗的负债增速光靠这种短期对策是绝对无法抗衡的。IMF认为提高债务透明度(debt transparency)和债权人的协调(creditor coordination)可以作为长久之计,但要将设想变为现实,需要各国像在1944年时那样齐心地商讨和对新政的鼎力支持。
不同时期的全球公债(图片来源:Euromonitor International)
第二,信息时代使社会广泛对于性别、种族、地域的教育、健康和经济机会平等问题的关注激增,提高新时代经济的金融包容性和公平性将有利于国际社会整体的经济发展。例如,IMF指出,在如今性别不平等问题最严重的国家,缩小经济机会方面的性别差异可以使这些国家的GDP平均增长35%以上。而增加撒哈拉地区的网络普及也可以直接令这些国家的实际人均GDP增长4%左右。因此,若一场布莱顿森林会议2.0可以将这些问题加入国际经济改革的讨论,对全球经济的可持续发展都将有促进作用。
第三,气候变化在过去十载中造成的全球经济损失是巨大的。据IMF统计,单是与气候问题直接关联的经济损失就高达1.3万亿美金。联合国为国际社会制定了可持续发展的目标(UNSDGs),但如何从经济层面推进实现这些目标还有待商酌。就此IMF提出了增加绿色投资(green investment)和抬高碳排放费用(carbon prices)等计划,但要让这些提议发挥作用同样需要国际社会的共同努力。
最后,比特币等虚拟货币在近几年愈发活跃于人们的视野。虽然比特币因总供应量固定(总共只有2100万个)而不会出现通货膨胀、贬值的现象,但这种虚拟货币对于金融市场乃至整个国际金融秩序的潜在冲击都是不可估量的。首先,由于比特币的发行不受政府、央行等控制,相当于央行、金融机构不再垄断铸币权,如此其实会加大社会金融风险,央行的运营平衡也可能遭到破坏。另一方面,关于虚拟货币的管控目前还是非常不统一且存在诸多漏洞的,让金融犯罪者有机可乘、进而导致洗钱等现象。因此,虽然比特币等虚拟货币提供了一种无发行主体、相对交易透明的货币可能性,但若缺少标准化的严格把控和监管,反而有可能将国际金融秩序置危机之中。国际社会需要尽快找出对策以避免发生这样的情况。
对比1944年布莱顿森林会议的历史节点和国际环境,IMF此刻对标这场知名会议,提倡新合作模式,确实不无道理。虽然疫情与世界大战从表面看可谓大相径庭,但其本质上对国际社会造成的损害其实大同小异。通货膨胀、货币贬值、公债累积、失业率陡增——这些我们如今正焦头烂额、苦苦寻找对策的现象几乎和近七十年前一一重合。现存的经济模式和金融秩序若无法继续支撑、带动经济复苏,各国当抓紧时间主动调整补漏,将损失降到最低。另外,国际货币体系也因虚拟货币的出现而迎来了又一个新次元。或许,国际社会真的是时候迎接一个新世纪的’Bretton Woods Moment’了。
3.布莱顿森林2.0: 美国的角色转换
虽然布莱顿森林会议和体系2.0对翘首以盼国际经济复苏的一众国家来说是个好消息,但初代布莱顿森林体系的霸主——美国对此或许就不那么乐观了。受国债、美金贬值、国际公信力危机等问题和新兴国家的强劲冲击,美国在这样一个准二代国际金融秩序中很大几率霸权地位不保。
美国国会预算局日前表示,受抗疫开销的影响,高涨的公债增长率和减缓的GDP增长率将使美国国债在下一个财政年度于1946年后首次超过国家经济产量。但与当年不同的是,1946年的巨额公债恰恰是缘于美国作为布莱顿森林体系1.0的引导者对其它国家提供资金援助而产生的开销,美国从其中的获利是巨大的;然而这次公债超越经济产量,却有不少关于自身经济发展和国内经济问题的原因。
美国历史上的债务/GDP比(图片来源:Congressional Budget Office)
不过与此同时,十年期美国国债的利率却已进一步跌至0.643%。这就意味着,虽然美国公债不断攀升、颇有种“自身难保”的意味,但由于其将国债利率无限压低,事实上其需要支付的国债利息却不一定会增加。但现存货币制度下,许多国家还是需要继续这种”亏本买卖“,默许美国将自身国债转移到他国身上,这又是为什么呢?前文提到布莱顿森林体系中的金本位制度在1971年被美国一并废除了,但与美元挂钩、以美元为货币中心的美元本位制度却继续实行。实行美元本位的国家如果想继续印钞,就需要有足够的美元储备,因此不得不继续向美国购买国债,帮忙承担其负债问题。
过去这些国家没有机会向美施加压力,但若布莱顿森林2.0成真、全球经济面临整体改革的前提下,这个问题不可避免地会被摆上台面重新讨论。特朗普政府当权期间多次违背与国际盟友的约定、对维系国际稳定发展的国际组织反复横跳,已然引起国际公愤,也直接影响了美国和美元的国际信誉;中俄印等新兴势力冲击强劲,美国在维护美本位的问题上已经无法占据绝对优势。而从历史的角度看,曾经作为国际储备货币的五种货币(葡萄牙币、西班牙币、荷兰盾、法郎和英镑)实行的平均时长是94年,而最短的只有80年。美元本位的实行刚刚迈过76年的大坎,正逼近国际储备货币的“百年魔咒”。美元还能否在新的布莱顿森林体系中继续称霸,实在是一个未知数。
历史上的国际储备货币(图片来源:Forbes)
在此基础上,美国在重要国际决策上的话语权也正在流失。虽然IMF先前阻止了几项能让发展中国家投票权增加的改革计划,但即使是在目前实行的份额计算公式*(直接决定投票权/否决权等)下,中俄印等新兴国家在这些初代布莱顿森林组织中的话语权也将因为日渐雄厚的GDP和外币储备而逐步上升,而随之下降的便是美国在这些国际组织中的权力。同样地,若布莱顿森林2.0成真,美国也必将无法拥有1944年时的国际决策权。
布莱顿森林2.0正在招手,但昔日的初代布莱顿森林之“王”注定无法再度满载而归。
附注:*IMF现行份额计算公式:(0.5 * GDP + 0.3 * 开放度 + 0.15 * 经济波动性 + 0.05 * 国际储备)0.95